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皓把带来的东西全压上了,再加就只有身上的衣服了,他那体型就算把衣服要来也没用,温初月见好就收,慷慨道:“行,那便成全梁将军了!”
得了扇子,梁皓冷峻的脸上才隐隐显出些喜色,爱不释手地把玩了一会儿,一杯杯不停地向温初月敬酒。温初月做成了便宜买卖,心情大好,也一杯杯地回敬,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连带泪痣都往上提了几分。
只有一个左右都没闹明白的阮慕阳夹在中间,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完全不知道俩人在想什么——和季大人水火不容的梁将军为何拿全部家当换一把季大人题字的扇子,自家主人又为何要了他的宝剑骏马,这两样东西主人应该都用不上啊!
夜色渐深,两人饮完了两坛酒,都有些醉意,梁皓才想起来该回去了,他站都有些站不稳,却还小心翼翼地扇子合起来揣进胸口,走到院门口,想起来马归了温初月了,便打算径直走回去。还是大度的温初月说院子里没修马厩,让他先用两天,才不至于凄凄凉凉地走回驻营。
小梅没陪他们三个大老爷们耗着,早早回了府,桃子则趴在石桌上冷眼看着三个醉汉。阮慕阳统共喝过两回酒,酒量十分一般,不过当着温初月的面,梁皓也没怎么灌他,他喝得最少,虽说多少也有些醉意,却比剩下那俩人清醒得多。
他说要送梁皓回营被梁皓一口回绝了,梁皓一边强调自己没醉,一边摇摇晃晃地走到马前,走的还不是直线,接着扶着马蹬了两下,结果没能蹬上去。阮慕阳只好扶他上了马,梁皓坐稳了之后,先是往胸口探了探,确认那扇子还在,才向阮慕阳道了别,一夹马腹绝尘而去了。
阮慕阳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有所感,悠悠道:“师父表面上对季大人没几句好话,却甘心拿宝剑骏马换他一幅字,可见心里是惦记着季大人的,金兰情深,可真是令人感动。”
“小十七,梁将军和季大人,可不是金兰情深哦……”
阮慕阳循声望去,只见温初月坐在门后,一只手撑着头斜靠在轮椅上,另一只手举着一个只剩一点杯底的酒杯。他饮酒脸上不显色,一点儿不见醉态,若不是说话有点瓮声瓮气的,倒真像是个清醒人。
阮慕阳将酒杯从他手中抽出来,推着他往屋里走:“不是金兰之情,还能是什么?”
温初月摇头晃脑地吟道:“酒蘸相思复入喉,旧时凭栏廊檐低。竹马覆倾千杯尽,残垣碧桠未堪忆……”
正是扇面上季宵题的那首小诗。
他忽然扭过头冲阮慕阳一笑:“小十七,这可是魂牵梦绕,辗转反侧的深深恋慕啊!”
阮慕阳这会儿顾不上梁将军和季大人是恋慕还是别的什么,他只觉得温初月那眼带迷离的笑靥看得他心头直发颤,脸上如火烧,胸中似有猫爪在挠。
“我一定是醉了。”阮慕阳这样想着,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小十七,你急什么?”温初月醉了之后似乎比平常要粘人一些,反手抓住他的胳膊,“慢些走,晃得我头晕。”
阮慕阳脚下一顿。
夏季的衣服本就只有一层薄纱,温初月的体温较常人低些,即便是盛夏时节也始终像是笼着一层寒霜,喝过酒之后倒是热了不少,只带着一点淡淡的凉意,隔着衣服贴在皮肤上很舒服。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点凉意非但没有抚平他心中一股莫名的燥热,手臂上被他抓着的地方反而越来越热,热得近乎滚烫。
阮慕阳只觉得口干舌燥,舔了舔龟裂的嘴唇,鬼使神差地,绕到温初月面前将他拦腰抱了起来,而后低头轻声说:“主人,我抱你回房吧。”
“好啊。”温初月笑了笑,一幅自己很好说话的模样,还自觉地伸手揽住他的脖子,替他减轻手臂的负重。
温初月发上的花香倏然钻进鼻腔,那是阮慕阳不屈不挠地熏了一个多月才给他熏了回来的香味,不浓也不淡,一如两人初见那天。
阮慕阳偏头抵在他发上眷念地深吸了一口,才抬脚进了屋。
“小十七,我用一把扇子就把梁皓那傻子的值钱家当骗回来了,我厉害吧?”温初月在阮慕阳怀里不安分地扭了扭身子,避开了硌得肉疼的胳膊和肩膀,靠在相对柔软的胸膛,仰着脸冲着他傻笑,好像在等他夸奖。
温初月这模样和方才算计梁皓时的精明相去甚远,漂亮的眼睛里盈满了孩童般的天真,阮慕阳还是头一次见,只觉得十分新鲜可爱,顺着他的话逗他道:“主人,你要梁皓那傻子的家当干嘛?想拿去卖钱改善伙食吗?”
“你笨!”温初月对他的说法似乎很不满,伸手戳了戳他的脸,努嘴道:“你要从军,以后可是要当大将军的人,大将军怎能没有宝剑骏马呢?”
听到这话,阮慕阳方才有些上头的酒气瞬间消弭,心头那股燥热也倏然散得干干净净,他长长地抽了一口气,良久,才用微微颤抖的声音问道:“主人,你希望我从军,希望我当大将军?”
温初月没察觉到他的异常,趴在他肩头瓮声瓮气地说:“嗯,当大将军,当上大将军才能保护……”
“保护什么?”温初月说了一半突然没了动静,阮慕阳扭头看去,才发现他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已经睡着了,看来真是醉了。
“保护家国天下吗?我可没那么伟大的志向,”阮慕阳深深看了眼怀中人,“天下之大,我想保护的唯有你一人罢了……”
桃子适时的一声猫叫把阮慕阳逐渐沉沦的思绪强行扯了回来,他回头对桃子说了句“别急,我马上就来喂你”,说完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把温初月送回房,替他脱了鞋和外袍,解了发带,轻手轻脚地将他放在床上,拉过薄毯替他盖上,逃似的离开了他的房间。之后,从桌上的残羹剩饭中挑拣了一些猫大爷能吃的,蹲在一旁看着桃子吃干净了,才收拾好碗筷回房躺下了。
当然,躺下是一回事,睡着又是另一回事。
第35章 皎皎初月(8)
迄今为止,阮慕阳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能更长久地待在温初月身边,他本以为温初月和梁皓见上一面,坐下来和和气气地谈一谈,能消除温初月对梁皓的偏见,让他以后可以光明正大的练武,谁知道温初月的接受能力比他预料中强得多,不仅准他习武,连从军也没意见,甚至还想让他当大将军。
阮慕阳闭着眼蜷缩在床上,周遭一片静默,只有一只老蝉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叫着,声音极其暗哑,叫人听了耳膜难受。
“你武艺练得再好有什么用?主人他不要你了。”阮慕阳烦躁地拉起被子,死死捂住耳朵,绝望地想着。
可他转念一想,细数与温初月相处的这一年多时光,那人好像总是很疼他,吃穿用度没有一样会苛刻自己,也从不讲究什么尊卑有别,两人相处时自然得如同家人,无需太多言语就会很舒心。虽然从没当面表达过什么,可他会在信中说“甚是想念”,会对自己使些小伎俩,记得自己喜好,甚至还会为自己下厨。
那是疼爱他的主人,也是他唯一信奉的神明。
“是啊,他是我的神明啊,必须要遵从神明的意愿。”他这么一想,胸中似乎舒坦多了,既然是神明的意愿,那他一个小小信徒的想法又何足挂齿呢?
神要他生,他便生,神要他死,他便死,因为他是比任何人都要虔诚的信徒。
“况且,他也没说不要我了。”阮慕阳这么想着,掀开被子,平躺在床上,像是说服要自己似的,又轻声念了一遍:“是的,他不会不要我。”
他还没逼着自己睡着,忽然被窗外的闪电晃了几下眼,猛地一起身,一道惊雷在远天炸开,紧接着,瓢泼似的大雨落了下来,入夏的第一场雷暴雨就这么翩然而至。
阮慕阳片刻没敢耽误,外袍都没来得及披,胡乱穿上鞋就往主宅跑了。
他匆匆忙忙打开大门,就看到房梁上垂着一只猫尾巴,桃子那胖猫不知道做了什么美梦,这么大的雷声也没惊醒,完全没有尽到猫体安定剂的作用。阮慕阳一时也没办法把它弄下来,只好直接去看温初月了。
温初月果然被惊醒了,还是像上次一样瑟缩在角落,不同的是,黑暗中他的身影似乎哆嗦得厉害,还能听到粗重的喘息声。
“主人,是我。”屋中光线黯淡,看人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阮慕阳怕自己突然闯进来吓着他,赶紧摸索着点上蜡烛。借由烛火的微光,阮慕阳才看清了温初月,他抱着枕头缩在角落里,看像自己的眼神竟然满是敌意,而他的双手正握着一柄短刀,刀尖对着自己。
就像一只受惊的小猫。
不知是不是醉意未消的缘故,温初月眼中似乎并不清明,看清了来人也没放下刀,仍旧用颤抖的双手握着,阮慕阳没敢乱动,尽可能温柔地说道:“主人,我是慕阳啊,我不会伤害你的,相信我。”
温初月没有动,两人就这么静默着僵持了一会儿,他眼中的敌意似乎淡了一些,于是阮慕阳缓慢地矮下身子,看着他的眼睛接着道:“主人,我不会伤害你的,握着我的手好吗?”
阮慕阳想起来黄韫说的贴身放个热源就行,四下也没别的热源,只好自己充当热源,把手伸向他,又怕侵犯到他给自己划的安全领域,没敢伸得太近,放下他要伸长手臂才能够得着的距离。
温初月还是没有动,阮慕阳仰头冲他微微笑着,又重复了一遍:“主人,握着我的手好吗?”
许是阮慕阳看过来的目光太过温柔太过专注,让温初月脑中横冲直撞的梦魇逐渐消停了些许,于是他松开一只握刀的手,缓慢地去够眼前那只看起来很大、很温暖的手。
阮慕阳没等到他把手放上来,将胳膊往一送,一把抓住了那只颤抖不停的手,寒意一下就从交缠的指尖蹿上了心头,阮慕阳倒吸了一口凉气——温初月的手比平常还要冷一些,握在手中的感觉不像是活人的手,倒像是一块千年不化的坚冰。
阮慕阳将手抓得更紧了,他挪动身子靠近了一些,将另一只手也伸向前,柔声道:“主人,把刀给我好吗?你这样握着很危险。”
这回温初月倒是没花多少时间就听了话,顺从地把刀放在他手里,还特别注意拿刀背对着他。阮慕阳拿着刀在他身边四处看了看,没找刀鞘,准备先将刀扔到一边,温初月却往旁边挪动了一下,从自己刚才坐的地方摸出刀鞘递给他:“喏,在这儿。”
阮慕阳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还刀入鞘,道:“主人,认得我是谁吗?”
“认得。”温初月很快应了一声,却没有下文了。
阮慕阳:“那我是谁?”
温初月冲他傻笑了一下:“不知道!”
阮慕阳:“……”
他觉得以后还是少让主人喝酒才是,温初月这个智力仿佛倒退回三岁的状况太不妙了,阮慕阳有点怀疑他清醒之后会不会杀了自己灭口,他那个一向精明又清高的主人,醉酒后居然连人都认不清,说话的时候还会傻笑,甚至语带撒娇!
当然,即便是傻笑,在他那么精雕细琢的脸上展露出来,无疑是好看的,更准确地说,是相当惹人怜爱的,会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揉一揉他柔软的头发。
阮慕阳酒意早已消退,理智尚在,到底还是忍住了摸他头发的冲动,半趴在床上搓着他的手。温初月的情绪稳定了不少,喘息声平复了,身体也不哆嗦了,就那么温顺地抱着枕头坐着,任由阮慕阳替他暖手。
过了好一会儿,温初月手上才有了一点活人的热气,阮慕阳又费了好大功夫把枕头从他怀里抽出来,像哄小孩一样哄着他躺下来,替他裹好了毛毯,总算不闹腾了,阮慕阳才道:“主人,我去给你煮安神汤,你先自己躺一会儿。”
他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温初月一把揪住衣带,只听那人霸道地宣布:“不行!”
阮慕阳身上穿的只有一件里衣,衣带被温初月粗鲁地一扯就散开了,露出半个结实胸膛。他慌忙从温初月手中抽出衣带,重新整好衣衫,道:“主人,我把桃子给你抱过来,等我一会儿,很快的。”
“桃子那么胖!”温初月小声嘟囔了一句,似乎对桃子的体重很不满,却也没再表达什么异议,乖乖躺了回去。
阮慕阳松了口气,以为今晚这事儿就这么揭过去了,接下来只要熬好安神汤喂他服下就行了,谁知刚起身,头顶上倏然响起一记闷雷,响彻了半边天,震得人头皮发麻。
然后阮慕阳就感受到有个人猛地扑在他背上,那人身量纤细,半个身子压在他背上也没多重,偏冷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一道惊雷就让阮慕阳持续了近半个时辰的安抚前功尽弃,那人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月娘,你不要走。”
月娘,或许是曾经某个给过他温暖的女人吧,阮慕阳没心思去追寻,也不敢看他的脸,因为他感受到肩头好像湿了一块。
阮慕阳转身将他搂在怀中,将烛台上的蜡烛灭的只剩下一根,然后用下巴抵着他的头顶,轻拍他的后背,呓语般呢喃道:“好,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
温初月把脸埋在他胸口,伸手揽住了他的后背。
窗外风雨如磐,屋中烛火摇曳,怀中人的颤抖和啜泣随着时间缓缓平复,继而转化为清浅均匀的呼吸。
阮慕阳总算明白了温初月的毛病为什么贴身放个热源就能医。这个看似无懈可击的人,其实害怕着很多东西,那些东西平时好好地被他压在心底,只有在暴风雨天,他心防最弱的时候,会顺着缝隙钻出来,像游荡的魑魅魍魉一样,不停地围着他转悠,用凄厉的叫声恐吓他,锋利的爪牙抓挠他,将他困在中心动弹不得。
这个时候他就会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个人缩在角落,蒙上眼睛捂住耳朵,咬着牙忍受臆想中的种种苦痛,向各路不知名的神明祈求,祈求这风雨尽快停歇,祈求魑魅魍魉尽快钻回地狱里。
所以,他才需要一个热源,一个活物的温度。那热量大抵能生成是某种无形的屏障,将他包裹在其中,什么妖魔鬼怪都能隔离在外。
阮慕阳坐在床边抱着温初月等他睡着,半个身子都僵了,那人还抱着他不肯撒手,索性直接脱了鞋,搂着他躺在床上,怀中人倒是睡得香,他却怀着百转千回的心事,怎么都睡不着了。
一方面,他为自己能够成为守护主人的屏障而感到欣喜,他坚信还从来没有人能像这样搂着他入睡,他明明还不够强大,却也可以成为主人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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