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月映明台(7)
只可惜梁皓如意算盘打得响亮,第一步就失算了——季凝一条腿踩在椅子上,一只手叉着腰,睥睨四望,扬起下巴高声宣布:“今夜不醉不归!”
梁皓一听就急眼了,指了指醉倒的一群:“都搁这儿趴下了,你和谁不醉不归呢?我的小姑奶奶,你可快回去洗洗睡吧。”
“还有小曜,”季凝手指在阮慕阳鼻尖点了一下,说着,转身向后扫视一圈,目光落在赵未身上,冲他笑了一下,“还有这个看起来呆呆的大块头。”
赵未只觉心脏被那嫣然一笑击中了,点头如捣蒜,不出意料地被季宵狠狠瞪了一眼。
季凝还不罢休,探头去看只露出半张脸的温初月,看到他微微上扬的红唇,道:“小曜,你家主人气色不错,应该也能小酌几杯……”
温初月何止是气色不错,若不是被帽檐遮挡着,他眼里的刀子都能杀人了——谁允许你随便碰别人的东西?
他的酒量其实和梁皓不相上下,他知道阮慕阳根本架不住季凝几个回合,加上被阮慕阳和黄韫看得太严,太久没碰酒,自己也有点馋,当然,看不惯季凝和阮慕阳这么亲近也是主要原因,已经准备和季凝大战一场了,谁知他轮椅刚动了一下,就被阮慕阳挡在背后。
阮慕阳横跨一步挡在两人中间,隔开季凝的视线,“凝姐姐,我家主人不能饮酒,还是我来陪你吧。”
季凝对温初月倒没什么兴趣,只要有人能陪她喝酒就满足了,闻言得意地冲梁皓一笑:“看到没,还有小曜和傻大个陪我,梁将军,您爱哪哪儿吧。”
阮慕阳那点酒量也就够顶一盘下酒菜的时间了,他平常都能巧妙地和老油子们周旋,没怎么醉过,这会儿却为了给温初月挡酒主动往砧板上躺,梁皓可见不得他这样任由季凝宰割,闹心得不行,摆手道:“慕阳都不够你开胃的,算了吧,我叫后厨加几个菜,待会儿亲自来陪你,慕阳,今晚的巡防你替我去吧。”说着,就进来拽着阮慕阳的胳膊往外走。
季凝本来就是来找梁皓的,当然没意见了,坐下来悠闲地吃了一口菜,道:“好啊,加完菜快点回来哦——那傻大个,你先来陪我。”
赵未屁颠屁颠地小跑到季凝身边坐下,直冲她傻笑。
阮慕阳被梁皓拉着走到门口,回头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温初月,低声道:“那主人怎么办……”
以两人的距离,温初月是听不到阮慕阳说话的,可他却像洞悉阮慕阳心中所想,略微抬起帽檐,冲他笑了一下,那笑容好像在说:“没关系,我等你。”
梁皓没好气地说:“还能怎么办?在这儿等你呗,我还能欺负他不成?再说,人家奔波了半天,总得坐下来吃口热饭吧,不然跟着你去外面吹冷风?我镇南军可不是这么不近人情的地方。”
以梁皓的水平应该是欺负不了温初月的,阮慕阳依依不舍地将目光从温初月脸上收回来,嘟囔道:“也对,主人还没吃东西呢……”
话虽如此,可阮慕阳皱起的额头可一点儿都没松懈下来,梁皓叹了口气,无奈道:“实在放不下心,你就趁巡防的间隙过来看看,这样总行了吧?”
阮慕阳紧皱的眉头这才放松些许,乖乖替梁皓吃风去了。
温初月这一等就等到了后半夜。
经过几个时辰的鏖战,梁皓和季凝都醉了,赵未虽然看起来醉熏熏的,但其实没喝多少酒,也不知道是真醉还是装的。
只剩下季宵和温初月两个清醒人,吃饱喝足之后坐在角落有一搭没一搭的扯淡——季宵是被季凝和梁皓默契地要求不要饮酒,温初月则是被阮慕阳说成“不能饮酒”。
中途统帅梁瀚照例来和将士们打照面,见帐中醉得一塌糊涂也就没再多留,和季宵叙了叙旧就走了。
季凝喝多了以后话特别多,一会儿抱着梁皓的胳膊,一会儿揽着赵未的肩膀,满桌的菜都封不住她那喋喋不休的嘴。季宵实在见不得小妹的醉态,上前将季凝搭在赵未肩膀上的手抠开,把腻在一起的几人分开。
谁知他刚掰开一个赵未,自己又搭进去了,梁皓一把环住他的腰,凑在他肩膀上嗅他颈间的味道,低低地呼唤:“怀明,怀明……”
季凝一只手还没彻底放开牛大力,另一只手又拽住季宵的衣袖,没大没小地冲梁皓道:“方文呐,我哥凶起来特别凶,你可要好好哄他,莫让他把多余的火气撒在我身上……”又扭头冲赵未傻笑了一下,“这位大兄弟,你可不要被我哥温文尔雅的外表欺骗了,他揍起人来可狠了,嘻嘻……”
赵未醉眼朦胧地看着季凝,却感受到季宵的视线针扎一样落在他身上,手心又冒出一层汗珠。
梁皓腾出一只手在季凝头上拍了一下,含混道:“瞎说,他在床上喘得可诱……”
话说到一半被季宵捂住了嘴巴。
角落里的温初月默默看着拧成一团的四人,摇了摇头,感觉这些皇孙贵冑、世家门阀的未来实在堪忧。
阮慕阳巡防完回来的时候,长夜已经过去了一大半,天都快亮了。虽说梁皓说巡防的间隙可以回来看看,但巡完小圈又得巡大圈,根本来不及往营帐赶,他只能等龙武营的巡防任务完成了才回来。
喝酒的撒欢的人群都昏昏睡去,欢声笑语安静下来,围猎场中只有人们此起彼伏的鼾声,与亲人团聚的短暂幸福印在他们睡梦中也上扬的嘴角,这一点笑意似乎让风雪的寒意也散去了些许。
阮慕阳小心翼翼地从横七竖八的人群中穿过,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道黑影闪过,再细看时却只看到树叶晃动。
此时明明无风,他有些不放心,往方才黑影出现的地方追过去,果然在树下看到一串脚印。倏然,头顶上又传来树叶的“沙沙”声,阮慕阳抬头一看,发现有个人立在枝桠上看着他,借着灯笼映照的红光,他看清了那人的脸。
那是一个普通男人的脸,约莫三十多岁,五官并不浓烈,组合在一起看倒也顺眼,他可以肯定自有记忆以来从没见过那张脸,却觉得那人的脸莫名得熟悉。他在和阮慕阳对视了一眼之后,飞身跳上了远处的枝杈。几乎是出于本能,阮慕阳跟了上去。
那人身手极为敏捷,几个闪身跃出了围猎场的树林,忽然落在一处空旷的平地上不动了。阮慕阳紧随其后,在他背后落下,看着他的背影,越发觉得他熟悉,试探性地问道:“阁下可认识我?”
那人转过身,脸上是一副淡漠的表情,道:“认识。”
近距离看这张表情淡漠的脸时,阮慕阳已经可以肯定自己见过他,却完全不记得,那只能是在流落到阎罗殿前的,丢失的那段记忆里见过了,追问道:“阁下可知晓我的出身?”
“知道。”
“可否告知一二?”
这回那人没立即回答,抬眼直视着他,反问道:“你真的想知道?”
阮慕阳愣了一下,那人的五官分明如画在脸上一般没有任何变化,阮慕阳却从他的沉静如水的眸中品出一丝森然的意味,这让他产生了一种熟悉的恐惧感,与蛰伏他身体里的恶魔带来的恐惧感有几分相似,却又有明显的不同——那恶魔的脸更狰狞一些,目光更骇人一些。
“不,不,出身并不重要,我只是想知道我的身体里究竟有什么……”
“哦?”那人见阮慕阳的身形晃了晃,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我令你想起了谁吗?”
他这笑容和恶魔的脸短暂地重合了一瞬,阮慕阳明明清楚这个男人或许很危险,身体却没做出任何反应,体内的恶魔也是平静的,坦然道:“实不相瞒,与阁下相似的脸常在我……意识薄弱时出现,但我失去了过去的记忆,并不记得那是谁。”
“那你意识薄弱的时候,都做过些什么事?”
阮慕阳不满他一直追问,却不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不答反问道:“敢问阁下姓甚名谁,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那人顿了一下,往前走出几步,停在与阮慕阳一臂之隔的地方,答:“在下北山关雁门宗宋颉,今日前来——”
他话还没说完,手上却多出一把匕首,招呼也不打朝阮慕阳的脖颈挥过去,阮慕阳看到寒光一闪,险险地侧身躲过了,却还是被削断了一缕头发。
宋颉冷笑了一声,接上后半句:“是为取你性命。”
阮慕阳顺着落地的碎发看过去时才发现,刚才宋颉走过来的雪地上,居然没有脚印,果然方才树下的脚印只是他故意引诱自己过来才留下的。
踏雪无痕这种看起来很厉害、实际用处不大的身法被梁皓简单地概括在“花拳绣腿”里面,只有那些从幼童就开始培养的江湖子弟才会把大量的时间花在这种除了帅之外,一无是处的身法上。当然,即便它“一无是处”,练成的人也少之又少,所以,阮慕阳虽然不知道北山关雁门宗究竟是个什么门派,也大抵清楚来人是个数一数二的江湖高手。
也不知道是不是江湖高手都善于隐藏气息,宋颉虽然出手狠毒,阮慕阳却没从他身上感觉到半分杀气。
第90章 月映明台(8)
阮慕阳和宋颉较量了几个回合下来,就打破了梁皓“花拳绣腿”的言论——能练成这种身法的人,速度已经快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除了帅还让人眼花缭乱,阮慕阳好不容易找准破绽,一剑挥过去却只是一个残影,而宋颉手上的匕首却屡次在他铠甲上碰撞出尖锐的声音——若不是有铠甲护着,他早已皮开肉绽。
奇怪的是,他明明处于如此危险的境地,体内的恶魔却始终无动于衷。
阮慕阳无暇再顾虑其它,只能依靠自己,紧咬牙关,手上的剑锋一旋向四周的残影横扫过去。
只是阮慕阳到底没怎么和江湖中人过过招,宋颉的身法诡异至极,武功路数也是阮慕阳从未见过的,而阮慕阳的出手却像被他摸透了似的,每每都能躲过阮慕阳一套迅捷流畅的连招,几十个回合下来,宋颉的短刀对上阮慕阳的长剑,一点亏也没吃到,还把阮慕阳的衣领割破了一道口子——那刀口若再往上一寸,阮慕阳必然会血溅当场。
刀光剑影飞掠,宋颉倏然往后一仰避过横扫过来的剑锋,反手捉住匕首,脚尖轻点地,自下往上朝阮慕阳脸上挥去。阮慕阳眼见匕首的寒光已映到脸上,将剑往上一抛,左手反捉住剑柄,险险地将刀刃挡在离鼻尖只差毫厘的位置。
这时,阮慕阳的眼睛才变为血红,而他此时的姿势,与宋颉别无二致。
宋颉毫无征兆地收起刀,喃喃自语道:“原来他没练成杀伐的神灵,自己却变成了你的守护神……”
毫无疑问,阮慕阳危机时刻的反应并非没有章法,而是雁门宗的功夫。
宋家两兄弟虽然性格迥异,一个嗜虐一个冷漠,却是一脉相承的心高气傲,宋晟说过凡间愚人皆蝼蚁,而蝼蚁是没有活着的资格的,他打心眼里瞧不起其他人,却把自己的功夫教给了一个掳来做活体试验的孩子。
这大概是他做的唯一一件摒弃本能的事,也是他一生中唯一做对了的事。
阮慕阳眼中的红光褪去了些许,一脸不明所以地看着宋颉。
宋颉忽然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玉面阎罗宋晟,师兄啊,大哥啊,你可真够出人意料的,原来你身上的人性还没被鲜血彻底浇灭啊……”
阮慕阳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觉得“宋晟”这个名字异常熟悉,看着宋颉肆意大笑的模样,他脑中忽然闪过梦里模模糊糊看过无数次的片段——
熊熊大火包裹了宅邸,他抱着嚎啕大哭的婴孩站在一片火海中央,周围不断地有瓦片和碎石落下来,不远处有人们的哭喊声和马匹的哀鸣声,怀中的婴孩像是怎么也哄不好,尖锐的哭闹声把他的鼓膜噪得生疼,浑身是血的男人粗鲁地推开他,一根粗壮的梁柱落在他方才站的地方。
男人布满血痕的脸被跃动的火焰阻挡,总是没法看得真切,只依稀看到他好像笑了一下,低声说了句什么,语气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关于他到底说了什么,阮慕阳回想过无数次都没能忆起只言片语,这一刻却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呢喃:“活下去吧,以你想要的方式活下去,我将赐予你力量,我将守护着你……”
阮慕阳透过破碎的铜镜看见自己眸中的火焰亮起,又缓缓熄灭。
从那一刻起,他体内的杀伐之力隐藏起来,只在他生命垂危之时出现,霸道地占据他的身体,扫除周围一切有威胁的东西。他明明不记得那男人的事情,却忽然觉得男人的性格就是像那恶魔一般蛮横无道。
这也许就是男人沾满鲜血的脸庞也成了恶魔的具象的原因吧,原来那恶魔并非无名,其名为宋晟。
至于拥抱温初月时红瞳为何会出现,大概是他“想要”的欲望过于强烈吧。
告别了十句话里有八句听不懂的宋颉,阮慕阳整理了一下因打斗而散乱的头发,回营帐找他心心念念的主人去了。
他在营帐外面遇到了温初月,大概是在帐中闷了太久,温初月出来透透气,见四下无人,摘掉了兜帽,扶着轮椅站着,正在活动受伤的脚踝。
“你回来啦。”温初月听见动静,回眸冲阮慕阳笑了一下。
第一缕晨曦的微光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他眼中含着星辰大海,背后笼罩初升曜光,美得如梦似幻。
而阮慕阳的眼底凝聚着点点微光,像燃烧着不灭的火焰。
温初月所到之处向来不缺乏炙热的视线,那些不怀好意打量着他的人让他打心底里厌恶,温乾偶尔刻意会带他接触一些脑满肠肥的生意伙伴,那些油腻猥琐的男人想方设法地往他身上蹭,回来之后能恶心得好些天睡不着觉。
也因为这样,他对自己的脸怀着相当复杂的心情,一方面,这张脸在某些时候相当便利,是他赖以生存的重要工具,他一直小心地保护着,除了阎罗殿那次,从没让脸受过任何伤;另一方面,他厌恶着自己这张脸,他经受的诸多折磨都来自于这张脸,如若不是生了这幅面孔这头白发,或许他现在只是个普通的小农户,在乡下耕种一小块土地,娶了一位普普通通的娘子,一同过着平稳安定的生活,一辈子都无需面对男人们肮脏不堪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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