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一回,温初月决计绝不再为他这招妥协,转身不再看他,牛大力就扒在他轮椅后面不停地唤他“主银”。过了一会儿,温初月还是没忍住,回头瞟了他一眼,瞥见他额角因为自己留下的伤疤,到底没狠下心,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牛大力就像小狗一样拿脑袋在他手心蹭了蹭。
温初月情不自禁地想,若说牛大力是他的忠犬,那现在的阮慕阳又算是他的什么呢?
此时,文峡口上,阮慕阳正跟着梁皓做着终局之战的准备。
梁皓采纳了温初月的提议,挑选了一百来个熟水性的精兵,驻扎在文峡口北隘的岛上,岛上的形势比他们想象得还要有利,周围有一圈暗礁,形成一座座天然屏障,易守难攻,不熟悉地形的人很难绕进去,梁皓他们也是摸排了半个月才把周围的地形熟悉得七七八八了,将士们个个一副水匪扮相,梁皓还弄了一副假胡子贴在脸上,倒真像是个地道的匪首,周副将见了直感叹:“梁将军这个匪首的行头竟然比银光闪闪的将军铠甲还要合身,要是下海做了匪,哪儿还有孙彪什么事?”每每都能领到一记头槌。
只有阮慕阳,无论怎么打扮都没有水匪的气质,斯斯文文的,一点凶狠的表情都挤不出来,梁皓只能每次出去打劫都让他充当船夫。关于匪气这方面梁将军底子相当过硬,出门打劫时完全看不出一点表演成分。
梁皓是个面部表情相当丰富的人,喜怒完全形于色,阮慕阳和他在一起时,会刻意地去模仿他的面部表情。因为温初月说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太过无趣,不招人喜欢,而梁将军脸上仿佛就写着“有趣”俩字儿。
阮慕阳从梁皓那里学会了笑,当然,是淡化后的版本,他始终无法像梁皓那样开怀大笑,他学到的笑是相当浅显的层面,且多数时候都无法自然流露,他要先在心里提醒自己这个时候该笑了,脸上才能露出笑容。不过,梁皓那种凶神恶煞的表情似乎是他的盲区,阮慕阳不论怎么努力都狰狞不起来。
阮慕阳也从梁皓身上体会到,有趣的人的确比较招人喜欢。梁皓平常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和将士们没大没小的,还被戏称为镇南军头号光棍,总被一群小光棍揶揄,一点将军的威严都没有,可一到关键时候,就能正经得不像同一个人,有条不紊地指挥作战,说一不二,将士们执行军令也一点儿不含糊,大将的风度就自然而然流露出来了,尽管他打扮得像个匪首,嘴上还贴着可笑的胡子。
阮慕阳看着他时常在想,温初月会突然改变主意让他做大将军,是不是因为受到了梁皓的影响。他正直,热情,一腔赤诚,不像自己,就是一个大写的“无趣”,会想向梁皓靠近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一切都按照计划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在梁皓带人勤勤恳恳地截道了小半个月之后,孙彪一伙总算注意到了他们,三番五次地派兵骚扰和进攻,都被梁皓指挥将士们在水上打回去了。几次小规模倒还好说,前天夜里爆发了一次规模较大的进攻,匪帮派来的船有数十艘,几乎跟龙武营所有的兵力相当,论装备和火力对面还要强盛一些,小岛是留给孙彪的包围圈,孙彪不出现不能提前暴露,将士们只能跟他们硬碰硬,还是梁皓带领大家拼命拉长战线逐一击破,才硬生生扛了下来。这其中一人突击占领了一艘船的阮慕阳功不可没,连梁皓都为他武艺精之迅速而惊讶。
明明他不久前还困在自己给自己划定的牢笼里停滞不前,出手总要留三分余地,临阵杀敌时却像换了个人似的,出手果决狠戾,能一刀毙命的绝不会浪费第二刀。
匪帮撤退之后,梁皓本想找他好好聊聊,一眼瞥见他沾满血的白衣下摆,一抬头看见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心说他大概很累了,这并不是谈话的好时机,只起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还是第一次真刀真枪地杀人吧,一定很累了,回去好生休息。”
说完,便起身清点战备去了。阮慕阳在他走后,茫然看着面前平静的河水,用微不可闻地声音说:“并不是第一次杀人呢。”
这一仗可以算得上惨烈,人员伤亡虽然很少,可他们的船几乎没几艘了,加上阮慕阳从水匪手里抢回来的那艘,能用的战船仅仅有两艘半——有一艘经过了剧烈的碰撞,一侧的炮架全毁了,只能按半艘计算。
这么几艘破船险些连人都装不下,幸而梁皓有先见之明,抢了几艘重型商船留着备用。只不过,他们到底是兵不是匪,劫了谁家多少钱财都记录在册,预备等剿匪完了之后给人家还回去,而梁皓正指挥人把舱体加固,将火炮搬上船,怎么看都是要把商船当战船使,不打算还了。
就这样,龙武营以两艘半的正经战船,十几艘重型商船,外加不足百人的士兵,迎来了孙彪一伙声势浩大的进攻。
文峡口上常有匪帮交战的消息不胫而走,有许多行商之人听到风声之后都改走陆路了,往来商船骤减,一天也见不到几艘。这一天梁皓他们刚堵到一只肥羊——一艘华美大气的长船。船虽不大,舱中堆的箱子里却满是金银珠宝。船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穿着一身锦袍,头上带的是上好的和田玉冠,手上拿的是镶金的藤木手杖。梁皓看得眼睛都直了,劫道这么多天,还没见过如此富贵的。那老头说是去柳州替儿子下聘礼去的,只带了七八个家丁,估摸着都是用来抬箱子的,没什么战斗力,梁皓一亮家伙就跪了一地。
正当梁皓得意洋洋地把战利品往自己船上扛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炮响,紧接着,船身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梁皓蓦地回头一望,却发现方才沉寂的水面上多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光点。
第40章 慕月之阳(4)
“慕阳,把这老头拎到舱里去避一避。”说着,梁皓把手里抖如筛糠的富贵老头冲阮慕阳一扔,自己带着余下的将士们几个起落便跳上蛰伏在暗处的战船,消失不见了。
阮慕阳还没来得及把那老头扶稳,“轰”的一声巨响在方才梁皓跳下的船上炸开,那艘小楼高的大船立马豁开一个口子,余波把老头的船掀出一小截,将两人都掀翻在甲板上。
前天那场仗打完了之后,梁皓估摸着对方差不多该倾巢出动了,每晚出来劫道的时候把所有能用的船都码在暗处,在下游不远处每隔一里放了一个小船作为暗哨来侦查敌情,小船用手腕粗的麻绳连接在一起,每艘船上有一个侦查兵和几桶□□,侦查兵手上配有传信枪。有人发现孙彪之后就立即朝天鸣枪,剩下的人便看准时机引燃□□,一个□□桶爆炸能把一条线上的□□都引爆,威力虽然有限,炸飞四五艘船不在话下。
阮慕阳虽然没有梁皓那么粗暴,却也并不温柔,打开舱门把那老头往里一塞,拍了拍手就打算起身走人。谁知他还没站起来就被那老头按住肩膀,阮慕阳不耐烦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那老头用虚弱的语气断断续续地说:“年轻人……能不能……帮我把手杖……拿来?”
阮慕阳看了眼落在三步之外的手杖,心里觉得那老头有点可笑,外面炮声响得都赶快上过年了,他不惦记自己的小命保不保得住,却还念那金灿灿的手杖。
不过心里虽不齿,阮慕阳走的时候还是用脚勾起手杖,给老头扔了过去,他刚刚登上甲板,却见不远处有一道红光直窜上天,在纯黑的夜幕开出一朵绚烂的花——那是侦查兵放出的传信枪,紧接着,暗哨上的□□相继爆炸,沉寂的水面被一线红光点亮了。
阮慕阳心头一紧,一段助跑直接跳上了对面的大船,以最快的速度向梁皓所在的船赶过去。他脚下步伐虽然稳健,心里却头一回乱了方寸。
这不合理——
暗哨所设的位置与他们的距离经过了严密的计算,刚好在火炮最大射程。梁皓给侦查兵下达的命令是一旦敌方靠近,就立马引燃□□,正常的顺序应该是□□先爆炸,潜藏在暗处的龙武营确定了目标位置,展开第一波攻势,敌方才能发现我方位置,开始双方对战。一段时间后,我方假意败退,沿着划定好的路线往岛上撤退,孙彪一伙一旦追过来,就会进入岛上火炮的射程之内。此时,梁皓那几艘唬人的商船冒充的战船就会堵住他们唯一的退路,他们不熟悉地形,慌忙撤退只会触礁,必定有来无回。
这计划原本称得上万无一失,可第一步顺序就错了——龙武营是先遭到了攻击,接着发现了孙彪,暗哨上的□□才被引爆。
梁皓挑选的侦查兵个个就是熟水性的精英,点个□□就那么一抬手的事,而且二十个侦查兵中只要一个人点火就能引爆全线,他们不可能会等到孙彪突破暗哨之后才点火,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匪帮船上的火炮经过改良,射程比一般火炮要长,还没到达暗哨所在地方就开炮了,所以侦查兵才没第一时间点火;二是匪帮悄无声息地绕过了暗哨,放了第一炮之后才被侦查兵发现,侦查兵迅速调整火线,在伤害值能达到最大的时候点燃了□□。
而这两种情况细想下去,似乎都没有成功的希望。若是第一种情况,匪帮说不定能进入岛上炮弹射程之前就将我方全歼,精心准备的陷阱完全用不上了,没抓到孙彪不说,龙武营还会损失一波精锐;若是第二种情况,暗哨的布设在横向上覆盖了水面的三分之二,考虑到人手不足,只有靠近河岸的一段没有设置,毕竟一般船只不会刻意靠进岸边行船。匪帮能避开暗哨,只能是因为他们知道暗哨设在哪里,能得到这种准确的情报之后一种可能——营中有他们的内应。
相较于第二种情况,阮慕阳更希望是第一种情况。垂死挣扎说不定能有一线希望,他不想在刚理解他人善意的时候,又怀着最大的恶意去揣摩他们。那些人聒躁,粗俗,整天互相揶揄,女人、酒、脏话常挂嘴巴,和真正的水匪好像没太大差别。可他们和自己同寝同食一起杀敌,从没因性格怪异而疏远自己,也不因年纪尚轻而看清自己,一起喝酒吃肉,谈笑风生,就好像他真的是他们的一份子,是他们的口中的“兄弟”。
想到这里,阮慕阳长抽了一口气,开始在脑中盘算参与这次剿匪的将士。他从震惊到冷静只花了小半刻钟时间,他的大脑就好像嵌套完好的齿轮,一丝不紊地运转着,将那些不必要的情绪全都压烂碾碎,直直朝着既定的轨迹运行。
梁皓顶着炮轰,从水里拉上来一个气喘吁吁的侦查兵,一边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一边问道:“敌方多少战力?兄弟几个伤亡如何?”
那侦查兵咳出几口水,急切道:“梁将军,他们有几门西洋火炮,射程比咱们的要多至少二百码,兄弟们为了拖住他们,已经不剩几个了。我们粗略地数了一下,他们至少有五十艘船……”
这时,一个人影从对面船上跃下来,稳稳落在梁皓身侧,梁皓一看是阮慕阳,没吭声,心里默默盘算着,射程多出近一半,他们能安然撤回岛上吗?
这时,周副将头顶一撮烧焦的头发,火急火燎地前来禀报:“将军,右翼两艘也沉了,咱们的火力快撑不住了,赶紧下令撤退吧!”
梁皓:“已经来不及了,他们的前锋已经逼近了,即便用最快的速度行船,也逃不出他们的射程,与其被他们追着打,不如放手一搏。周旬,叫几个弟兄把所有商船都开到阵前抵挡火力,你带五十个人,用剩下能用的船进行掩护,务必将敌方主要火力吸引住,尽量拖得久一点。”
周副将领了命令,叫一个将士冲后方打旗语,自己跳上一艘小船,很快就跑没影了。
一直杵在梁皓身后的阮慕阳突然出声道:“师父,您可是想擒贼先擒王?”
梁皓点了点头,抓着那侦查兵的胳膊问道:“可探出来孙彪在哪艘船上了?”
侦查兵摇了摇头:“咱们人太少了,实在探不出来,不过听左翼一艘船上有人说‘看到老大的信号了’,那人拿着个望远筒,估摸着孙彪应该不在左翼那些船上。”
梁皓无奈地捂住脸:“很好,排除了十几艘,只要搜查剩下三十来艘就行了。慕阳,可有什么头绪?”
梁皓侧头一看,身边的位置早就空了,站起来四下看了看,见阮慕阳拿着个望远筒正到处张望。
梁皓吩咐左右放出底舱几艘行船最快的轻船,把剩下的将士安排上去,阮慕阳忽然冲他喊道:“师父,孙彪就是刚才我们劫道的那个老头,他就在刚才的位置附近!”
梁皓不疑有他,传令道:“向右翼全速前进,务必拿下孙彪。”
阮慕阳就堪堪说了个结论,连句解释也没有,将士们听完之后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这论断是否可靠,可见自家头头毫不犹豫地就下了命令,便也不再有疑虑,冲着目标行进了。
梁皓跳上剩下的一艘船,对阮慕阳招呼道:“过来,咱去抓王八。”
阮慕阳并没有动,又举起望远筒飞快地看了一遍,将那望远筒收回怀中,歪头冲梁皓一笑:“师父,我先过去等您。”
说罢,纵身一跃跳上了一旁正在移动中的大船,又快速从甲板上跑过去,借助倒下的桅杆蹿上了另一艘船,沿来时的路追了出去。
梁皓见阮慕阳猴似的上蹿下跳,转瞬就没了身影,笑骂道:“小兔崽子,只当这是玩儿杂耍呢?”
他骂完又立即沉下脸来,心中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孙彪一个悍匪,定然有些不上台面的本事,阮慕阳虽身手了得,到底缺乏经验,一个人对付得了吗?
他转念一想,又想起别院门前试他那次,自己明招暗招都用上也没伤他分毫,还有前日,他一人对付二十来个水匪也游刃有余,想来孙彪也没有三头六臂,大概不比自己难对付,他手下带的人不多,应该问题不大,便将心头的不安强行压了下去。
事实证明梁皓的预感是相当准确的,他匆忙赶到的时候,就看见阮慕阳迎面受了一掌,后退几步撞在船舷上,当即吐出一口鲜血,将手中断了半截的剑猛地插进甲板,双手死死地握住剑柄,不让自己倒下。而那老头已经紧随而至,一膝盖顶在阮慕阳的腹部,直接将他掀翻在地,接着抬起右脚,用力踩在他的胸口。
而他抬脚的那瞬间,梁皓分明看到他右腿上裹着的不是鲜活的血肉,而是泛着银光的尖刀。
第41章 慕月之阳(5)
阮慕阳匆匆往回赶的时候,原本连在一起的船已经开始移动散了,他勉强跳到了最近的船上,可孙彪所在的船已经开出一截了,他把身上的软甲一解,纵身跳进郦川水中。
他应该早点发现的——
孙彪作为指挥官,必然会处在最方便观察战场形势的地方,比如说,中央的高处,可他把舱体较高的船都检查了一遍,除开视线有遮挡的,没有看到疑似孙彪的人物,反倒发现每艘船上都有人拿着望远筒,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同一个方向。阮慕阳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入目的是我方被轰得七零八落的船只,以及方才被劫道还没来得及撤离的长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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