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佑听了皱眉,欲以巧言与之辩论。
燕鸿抬手拦住了他,望着商珠,沧桑灰白的瞳中映出了当年自己的模样。燕鸿少年之时,也曾有荡九洲、救万民,千金不换男儿膝的意气风发。
这才是他一直以来爱惜赏识她的原因。
江山之中人才辈出,皇帝都不缺,更不缺谋士与良将,可纯粹立世之人少有。
燕鸿欣慰苦笑,心想这权势高处也承不住这岁月逝去的沉重,说:“你要走殊途也罢。珠儿,保持你的赤忱之心,至老,至死。”
第57章 下坠 “皇上——!!”
天色转阴,大雨将至。
燕鸿与柳佑离了昌英殿,乘车前往相府再行议事。
雨水始在窗檐乱跳。燕鸿面色晦暗,闭眸静听雨声。
柳佑打量他的面色,进言道:“燕相,恕下官直言,商珠既已与您离了心,眼下也无悔改之意,又何必再留她在昌英殿。昌英殿诸生虽是一心修订古籍,不问朝堂纷争,可留着她终是个隐患。”
雨水渐大,燕鸿置若罔闻,问:“莱海那边消息如何?”
柳佑敛目,从腰间拿出了封密报呈上:“潜入邺京的那几名倭寇只是幌子。此去允州,他们的人混入灾民之中,下官已与他们暗中谈妥了价钱。”
燕鸿看过后,称许道:“你办事确有神效。先前为胡轶办事,着实是委屈你了。”
他这话间暗藏威慑。
像柳佑这样的人才,是他手下亟需的。可他分明是个有锋芒有野心的人,甘愿在胡轶那种泥鳅手底下讨日子,实在是蹊跷。
科举虽复兴,可选拔制在启朝也已实行了七年,柳佑这七年就在邺京,但凡有想冒头的机会,早已平步青云,何须要等到现在?
柳佑谦逊一笑:“下官卑贱,没有一步登天的命。能受燕相赏识,得了中书省的好差事,已是不敢想的荣耀。”
“无论如何,这批货还是得尽快撤离邺京。近来朝中在依例大肆筛查库房,皇上恐已起疑心。”
燕鸿想到了什么,又肃声叮嘱道:“等这笔钱银一到手,务必先发往允州、临州安抚受灾之民。每户发二十两,若有家中之人在灾情中丧生的,还得按人数再发下十两。此事到时就由你亲自去办,不可懈怠。”
“是。”
柳佑顿了顿,皱眉道:“不过此次允州的灾情能稳下,林荆璞却有不少苦劳。下官没能杀了他,那岑谦又是个以民生为重的父母官,恐怕此次灾情过后,他已被林荆璞收买。”
燕鸿迸出一丝冷笑:“无妨,让他们先胜一招。”
柳佑应和笑着,低头恭敬,视线却落在了极高处,对燕鸿道:“待三郡一灭,林荆璞便是头毫无用处的孤狼。皇上贪恋他的美色,又能到几时?”
-
两州的洪潮已彻底退了,冯卧回京复命后没过多久,便是十月初五的国典。
魏绎为了祭祀大典事先斋戒沐浴了七日,可他实在是不大诚心,途中偷了好几次荤。
辰时未到,魏绎今晨便被宫人催着强起。林荆璞也熏了香,要同他前去观摩大典。
“好香,”魏绎还在穿戴,去闻他的肩:“你熏的是什么?”
林荆璞也低头闻了下自己的宽袖,清冷道:“是青檀吧,云裳挑的香,我不懂这些。”
魏绎还欲再闻,林荆璞便躲开他的视线,说:“不早了,天神候着你大驾。”
魏绎抱着他调笑:“天神不急,倒是你急着要犯上作乱,朕瞧你今日都有些心虚。”
林荆璞仍是没看他,轻扯过他的腰带,也玩笑参半:“当心毁你的庙,还要你的命。”
……
半个时辰后,文武百官安步当车,浩浩荡荡地尾随皇辇步行前往北林寺,以示诚心。
到时已是晌午了,祭坛就设在北林寺的大院中,有十余米高,祭祀之人得步百道长阶上行。众高僧列于祭坛下,诵经祈福,百官持香齐跪,行天神大礼。
祭祀用的皇帝礼服与冠冕格外沉重,不容魏绎有半丝不端之举,他独身稳步走上了祭坛,在寺内主持引导之下始行祭祀之礼。
祭祀大典极为繁琐,分为颂神、奠玉帛、进俎、祭献、撤馔、送神、望燎几步。莫说是魏绎,底下站在后头的几名官员都熬不住,掩面悄悄打起了呵欠。
林荆璞不与百官站在一处,却是魏绎能看见的地方。两人的视线偶有交汇,林荆璞肃穆端静,魏绎面上也是一脸虔诚。
坏水都揣在肚子里头。
“皇上,请摘下冠冕,移步至西南。”
魏绎应声,便依言脱下了沉重的冠冕,置于那神案上,百官随即一同脱帽。
祭坛上的燎火还未点着,只听得后方的金殿爆出一声轰然巨响。
主持一愣,肃声喝道:“何人惊扰国典?!”
接着,便有几名僧人从里头跑了出来,霎时火光冲天,便听到有巨物坍塌的声响。
震耳欲聋!
很快便有人奔走疾呼,说是殿内的金佛都倒了。
珠串都散落了一地,这些僧人吃着皇粮,自诩静心秉性修行,可见此大乱,也不由乱了阵脚。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不少官员纷纷弃帽而走。
魏绎已事先知道了有这么一出,只在面上故作慌张,可望着那阵滚滚的黑烟,心中还是不觉一阵恻然。
他又望向那个角落,见那人已不在了,隐隐不安。
林荆璞事先与他说过,让他在祭坛上不动即可,便于到时汇合。何况此时坛下混乱不堪,便是下去了,也做不了什么。
他打算按商定的原计划,先按兵不动。
其余几座供奉着神像的殿宇接连传来轰炸的响声,此消彼伏,无一幸免,眼看这偌大的北林寺要成了一堆废墟。
“是火|药!”
常岳持刀从北林寺外围冲进来,领着一堆禁军前来护驾:“禁军护卫,速速保护皇上!”
慌乱之中,又不知从哪冒出一堆逃命的人,阻拦了禁军前行。
有僧人惊恐地指天高喊:“此乃大凶之兆,金佛无端降灾,定是大启朝廷无能,才……才触怒了佛祖!”
常岳听言忍不住要大骂:“秃驴,休得胡言扰乱人心!”
举国瞩目的祭祀大典乱成了一锅粥,还是一锅烧焦的粥。
燕鸿望着那火光,也无端焦虑起来,碎石飞溅到他头上,所幸被邵明龙挡住了:“燕相小心,此地实在危险,不容久留!”
燕鸿眉头极深,见到身旁正要逃走的孙怀兴,一把揪住了他,急声质问:“北林寺中为何会藏有火|药!?”
“下官不知啊……”孙怀兴唯唯诺诺:“燕相恕罪啊!下官、下官明明排查了的,怎知会藏了火……药啊……”
邵明龙沉声:“燕相,此事是臣等监察不力,日后但凭处置!可眼下情况危急,他们不止埋伏了一处,燕相的安危要紧!”
寺中西南两面的墙体也被炸毁了,有数名官员因胆小避难,反而被坍塌的墙体压住了身子。
燕鸿顾此失彼,转眼一看祭坛,忽见那底部的根基已有松动之势!
“不好……!”
魏绎还在人群中悠悠寻觅林荆璞的身影,脚下忽有些站不稳了。
不容他多想,一阵火|药燃爆的动静像是从他脚心蹿了上来,直震心肺!
魏绎止不住发懵,一边的耳朵差点聋了。他忍不住暗骂了声脏话。
此时,祭坛内里已被炸空了,魏绎脚下的石砖迅速塌陷下去,他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一端倾斜,心提到了嗓子眼,眼中尽是难以置信。
底下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喊他,可魏绎顾不上了。
他几近本能地去抓住了角落里插着的祭旗,只手甩掉沉重的祭祀礼服,脚踩石檐,往上踩蹬,被迫亮出了好身手。
可这救命稻草太过单薄,还是摇摇欲坠!
魏绎这才看见了林荆璞,他就站在北林寺侧门那颗茂密完好的青松下,淡漠地望着祭坛,目色从容而空洞。
中计了!
魏绎咬牙不甘,胸间涌上一股怒气,逼得他心尖丝丝作痛。
刹那间,整座祭坛都瓦解成了一堆碎石,人也跟着掉了下去。
“皇上——!!”
*
作者有话要说:
情节需要,稍短一点,么么~
第58章 痛处 他头一次遭人陷害罹难,却起了颓败失志之心。
呵斥声、哭嚎声、沙石飞走之声、杂物坍倒之声、未燃尽火|药的噼啪声皆不绝于耳,直要将人逼入一种绝境中。
常岳的这声“皇上”终是冲破了这一切嘈杂,听者皆心骇不已。
巨石轰然泻下!
禁军停滞不前,想救时已来不及了。
……
待到天策军与驻守皇宫的两千禁军急调至北林寺后,场面才有所好转。佩戴重铠的军队开始在北林寺各殿排查火|药,刑部也调集了人手一同介入调查。
御医署调集派遣了所有当值御医与药监救治伤患,连正在休沐的御医也都被急召来了北林寺。在大典上受伤的全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谁都不好怠慢。虽没出人命,可伤者不少,御医们脚不沾地,忙得焦头烂额。
偌大的北林寺看似忙中有序,可要命的是皇帝还埋在那碎石里头!
“挖——!”常岳将剑换成了大铲,咬牙喝道:“就是手脚都挖断了,也得将皇上救出来!”
礼部与工部两位尚书站在后头看着,急得口齿也不清楚了。
这祭祀国典历来是由礼部主办,工部从中协理。魏绎向来不喜繁文缛节,燕鸿又在朝中主克勤克俭之风,所以历年的祭祀大典也翻不出什么新的花样,一年比一年办得从简,两部官员因此对祭祀之事循规蹈矩,便容易心生懈怠。
可谁能想到这一出事,便是把启朝皇帝的命都搭在了里头!
这责谁担得起!谁来担?
蒋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徘徊在碎石旁踱步,连声叹气。
孙怀兴摘下冠帽,不停地擦着额角的汗,浑身却冻得打颤,踮着脚指挥道:“那!快往那挖!本官……本官亲眼看到皇上是从那头跌下去的!”
过了一会儿,一名官兵急忙跑了过来回禀:“孙尚书,那块石头太沉了,极难从正面撬动,只能从两旁挖过去啊。”
孙怀兴的面色犹如死了爹娘一般,又急得要跳脚:“从旁边挖过去,那得多久?!皇上还有命活吗!没法子就赶紧想法子,这北林寺祭坛当日是谁批下筑造的,到如今总得有个说法!”
魏天啸生前重佛,北林寺是离邺京皇宫最近的皇家寺庙,气派恢弘自不必说。光是这座祭坛造得快有小半座佛塔那么高,动工时用的皆是百斤以上的整块石材,可想见这里头埋得有多深。
在邺京城内动土动工那都是工部的事,孙怀兴这番暗话已是将罪责指明。
此时众人本就焦躁不安,蒋睿听了心中也很不得意,顾不得往日在官场上的体面,便要回嘴:“北林寺祭坛已沿用了足足七年,礼部去年发下给北林寺的碑文还夸赞其‘阔达壮穆’,如今出了事转头就怪罪起工部来,这算是什么道理?何况大典的要务向来都是由礼部一手操办,北林寺火|药失察之责,也得要礼部先领了!”
孙怀兴还欲争执,身旁的官员忙劝住了两人:“两位大人,眼前救驾之事已是万分火急,可切莫再给燕相添乱了!”
燕鸿无心劝架,嫌这头聒噪,早绕到了另一端视察。
他臂上也受了点皮肉伤,此时仰颈望着那死气沉沉的碎石堆,仿佛被埋在那下面的人是自己,甚至有些透不过气。
今日炸毁北林寺之举,多半是林荆璞所为。若真是他,那这招计谋实在是太深了,一石能激起千层浪,又叫人雾里看花!
火|药、民心、帝命……头绪纷杂无端,捅的都是棘手的篓子。
燕鸿把持着朝中大权,削弱帝威,可他的大业始于启朝。
他少年饱读诗书只是为了有用于世,后来他呕心沥血、不惜违背了初心,是受够了这肮脏荒唐的世道,要亲手构建胸中的太平盛世。
只要斩余孽、立新法、断世家,过了十世乃至百世,大启朝都可昌盛不绝,他的一切谋划皆是为了这宛如新生之阳的大启。
而大启的皇帝必得姓魏!
皇室后继无人,若魏绎就这么白白惨死……
北风呼啸,地上沙石乱走,乱旗飘摇,唯独那几块高耸的大石岿然不动。
燕鸿不容多想,便沉声喝道:“让邵尚书再从天策逐鹿加派人手,同禁军一起挖!天亮之前,务必要将皇上救出!”
-
北林寺的消息一日之内便传遍了邺京,闹得人心惶惶,怨声载道。
魏绎不在,林荆璞不便独回衍庆殿。沈悬白日便趁乱从北林寺与他接头,护送他先去了曹家草堂安置。
夜已深了,寒潮风涌。草堂的门窗紧闭,外头风声刮得愈紧了,还是听得让人发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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