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阮慕阳抬眸看着梁皓那双蓝宝石似的双眸,心中无来由的一阵紧绷,强行抹去了想好的说辞,接着道,“我大概天生就是这种体质。”
梁皓本以为他是中了什么邪毒,颇有些意外:“怎么说?”
“在我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会出现另一种……”阮慕阳斟酌了一下用词,接着道,“另一种人格,这种人格有很强的战斗力,身体的各种机能全面强化提升,反应迅捷无比,几乎是不会被打倒的,唯一的不足就是,我无法控制这种人格,他会将眼前的所有人都视为敌人,相当于一个高超的破坏性武器,他出现的时候我虽然有意识,却无法操控自己的身体,等到精疲力竭时,他才会消失。”
梁皓沉吟片刻,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半晌才接了句:“这可真是不可思议啊……你确定是天生的?而不是中了什么毒之后才变成这样的?”
“师父,您也知道我丢失了一段记忆,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我有记忆的时候已经拥有这种体质了,而且我并没有什么排斥的感觉,倒是有一种那另一个人格在我身体里存在了很久的感觉,所以我才猜测我天生就是这种体质。”
存在了很久,久到他有一种终将会与那个暴虐的自己融为一体的感觉。
阮慕阳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极其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梁皓无法体会他轻飘飘带过的一句“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到底蕴藏着什么样的经历,却好像明白了他出招时为什么总是规规矩矩,给人留几分余地——那是一种基于自我矫正的刻意行为,阮慕阳口气虽然平静,其实内心是很抵触那另一个不可控的人格的吧。
事实上,梁皓的直觉相当准确,阮慕阳平常根本不会用“人格”这么中性的词来描述那东西,他一直把那另一个自我称之为“恶魔”,虽说恶魔第一次出现时身体并不排斥,那时毫无记忆犹如白纸的他却忽然对自己产生了一种异常熟悉的憎恶感。
他想,或许在他失去记忆的那些年里,自己一直在试图对抗体内盘踞的恶魔。后来他也曾尝试各种方法驱逐体内的恶魔,多次无果之后,终于接受了自己必须与恶魔共存的事实。
再后来,他体内的恶魔被一个乞丐发现了,他被带到一座荒野破庙,那里乌烟瘴气,聚集了乞丐、亡命徒、追寻刺激的人们,还有像他一样被拐带来的孩童。
第43章 慕月之阳(7)
那不是一个普通的破庙,周边的百姓将那庙叫做“阎罗殿”,宁可绕远路也不愿从庙前经过。庙里没有落灰的旧佛香,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猎户们困兽用的铁笼,铁笼里关着年龄不一的孩童,他们的来路各不相同,却同样浑浊,肮脏,满身血污。
那里流行着一种残酷的游戏——死斗。每月初一十五的子夜时分,乞丐头头会随机挑选两位孩童,将两人放出牢笼,用铁链拴住他们一只脚,把他们驱赶到院中围栏,让两人在没有武器的情况下肉搏,活下来的那一个就能吃上一顿丰盛的餐食,当然,食材就是失败者的血肉。
闻讯而来的阔少爷们就坐在围栏周围的高台上,找乞丐头头给自己看好的孩子下注,之后就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欣赏孩童们如幼兽一般相互撕咬,破庙大小有限,围栏离看台很近,偶尔搏斗得剧烈了,血迹还会溅在某位看客的脸上,却鲜有人在意,更多的时候是惹来一片叫好声。
阮慕阳目睹了第一场死斗的时候,就意识到来这里每个人都不正常。小孩子的骨肉很嫩,那些孩童又长期处于饥饿状态,皮下裹的只有骨头,能用的武器仅仅是牙齿和指甲,通常一个孩子被另一个孩子咬得见了骨也没死成,嚎上几个时辰才断气。
他看得毛骨悚然,高台上却个个兴致勃勃,好似他们看的不是血肉飞溅的殊死搏斗,而是婀娜多姿的盛世歌舞。
在那之后,失败者会被随意丢进山林,论为豺狼虎豹的口粮,胜利者则再次被关回笼子,等待下一次死斗。
整个庙里唯一能和神佛搭上边的,只有每个笼子里的香钵,钵里插着一根血红的香,每次死斗完了之后,失败者钵里的香就会被点燃,算是对亡灵一点微薄的告慰,而胜利者的香钵里会添上一根新的香,代表他要继承失败者的生命继续战斗,当然,也代表他手上人命的数量。
看客们通常是根据香钵里香的数量来下注的,那里的孩子都没有名字,等到香足够多时,会用香的数量来代称。
得益于体内的恶魔,阮慕阳是庙里第一个拥有十七根香的孩子。
阮慕阳曾以为自己这辈子也无法活着离开“阎罗殿”,却忽然被告知有人花大价钱将自己买了下来,那人颤抖地握着他的手,盈满泪光的双眸看起来很是慈爱,他义愤填膺地说:“那些人竟然玩这么残酷的游戏,简直有违人伦纲常,是要遭天打雷劈的,以后跟着我,到我府上做事,保你吃穿无忧,再也不必受这种苦楚。”
那人就是温乾。
阮慕阳知道温乾的话并没有多少真心实意,不然为什么只买下他一个人,而不选择其它能救更多人的方式,他既然出现在那里,就足以证明他并非善类。
但阮慕阳还是对温乾重重磕了个头,是对他将自己从阎罗殿里拉出来的全部报答。他在阎罗殿待久了,生死看得多了,人性的部分已被磨砺得不剩什么了,得出温乾与那些人并无不同,甚至还对自己另有图谋的时候,对他的感恩之心便消弭殆尽了。
只是他到现在还没搞懂温乾对他究竟有何图谋,温乾把他扔给温初月之后就没有下文了,好像完全把他这个人遗忘了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温烨所说的痼疾缠身,时日不多的缘故。
阮慕阳自有记忆开始,见识的都是一些或虚伪或残酷的丑恶嘴脸,所以他第一次见到干净得不染纤尘的温初月时,才会如此惊艳,那桃花树下明媚的笑靥,才会令他如此怦然。
原来世间不尽是丑恶,还有如此美好的人。
乞丐们故作亲昵地叫他“十七”,因为他能给他们带来白花花的银子,牢笼中的其他人或讨好或恐惧地叫他“十七”,希望他在死斗时能对自己下手利落点,温乾用温厚的嗓音轻声叫他“十七”,是想在他面前维持善人的形象博取他的信赖。
他一直不喜欢“十七”这个称谓,直到那人靠在轮椅上,用慵懒好听的声音唤他“小十七”。
或许十七也没那么坏,他强行让自己不要把这个数字和自己手上的人命联系在一起,当然,若是温初月肯多叫他几次“慕阳”就好了——他很喜欢这个温初月替他取的名字,因为他就是在那一天见到了光。
生命中第一缕光。
而他体内的恶魔也在那天第一次得到了控制——温初月将剪刀抵在他脖子前的时候,他明显感受到了浓烈的杀意,内心却格外平静,甚至有几分释然,连带体内蛰伏的恶魔都是静默的。
若是神明知道了他丑恶的另一面,一定会剥夺他作为信徒的资格吧。
所以他才想不断变强,变得更加从容强大,不轻易地被人威胁到生命,或许就能把恶魔一辈子埋在灵魂深处,就能一辈子做神明忠诚的信徒。
只是他成长的速度依旧太慢,一个孙彪就让他漏了底。
“师父,这件事可以帮我保密吗?尤其是……我家主人,”阮慕阳抓着梁皓的衣袖,声音颇有些颤抖,“我会尽量让自己不要失控,若真的失控了,您可以一剑杀了我,若还是不放心,废了我一只胳膊一条腿也行,只求您不要告诉我家主人……”
“这是你们主仆二人的事,我自然不会多插嘴,放心吧,”梁皓低声道,“乖儿子,呸!乖徒儿,我会在兄弟们面前替你保密的,既然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自然有帮你分担烦恼的责任,这才是师父该有的样子嘛。这事儿说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狂化版的你不也招架不住我一记手刀?”
梁皓冲阮慕阳傻笑了一下,伸手在他头上胡乱揉了一把,又忽然想起什么,耸了耸肩,语气很怂地接着道:“其实啊,你受伤的事我都没敢告诉你家主人,我怕他一只鞋砸我脸上,直接把你领回家不让出门了……所以……”
梁皓双眉拧成了一个“八”字,楚楚可怜的小眼神准确地传达出了“为了保住我这张英俊的帅脸,所以你也别把跟着我出来受了伤的事儿告诉你家主人”。
阮慕阳会意,眨了眨眼睛,表示一定帮他保住这张厚脸,脑子里却擅自想象出温初月拿鞋往梁皓脸上砸的画面,低低笑了起来。
梁皓见自己三言两语就把整天木着一张脸的徒弟逗笑了,颇有些成就感,连日阴郁的心情好似也舒畅了许多,起身准备给阮慕阳添点水,一转身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一袭朴素的青衫,手中提着一坛酒,招呼也不打就进了门,见了梁皓也不见礼,还相当不客气地盯着梁皓的脸说:“谁要把鞋砸在梁将军脸上?如此大快人心的事,请务必让在下也观赏一二。”
阮慕阳不用看来人,从梁皓脸上变换几度的复杂表情就能知晓来人的身份。果然,下一刻,梁皓就把来人让了进来,回头对阮慕阳皮笑肉不笑地说:“来,好徒儿,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天字第一号白眼狼,渝州知府季宵季大人是也。”
说完,冲门外假惺惺地喊了一句:“外边的人都死了吗?季大人来访也不通报一声!”
这一嗓子成功吓跑了门口两个往里探头探脑的小丫头,也把季大人好不容易得来的一次微服出巡的机会彻底破坏了。
季宵对梁皓的幼稚行径冷嗤了一声,不予理会,三两步移到阮慕阳床边,对他露出一个如沐春风的笑容,轻轻按住欲起身见礼的阮慕阳,柔声道:“你还带着伤,不必拘那些虚礼。是叫阮曜吧,听说是你识破了孙彪的伪装,救将士们于水火之中,没想到竟然是如此俊朗的年轻人。”
季宵果然如传言一般,穿着一身便服也难掩一身贵气,自有一派儒雅风流,生了一张能让大姑娘小媳妇儿心心念念的脸,五官线条精致而柔和,天生一双笑眼,看人总带有几分柔情,笑起来的时候更甚,纯粹的眼眸没有一丝刻意,被他那双眼注视着,好像整颗心都能柔软下来。
哦,梁将军的心大概是铁打的,不然为什么能对这么亲切温和的人恶言相向?
“季大人过誉了。”
季宵看着阮慕阳裹着绷带的胸口,道:“回头我叫人送些滋补良品过来,加在每日膳食中,能助你早日恢复。”
“多谢季大人。”
梁皓身上散发出的威压太过逼人,把季大人赏心悦目的笑容的效力都盖了过去,阮慕阳觑着他难看的脸色,心里多少有些忐忑,没敢和季宵说太多话。
季宵却像丝毫没感觉到似的,全当身后门柱子似的梁皓不存在,大剌剌地坐在阮慕阳床边,对他轻声说了句什么,便拉过阮慕阳的手腕。
这时,季宵忽然被人从身后拽住了手腕,往上一拉,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季宵脚下没站稳,一个趔趄,撞在那人胸口,那人身上熟悉的味道陡然钻进鼻翼,只一瞬就叫他心乱如麻,再也顾不上维持形象,一掌将那人劈出老远。
第44章 我见犹怜(1)
“梁皓,你做什么?”季宵气急败坏地质问梁皓。
季宵慌乱之下没注意控制好力道,梁皓猝不及防受了他一掌,胸口震得生疼,脸上却一点儿也没显露出来,捻了捻手指,大尾巴狼似的说:“我还想问你干嘛呢?无缘无故拽人家手腕,也不问问那是谁家徒儿。”
季宵冷眼看着梁皓:“我抓别人手腕是想替他看看脉象,你抓我手腕作甚?”
“我也想帮你看看脉象,”梁皓冲季宵贱兮兮地笑了一下,“紊乱无力,肝火太盛,容易中年秃头。”
“我看你才会中年秃头!”季宵冷哼了一声,“如此粗鄙无赖之人竟然还有脸当别人师父?”言罢,和来时一样,招呼也没打一声就夺门而去了。
梁皓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就你不粗鄙,天天被莺莺燕燕围着转,我也能雅成一朵出水芙蓉……”又盯着自己刚刚抓住季宵的那只手,心道:“他的手腕原来有这么细吗?”
经过这对冤家的一通小孩掐架似的闹腾,阮慕阳好像有些明白温初月之前的话了,揉了揉眼睛,对梁皓道:“师父,季大人找您大概是有话要说,现在还没走远,我也困了,您别管我了,快去追吧。”
梁皓眯起眼睛看着阮慕阳:“ 你怎知……哎,算了,你门外有两个兄弟守着,有什么事随时叫他们,我先走了。”
说完,还没等阮慕阳应声,就跑没影了。
季宵果然没有走远,准确来说根本就没走,他就靠在外院门上,和刚刚被梁皓吓跑的大夫家的俩小丫头说笑着,一个丫头抓着他的手往自己头上摁,非要让他摸自己的头,季宵还是头一次被人提这种要求,倒也没拒绝,依言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梁皓总觉得季宵摸人家头的动作像是在摸狗,忍不住笑出了声。
季宵听见动静,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扬了扬手中的酒壶。梁皓叹了一口气,领着季宵回了自己住的小院,他最不能理解季宵的一点就是那人对别人都是温声细语笑脸相迎,怎么到自己这儿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冷眼相对恶言相向,两种状态切换自如,好像他身体里才有另一种人格似的。梁皓细想起来,自己好像也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不仅没有对不起,梁皓对季宵全家,乃至于他府上看门的狗都格外优待,自家有肉骨头都惦记给狗留点,他实在不明白那样一个温好少年怎么就长成了这么个白眼狼。
“这儿就是个临时住所,没空收拾,你随便找个地儿歇会儿,我去叫人送几个下酒菜来。”梁皓一想到季宵面对着他时那张明显冷下来的脸,心里就堵得慌,把人领进屋,不怎么客气地交代了一通,就又出去了,季宵倒也不在意,兀自在他屋中溜达起来。
梁皓安排好酒菜往回走的路上,忽然想起来他费尽心思弄来的那把扇子还在留在屋里,匆匆忙忙往回赶,却还是晚了,他进门的时候,季宵正拿着扇子仔细端详着。
季宵见他进了门,缓缓抬起眼睑,道:“梁将军,这扇子好生眼熟。”
梁皓三步并两步走到季宵跟前,飞快地从他手中抽出扇子,故作冷静地说:“扇子么,不都长一个样?下酒菜马上送到,快别看了,过来坐下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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