陈景明倏然回头,人群中都是一模一样的应天铁甲,竟找不出敢调戏他的那个军士。目光所及处,人人嘴角都挂着一样的秘不可言的笑,人人心底都拿他不当回事儿。
历来文官入军营,就像是羊羔入了狼窝。郝春先前也瞧他这个文官不起。
陈景明抿唇静静地望着一排排散落在营地里的应天军士,他什么也没说,但他的目光森寒,目光扫过的地方,那处笑声便渐渐地止歇。他披着银狐裘站在高处,绯色官袍猎猎,冷玉般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有那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睛注视着众人。他一直等,直等到哄笑声停止、营地内一片死寂,等到野地里风灌着沙子呼呼地打得人脸皮生疼。
“主将不在,大营内居然无人去寻找。”陈景明静静地垂眼望着下面众将士,话语声不高,却能让每个人都听见,森冷得仿佛他是个自带寒雪的人。“亏你们还是我应天的兵!”
距离他最近的是几个牙将,闻言不是滋味地龇牙打了个哈哈。
“陈大人有所不知,侯爷他惯爱自家行动。这事儿吧,不是咱不想去找,是侯爷他不爱让人跟着。”
“就是,这也不是头一回了。谁不知道咱侯爷是个抢起军功来不要命的!”
“就是就是……”
陈景明眼皮撩起,一个个逐个地扫过说话这几位牙将的脸,薄唇微勾,竟然笑了笑。“尔等,报上名来。”
几个牙将都怔了怔,随后下意识恼羞成怒,对着他狂吼道:
“你是什么人,老子爱咋说话就连那俩乳臭未干的小子都管不着,偏你屁事儿多!”
“你不过一个督粮的,报名字又咋地?”
“嗯,我不过一个督粮的。”陈景明拢了拢银狐裘领口,静静地望着最后说话那个牙将。“那你为何不敢报姓名?”
“……放、放屁,谁说老子不敢报。”
陈景明依然一动不动地注视那人,目光跟钉子一样锥心入骨。
那个牙将畏惧地避开他视线,身子往旁人身后躲,嘴里还兀自叫嚣不休。“嘿,和你个娘们似的东西没法讲理。”
陈景明薄唇翘起的弧度略高了一分,声音清凌凌。“娘们儿?”
满京城就没人敢拿他开玩笑。他是应天改制后的第一位寒门状元郎,自从供职御史台办了几次差后,朝官们暗中都呼他作冷面阎王。呵,他可不是浪得虚名。
陈景明又静静地候了三息,勾唇淡笑道:“若今日无人说出他姓名,本官便只得都记下来,就说,西域军中……”他顿了顿,刻意又将唇角翘起一分,简直堪称笑得愉快了。“在陆监军的监管下,主帅丢了,三军却只忙着调戏于本官。”
“嘶……”
台下大片吸气声,随后窃窃私语声如同野草曼生。
“主帅丢了?难道侯爷不是去探哨?”
“可陆监军说……”
陈景明见风已经成功放出去、狠话也撂完了,便再不做片刻停留,银色狐裘一甩,转身就走。
今日拿监军不力做个筏子,且看他陆几怎么圆场!
未时三刻,陆几裹着一身寒气打马闯过郝春帅帐前,竟毫不回头。陈景明听见马鸣声,匆匆掀开帘子走出去,见陆几一身戎装腰间挎着弓刀,煌煌世家子装束,显然刚出营回来。
“陆大人!”陈景明忙匆匆唤住他。
陆几人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望了他一眼,阴郁地笑了声。“陈大人不是正在写参本官的折子?怎地有空出来,折子写完了?”
陈景明抬手攀住缰绳,薄唇微抿。“平乐侯失踪已是第四日,不知陆监军如何打算?”
“如何打算?”陆几没好气地从鼻孔里冷哼一声。“陈大人是不是对本官有什么误会?”
陆几挑眉笑得阴郁极了,原本清俊的脸笼在铁甲银盔下,莫名泛起寒气。“你我同为朝廷命官,本官奉旨督战,职责在身,不得不尽心尽力。平乐侯此番私自出去哨探,结果却一去不回,反倒引起了车师国与乌突人今日联手前来我营前叫阵,说是咱们这位平乐侯掳了他们的大将。平乐侯爷不在,本官对他那边的战事一无所知,这些……难道本官不该秉公上奏朝廷吗?”
陈景明怒不可遏,官袍袖底拳头拼命攥紧,冷着声音一字一句道:“侯爷失踪,难道当务之急不该是先派兵去寻找侯爷吗?”
“本官忙的很。”陆几唇角下撇,勒住马头原地转了个圈,俯视陈景明。“派兵?陈大人以为这营内的兵,都姓郝不成?”
这句话实在阴险。郝春身上流着秦氏皇族的血,又备受永安帝宠爱,倘若他要争皇嗣之位,说不定,还真没安阳王秦典什么事儿。
陈景明想起在长安平乐侯府的王老内侍曾告诫过他,说侯爷这位置身份,如同被人架在火上烤。不成,他不能给郝春添麻烦。于是他直勾勾瞪着陆几,手指叫缰绳勒得几乎出血也不肯让开。“陆监军,你我皆知道在这片沙漠失踪意味着什么。”
“哦?意味着什么?”陆几微笑着望他,下眼圈发黑,让他原本清俊的脸现在看起来也格外阴冷。
陈景明望着他,一字一句地、沉沉地道:“意味着,死。”
“便是死,又如何?”没想到陆几居然挑眉笑了声,话语里听不出喜怒。“大丈夫,本就该马革裹尸还。”
……嘶!
陈景明怒目捏指,指间内缰绳几乎将他修长指尖勒出血来。他站在军营外仰头瞪着马背上的陆几,不敢置信、又不能不信,寒声道:“你敢杀他?”
陆几这次没有答他,俯身,居高临下地凝视他。
不知过了多久,陆几胯. 下战马不安地踱步,从粗大鼻孔内喷出两道白气。寒冷日头照在陆几银甲铁胄,他腰间挎的刀也反射出粼粼冷光。
陆几终于开口。
“是。”
他竟直言不讳地认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陈景明(垂目勾唇,微微笑):须好好哄一哄他。
郝春:艹小爷我屁股疼╭(╯^╰)╮
第58章 ——
在郝春的帅帐外,陈景明与陆几僵持不下,众随从属官都面面相觑。守在帐外的几个兵士互相看了眼,很快就有个退开,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陈大人,我敬你是个读书人。”陆几冷笑着俯视陈景明,阴阴地道:“可惜,你却不太聪明。”
“聪明就该放任你杀他?”陈景明攥拳,指尖捏紧了陆几的马匹缰绳,在炽白日头下,他少年眉目此刻泛着冷玉色泽。“陆大人分明存的是私心!”
陆几的私心其实也不难猜,安阳王秦典在长安虎视眈眈盯着太子位,郝春曾经备受帝宠,自然是安阳王秦典的绊脚石。别说郝春这趟是私自出去、没跟军中报备,就算是郝春当真按章程办事儿,安阳王秦典与支持秦典的那帮长安世家也得从鸡蛋里挑骨头,非得找个由头把郝春给处置了。
陈景明自知理亏,但他向来就是个不认输的人,尤其是为着郝春那厮,他就更不能认输了。
他若认了输,苍莽大漠,谁去寻那厮下落?
陆几阴着脸瞪向陈景明,正要出言讥讽,从外头突然小跑着进来一小撮人,当先那个身后插着八杆三寸长的小旗子,旗子末梢绑着鸟羽,铁盔下的脸灰突突。靴底噔噔,见到陆几就立刻跪下高声禀告道:
“陆监军,前头乌突人又来叫阵。”
哗啦啦,风吹动帅帐,油布毡子在炽热日头下猎猎作响。
陆几烦躁地拨转马头,竟丝毫不顾及马前的陈景明,陈景明手握缰绳被拖曳着转了大半个圈,脚下一阵踉跄,险些当场扑地摔死。
“这天杀的乌突人!”陆几咬牙咒骂了句,瞪视那个身插鸟羽旗的传信官,顿了顿,脸色越发阴沉。“击鼓,叫几个嗓子亮的上去对骂。”
传信官头都不敢抬,单膝跪着大声回道:“监军,他们这次射来了一排箭,箭上有字。”
乌古尔人历来被认为野蛮。
陆几冷笑了声,一脸不屑。“那帮戎狄儿居然会写字?”
“是、是大将军写的字。”
帅帐外风声猎猎,众人脸色都有些奇异。陈景明脸色瞬间苍白,恨不能扑过去摇碎那传信官背后鸟羽,逼问郝春的消息,但他知道此刻不能流露出来,只得痛苦地闭了闭眼,拳头攥到手背青筋根根跳起。而陆几呢?
陆几蓦然沉下脸,冷笑连连。“哪一国的大将军?”
这句格外阴险。
就连身为无名小卒的传信官都觉察到危险,头埋得更低了,声音微微打颤。“禀陆监军,从乌突人那处射来的箭,末羽拴着一封咱应天征西骠骑大将军的信。”
“哦?”陆几声音不辨喜怒,各个字儿都森寒。“怎地会从敌营射来?难不成,他竟然投降了乌古尔部落么?”
这句话实在是用心险恶。
“陆大人,慎言!”陈景明气极,忍了又忍,实在不能忍。他愤然昂起下颌,高声质问道:“平乐侯乃我应天的侯爷,陆大人说这句话,是要置侯爷于何地?!”
陆几高高地坐在马背上环顾四周,似笑非笑地瞥了眼陈景明,唇角下撇,铁盔下眉目格外阴郁。马蹄声答答,不前进,也不搭理陈景明。
“监军?”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静默中,传信官埋头再次催促道:“乌突人说,若是无人搭理这封信,他们一个时辰后再来叫阵。”
陈景明眼眸微动,立即趁势追击,也高声道:“侯爷固然与陆大人素有恩怨,但大敌当前,还望陆大人莫要意气用事。”
“本官意气用事?”陆几望向郝春帐前这些个兵士,沉默了一会儿,阴森森地道:“郝将军身为我应天主帅,有事儿不回自家营地,却巴巴儿地通过敌营来送信……如若当真是郝将军亲笔,郝将军居心何在?而这封信,又怎知不是乌突人的饵?”
“局势未明时,宁可一博!”陈景明攥拳,强自平定住胸腔内那颗怦怦乱跳的心,脸色苍白,抬头静静地望着陆几。“陆大人,我也不与你吵。他既来信,我须亲自去看一看。若是陆大人怕其中有诈,又或是惧那信上有毒,我愿做那拆信人。”
陈景明抛弃了官场那些套话与称谓,径直用了你我二字,点明了是以平乐侯郝春的枕边人自居。
他二人这次争执是当着来传信的兵士们,闹得难看。主帅与监军已然不和了,不能再闹出个与朝廷派来的督粮官也不和。就算翌日安阳王秦典当真入主东宫,也须有边关将士的军心拥护。再者说了,陈景明虽然不足为惧,朝堂上却有个罩着他的大司空程怀璟。
陆几略一盘桓,惊觉暂时还真不能拿陈景明如何。
真该在江南道趁机杀了这人!
“陈大人要亲自去看一看,原本也没什么。”陆几便从旁处入手,眉眼越发阴郁,推脱道:“只是这两军对阵之际……”
“我也算是营内的督粮官。”陈景明一语截断,上前跨了一大步,昂然道:“主帅有了下落,理应前去一探究竟。”
陆几拨转马头,阴郁地瞥了陈景明一眼,语调更加阴冷。“陈大人这是不见黄河心不死!”
陈景明扬眉冷笑。“见了黄河,本官也依然心不死。”
**
半个时辰后。
陈景明总算是拿到了有关郝春那厮的一点线索,信绑在箭羽末尾,只得潦草几个字。
【让他们拿城池换】
郝春自幼锦衣玉食,虽然幼年时家里遭逢大难、他曾被迫流落市井,甚至一度在育婴堂内过活,但白鹭书院教会了他一笔好字。笔锋如飞石坠山,酣畅淋漓。
陈景明捏着那条薄薄的紫色帛,手指忍不住轻颤。这是从郝春袖口撕下来的!他记得那厮走时床头挂着件紫色帛衣,若将信凑到鼻端轻嗅,这条帛布碎片尚留着那厮惯常爱用的沉水香,夹杂那夜洞房时他误给那厮用下的异域奇香“寻春”的余韵。
“……换什么?”陈景明一瞬间嗓子沙哑,捏紧那片布帛,就像是再次攥紧了那厮在鲛绡软帐内的手。
陆几大马金刀地坐在主座,脸色铁青,抬手时腰间挎刀哐哐地响。“没头没尾,本官怎么知晓他要换什么!”
“乌古尔那边的翻译说,是侯爷捉住了他们的部落首领。”这次传信官埋头,一口气把话都说完了。“这封信是侯爷让他们传来的首领交换条件。”
陈景明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脸皮也活泛了些,捏着帛绢往前倾身,竭力扮作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侯爷人呢,可还平安?”
传信官抬头迅速溜了他一眼,又把头埋下去。“将军在丁古寺,不知怎地占了那座山谷,率着上千蛮僧活捉了乌突人首领。”
……呵!
陈景明垂下眼皮,心底自嘲地笑了一声。枉他替那厮焦虑得几日夜不能睡!敢情那厮是急着立功去了。
“丁古寺?”陆几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挑眉,诧异极了。“你怎地先前不说?”
传信官迟疑片刻,埋下头,背后插的鸟羽旗子簌簌轻动。“将军捉了乌突人首领,可现如今那座丁古寺却也叫乌突人围住了,两边僵持了三日,今天才来信报。”
陆几便冷笑了声。“是了,你们原本就是跟着他在这西域驻军四五年的旧部,先前军功未到,不敢报。就连本官竟也不知晓!”
传信官越发不敢吱声,只埋头单膝跪着,背脊却挺得笔直。
“陆大人,”陈景明虽然也恼,却不得不替这个忠心于郝春的传信官解围。“既然侯爷平安无事,又生擒了乌突人的部落首领,眼下……是不是该顺着侯爷的意思,先派人去敌营交涉?”
“派谁?”陆几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陈景明立刻抖擞精神,绷着张冷玉般的脸毛遂自荐。“下官愿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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