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月亮……”
阿娘是孟醒所有的呓语中最常说的话了,这次也不例外,喝醉了看见月亮依旧想着他的阿娘,“阿娘,月亮好圆,好亮。醒儿……”孟醒打个酒嗝,“今日,今日背《千字文》,好不好?”
喝醉酒背书?这是什么毛病。
夜里寒凉,如今这时节又冷。醉酒的人更容易得风寒些,傅汀想着还是早些将孟醒拖进屋子让他睡觉为好。
“走了,”傅汀面对着孟醒,想将他从腋下抻起来,“回去……睡觉!”
孟醒看着消瘦,身量却不轻,傅汀费着力气也不能将孟醒从石凳上挪起来,加上孟醒近乎于耍无赖的不愿意挪地方,要在院子里看月亮,傅汀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哎,回屋看月亮好不好?”傅汀放开孟醒,弯下腰与孟醒平视。
孟醒摇摇头,脸上带着醉酒的酡红和与之并不相配的可以称得上是懵懂的表情,道:“不,不要,屋子里没有窗户,看不见月亮。”
孟醒醉酒,说话有些慢,傅汀也跟着弯腰了好一阵儿,有些不太舒服便站起来,“有的,怎么会有屋子没有窗户呢?回屋看好不好?”
傅汀忽地整个人被孟醒一拉,愣神间他已经坐在了孟醒并起来的大腿上。
“你……你,你你!”
傅汀没你完,孟醒淡淡开口道:“你挡着我看月亮了,这里没有别的地方坐了,你坐我腿上也可以。”
原来是因为傅汀站着时,孟醒听他讲话便要抬头看着他,又刚好站在了抬头望见月亮的位置罢了。
不,不可以,太近了。
傅汀想这样告诉孟醒,他大腿根贴着孟醒大腿两侧,胸膛挨着胸膛,他能清晰感受到孟醒心跳的频率和他不一样,头甚至要往后仰着才能不放在孟醒的肩上。
“别吵,”孟醒道:“看会儿月亮吧。”
不是,他现在是背对着月亮的,聪明绝顶的右相大人。
“我……”孟醒的腿比傅汀长些,此刻又并着,是以傅汀脚根本沾不到地,只能用手撑住孟醒的肩,一点一点往后挪。
孟醒感受到傅汀的动作,手臂揽住傅汀的腰,部分交叠在一起,将傅汀整个人圈在怀里。
“傅汀。”
傅汀僵住了,而后孟醒又道:“安静些,月亮会被吵到的。”
傅汀感受到那搭在他腰间的手在渐渐发烫,快要灼烧到他了。
“天地玄黄,宇宙……嗝,洪荒。日……”傅汀安静下来后,孟醒当真开始自顾自地背起了《千字文》。
月光不甚明亮,夜色中傅汀早已习惯。孟醒背书时,傅汀能清楚地看见后者晶亮天真的眼睛,酒染色的面颊,润泽的……一张一合的唇。
傅汀在心里告诫自己,也是安慰自己:就这一次,只这一次,权当是……给他那无法付诸于口为外人道的感情一个寄托。
孟醒醉着,脑子只是迷糊又不是认不出来人,温热的吻印上来片刻便要离开,他身体本能的当即空闲出一只手扣住傅汀的后脑勺,让唇齿间的温度更热一些。
傅汀逃不过人的天性,让自己心醉的物什,总想要多一些,再多一些。
那压抑着的苦,自觉配不上的心酸,刚从唇舌辗转交缠间溢出一些,冒着酸涩苦楚的水泡,便被孟醒突如其来推开他呕吐全然浇灭。
傅汀可以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呕吐是孟醒喝醉了酒,加上接吻时有些喘不上气的正常反应。
那孟醒吐完后还道一句“好恶心”便是压死傅汀的最后一根稻草。
☆、赌徒盼捌
“你要……去哪?”孟醒坐在火炉边下棋,听到面前人的话手中的棋子迟迟落不下去。
傅汀释然地笑笑,不甚在意,“天大地大,总要多看一看。”
孟醒落下一子,从他的表情傅汀能看出来,这一子大概没落到好位置。
“你放心,”傅汀道:“这两年在京城我也学了不少东西,去外面游历不至于过得太落魄。”
不能……不走吗?孟醒想这样问傅汀,也只是想想。他听见自己道:“好,我让管家给你打点。”
没意外的答案,傅汀松了一口气,更多的心酸也顾不得了。
“多谢。”
孟醒果真不会留他,眼前的人从上元灯节第二日用过早膳后就一直见不到踪影。
是刻意在躲自己,傅汀看出来了。
管家小厮口中的忙便是一个人躲在屋子里跟自己下棋,连一日三餐都送到屋里或者直接不回来吃。
傅汀在上元灯节第二日见到孟醒时,也曾设想过孟醒会如何解释昨晚的事,可孟醒什么都没提。
他想过孟醒或许是喝的太醉,什么都不记得了。
若是这样,又无法解释为何孟醒一直躲着他。
苦思冥想许多日,又去百事通那里打听到左右相原本关系缓和了一年多,近半年不知怎的又开始了,甚至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或许自己于孟醒来说,是时候该派上用场了。
傅汀苦思多天,得出这个结论后,又挣扎纠结一番,最终向孟醒提出了要外出游历。
“我能……”孟醒放下棋子,不再看那一局死棋,“我能问问上元灯节那天晚上,我醉酒后有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或者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傅汀闻言耸肩:原来不记得了。
原来聪明人是这样送客的,闭口不提想要的结果,将人的心上下吊着,最后受不住了各种猜测后只能选择自己提出要走。或许他算不上客人。
“哦,你说那天。”傅汀道:“如果你说的不该做的事是指你不愿意回屋睡觉,非要在院子里冻着背《千字文》的话,那确实有。”
傅汀挺满意的,至少他在走之前逗笑了孟醒。
他暗笑自己都这样了,还在意这些。可怎么办呢?剜出去太疼了。
——
二月的天气已经很少下雪了,彻骨的冷源自于一月下的雪开始消融了。
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便是这么个道理了。
二月的第一天,傅汀决定走了。
管家套了车送傅汀到码头,水路舒服,是孟醒一早吩咐的。
原本孟醒是想让傅汀乘孟醒自己的船,傅汀以用不上为由拒绝了。
正值年下,码头早已复工,人来人往的很热闹。
傅汀背着不多的行李准备上船时,没忍住回了几次头。
他总想着,孟醒要能来送送他便好了。
这样想着直到上了船,孟醒自然没有出现。
罢了罢了,若是真的来送,说些什么呢?这样也好。
事与愿违便是这样说的罢,他想着孟醒要来时,不见人影,好容易说服自己这样也不错时,孟醒偏就来了。
在船快开的时候,孟醒才姗姗来迟,与行船的人打好招呼,喊傅汀下了船,便在码头道一道别。
化着雪,天冷。孟醒裹着厚厚的斗篷来送傅汀。
傅汀灿着笑三步并作两步到孟醒身边,半点看不出即将要离别的伤感。
“来送我啊?”
“嗯。”
“别担心,到了给你写信。”
“好。”
“你会给我回信的吧?”
“会的,我一定回。”
这“一定”又掺杂了多少水分傅汀不知道,他乐得相信这话出自真心。
“我走了,误了太久的行船时辰也不好。”
说这话时,傅汀还是笑着的,孟醒也不应好,只是盯着他的笑定住了,良久傅汀想笑着挥手走掉时,孟醒突然说起了那埋在地下还没启封的桂花酒。
“那桂花酒,来年就启封了,要记得早些回来尝第一口。”
傅汀怔愣瞬时,轻声应了才转身往船上走,没走几步又回来,朝着孟醒弯腰揖了一礼,道:“望辅这便上船了,若他日能再上京城,必定登门。”
这话说的好像他再也回不来,原以为孟醒会问,怎知没有。
没有也好,省的傅汀为他这头脑一热的话再编出许多理由来。
去报仇吧,是时候了。傅汀在决定要走时便这么想了,不论是为了家仇还是孟醒,总之左相是一定要死的。
他是一个赌徒,却也为了家仇戒了赌。如今他想赌最后一次,赌他能平安回来。
孟醒终究没再说什么,站在码头眼看着傅汀上了船,眼看着船远远地离了岸。
原定的计划是傅汀一路向扬州而去,游览大好风光后转而去杭州。
这是对孟醒的说辞,傅汀则是在上船后第一次靠岸便下了船,寻个角落的屋子租下来住着,以待来日。
傅汀还在京城时便已去左相府邸周围踩过点,至于别的计划……
孟醒用来跟着他的影卫或许应该先除掉。
傅汀发现影卫是在他上船的第二日,人数不多,想必是为了确保他的安全。
他当然不会觉得孟醒派人跟着他有什么不对,他反而高兴的很,因着他单方面地告诉自己:这是孟醒担忧他的安危,派来保护他的。
监视蒙上了名为保护的罩子,自欺欺人的人能有什么别的选择。
高兴是一回事,留着他们又是另外一回事。
傅汀不想让他们去告诉孟醒自己找了左相报仇,这样好像他平安回去后,再去找孟醒是去邀功一样。
虽然左相死后孟醒大概也能猜到是他做的。
在船上的第三日,傅汀一举除掉了所有的影卫,将他们扔进了江里。
这么看来,傅汀这两年其实长进很大,至少从前他根本不能发现房檐上的影卫,如今却能一人除掉跟着他的所有影卫。
傅汀挑了个黄道吉日行动,期盼这样能功成身退,能在来年和孟醒在月亮下共饮桂花酒。
可惜……
他虽功成,却没能身退。
他料到左相府会有不少侍卫把守,却没料到府内还有机关玄阵。
在别院时,傅汀翻开看过关于机关阵法的书籍,却寥寥看了几眼,没懂些个什么。孟醒请来教毒术的师傅,也给傅汀看过一些,可远不及傅汀在左相府见到的这般精妙、杀机毕现。
等他硬闯进左相吴虞的屋子时,身上已经伤痕累累,中了好几种他说不上来的毒。
“何必呢?”左相吴虞坐在桌前,看着用剑支撑着身体,半跪在地上的傅汀,这样问他。
傅汀从前未与吴虞谋过面,见到了只觉得这人同他想的不一样。眼前的吴虞着实有些瘦弱,面色也不大好看,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狠毒的戾气,烛光下平静温和,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洞悉他一切的想法。
“今日你……”傅汀想撑着剑站起来,“必须死。”
吴虞听见死并没有什么反应,“我知道,我今日要死了。你没看出来吗?我中了剧毒。”
什么?是孟醒先他一步动手了吗?还是别的仇家?
傅汀道:“难道你还有别的仇家?”
听这话,吴虞倒像是没想到的样子,“怎么,你不是孟醒派来杀我的,而是我同你有仇?”
“自……”傅汀语气躲闪两下:“自然不是,两年前,你屠了同州傅家满门,难道你忘了吗!”
傅家满门的性命,竟被凶手这样轻描淡写地忘记了。
“怎么,孟醒没告诉你吗?”吴虞轻轻笑着道:“杀你全家的不是我,是当今圣上。他一早知道,我以为你此行是为了他来的呢,原来他没告诉你吗?”
孟醒没告诉他……
是圣上……
这场无意义谈话的最后,是两个人都命不久矣的结局。
“抱歉啊,”吴虞对傅汀道:“院内的阵法,是阿满做的,他生前喜欢钻研这些东西。”
阿满……傅汀有印象,想必是百姓谈论的吴虞荒唐的房中人。
“我也是近日才发现,尚未找到破解的办法,这才……”吴虞愧疚道:“你本可以活着的……”
傅汀是看着吴虞一点点没了气息再走的。
出了左相府,傅汀本想撑着,离京城远些再死,奈何身不由己,他倒在了左相府附近的一个小巷里。
那离孟醒上朝的必经之路不远,傅汀最后能做的便是将随身携带的能让脸腐烂的药粉洒在自己的脸上,却没想到与体内不知名的毒药一起作用,他整个身体越来越肿胀,最后成了原来的两倍身量还不止。
这样,也好。
傅汀早有准备的,他换了一身新做的衣服,还准备了药粉,就是以防他死在离孟醒不远的地方。
他道不清为何要这样做,只是直觉孟醒知道他死了,大概会难过的,他不想。
若是这样,或许他死了,孟醒即便见到尸体也认不出那是他吧。
傅汀意识模糊前,月亮发着淡黄的光,他心中还在想着今日孟醒屋里是不是和平日一样生了暖炉。
——
孟醒次日上朝经过左相府时,不远处有人群围在一起看热闹。
驾马车的车夫停了车上去问了回来回话:“禀大人,是打更的更夫发现那里有具僵住的尸体,报了官正在查呢。”
尸体,左相府前不远。
孟醒没由来的紧张,慌忙下了车去查看,挤进人群匆匆瞥一眼那惨烈场景,见那倒在地上的人比傅汀胖了许多才松一口气。
身量不像,无事。
算着日子,傅汀早该到了扬州,却一直没给他来信,他心里总七上八下的放不下。
“知会府尹一声,”孟醒对侍卫南方吩咐道:“让他好好办案,若是没能力治理京城,我自有别的人选可以替下他。”
见着这个人,孟醒不由得想到了傅汀初到京城无端被判斩首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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