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衍看他一眼。
“后面一句呢?”
容皓笑眯眯看着他,狐狸眼眯得狭长:“主人计固佳,不可与鸡知。”
“你文采这么好,明天秋闱审卷,你去做考官吧。”
“饶了我吧。”容皓笑着求饶:“看个奏章已经要了我半条命了,还去审卷,不如一刀捅死我算了。”
第45章 秋闱他现在就住在京城的烟花巷里……
八月初一,秋闱放榜,今年的秋闱因为要准备万国来朝的事,所以提前了几天。大周的科举依照前朝旧例,分明经科和进士科,进士地位高,最是难考,所以民间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又分乡试、会试、殿试三关,乡试在各省省城考试,又称秋闱。
虽是在各地考试,但是审卷几天,好文章早早就抄送到了京城,皇宫自然是消息最灵通的,八月初一天还没亮,东宫有人送来厚厚一叠试卷,全是各地的解元、亚元的好文章。
容皓自然是最积极的,赶在太子前过了一遍,等太子忙完,自己把几篇好文章拿出来,肆意点评,敖霁平时以武人自居,其实是有学问的,也能跟他谈论几句。
到了御书房,更是热闹,到处都在传文章,满天飞的都是什么“山西解元的《降夷论》,江宁解元的《长安赋》”,连老先生案头也摆着一叠。太傅今天讲汉赋,显然也是受了那位据说惊才绝艳的江宁解元的启发。
言君玉反正是听不懂,还硬站着,太傅正讲得慷慨激昂,见他在一边发呆,叹一口气,挥挥手让他出去了。他如鱼得水,拿着本《资治通鉴》溜了出来,庭院里伴读们正三五成群地聊天,他一问,原来夫子们正看文章,放他们半天假,让他们自己在庭院里玩。
他一眼就找到了谌文,他正和谭思远以及几个年长的伴读站在一起,都是出了名的文采好的人,几天不见,他又瘦了一圈,更高了,身形如玉树临风,落落无尘。
“你们在说什么呢?”他笑嘻嘻地问。
谌文见了他,顿时笑了。那几个伴读却都是和他一样的处境,家境不甚豪富的,见了言君玉一身华贵,不由得有点疏远,都不说话了。
“正评论文章呢。”
“评论文章?怎么不见你们拿着呀?”言君玉见他们都是两手空空,好奇地问。
“早就背下来了,难道还拿着纸看不成。”里头有个文弱的青年十分傲气地道。
言君玉向来脾气好,也不介意,还笑嘻嘻问:“你们最喜欢哪篇啊?”
“我喜欢《平戎策》,格局大得很。”谌文笑道。
其余人也都纷纷议论起来,有喜欢《降夷论》的,有喜欢《明光词》的,拥趸最多的还是那篇江宁解元的《长安赋》,说是字字珠玑,璀璨无比。江宁府地处江南,与苏州府一起,是天下文脉最兴盛处,最多世家大族福书村的。据说今年的解元才十七岁,做得一手锦绣文章,只可惜恃才傲物,有伤仲永之虞。
“哼,其实《长安赋》也不过是陈词滥调。”那文弱青年忽然道:“沐凤驹不过是拜了个好师父罢了。”
“此话怎讲?”其余人都不解。
“你们还不知道吧?沐凤驹是江宁沐家的,他父亲有个至交好友,曾在他府中停留过几个月,顺带教了他做文章。他的文风,全是学他老师的,《长安赋》里的‘杨柳依依,芳草萋萋。蕙风如薰,甘露如醴。’等句,就是照搬他老师的‘珍树猗猗,奇卉萋萋’。”
他话未说完,早有人猜出来。
“难道你说的是郦解元?”
“正是郦道永。”那青年得意道:“沐凤驹不过学了三分相似,就拿了个解元,郦道永真不愧是江南第一才子。”
“若是他的弟子,拿状元也不稀奇了。”
“看来明年春闱,魁首已定,剩下的人只能争个榜眼了。”
众人都在感慨,言君玉听了个满头雾水,忍不住问道:“这个郦道永这么厉害,那他自己为什么不去考个状元呢。”
“你不知道,郦解元的功名之路早就断了,只能寄情于江湖了。”
-
言君玉在外面玩了一会儿,赶在饭点回了文心阁,太子他们正要动身回东宫,见到他,都笑了。
“我看看,你身上是不是藏了个滴漏。”敖霁一把抓住他,狠狠揉了两把:“天天在外面野,每次一准备吃饭你就回来了。”
“我没野,我跟谌文他们议论文章呢。”他现学现卖,背诵道:“杨柳依依,芳草萋萋。蕙风如薰,甘露如醴。”
“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咱们小言也会背书了,再背两句来听听。”容皓也凑过来。
言君玉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就背了这一句。”
大家一路走,他悄悄凑到容皓边上,问道:“你知道有个叫郦道永的人吗?”
“知道啊,郦解元嘛。”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去考状元吗?谌文他们都说他厉害,又说他功名之路已经断了,为什么断了呀?”
容皓看了他一眼,笑得像狐狸:“你真想知道?”
“真想知道。”
“那我也不告诉你。”
“好啊,那我就告诉敖霁你给他起了新外号。”
“行行行,怕了你,告诉你吧。郦解元十七岁中了解元,又因母亲去世守孝了三年,二十一岁,进京赶考,本来文章都作出来了,被他父亲告了忤逆,虽然没入罪,但是革去功名,永不录用。”
“他父亲为什么告他忤逆呢?”言君玉更加好奇了。
“这个你别问我,去问殿下。”容皓忽然又笑起来:“要不你就自己去问郦解元。”
“我怎么问他呀,我又见不着他。”
“嗨,这还不容易,他现在就住在京城的烟花巷里,专给勾栏教坊填词作画写戏本呢,敖霁和羽燕然两个人天天往那跑,你让他们带你去就行了。”
言君玉虽然见识不多,烟花巷是什么意思还是知道的,顿时红了脸:“你骗人,敖霁他们不是去烟花巷。”
“跟你说你也不信,你自己去看吧。可别让他们知道是我说的,到时候敖老三恼羞成怒,肯定要揍我。”
第46章 代价我以后想当将军
一到下午,东宫就没人了。敖霁和羽燕然这几天一到下午就往宫外跑,容皓向来是最能躲懒的,这两天处理政务,更有了借口,说是劳了神,要静养,躲到小阁楼上晒太阳去了。他向来狐狸一样,一肚子诗词,长得也好看,又油嘴滑舌,宫女们私下提到他,都要啐几口,笑骂几句。真见了他反而忸怩了,一个个脸红起来,端茶递水,连果子都剥好了,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在阁楼上乐不思蜀。
东宫里只剩下太子和言君玉,八月天气尚热,言君玉有点打盹,干脆在睡榻上睡着了,醒来时身上盖着件鹤氅,是太子的衣服。
太子正在窗边看书,神色安静。其实这东宫人人都有松懈的时候,唯独他,不管什么时候总是毫不松懈,冷静得不像凡人。
“醒了?”
“嗯。”言君玉刚睡醒,还有点懵,茫然地摸着鹤氅上金线绣的龙纹,发着呆。
“怎么了?”太子抬头看了他一眼。
“殿下会累吗?”
太子放下了书,看着他。
“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就是想问。”言君玉看着他道:“我看演义故事里,都说当皇帝好,当太子也好。但是我进宫之后才发现,当太子太累了。不想做的事也要做,不想笑也要笑,敖霁他们还能溜出去玩,你却只能呆在皇宫里。”
太子笑了:“我早习惯了。”
他招招手,言君玉很听话地过去了,刚睡醒,还有点懒洋洋的,他坐在窗边榻上,言君玉也挨着他坐下来,靠在一边的绣垫上。
“我四岁启蒙,读了十七年书,从未在卯时之后起过床。习惯成自然,所以并不觉得累。”他伸出手来,像摸一个小动物一样,摸着言君玉的头,笑着问他:“小言长大之后,想干什么呢?”
“当将军。”言君玉毫不犹豫。
“当将军是为了什么呢?”太子循循善诱。
“为了报效国家,抗击胡人,保护我大周的百姓。还有,报我父亲的仇,再给我奶奶挣个诰命夫人。”
“那要是你的主帅懦弱,一味退让,或是干脆是个草包,专拖你后腿,怎么办呢?”
言君玉从来只知道打仗的事,不知道这些权力场上的规则,但最近也听羽燕然说过,大周四面边疆,全是开国分封的王爷在镇守,许多代传下来,也有不济事的。比如羽燕然驻守的北疆,那一块是燕北王府在镇守,燕北王年纪大了,十分保守,很多时候明明有大捷的机会,偏偏不准他们追击,连连下军令,把他们追回来。用羽燕然的话说:“干脆在我们脖子上拴根绳算了,我才跑出五十里地,就跟要了他的命似的。”
羽燕然出身高官贵胄之家尚且如此,寻常将士如何受拘束就不说了。
言君玉被他问住了,思考了一会,说道:“那我就努力作战,总有赢的时候,等我靠军功封王,就没人管我了。”
他这话是孩子话了,先不说以军功封王多么艰难,几乎是九死一生,大周朝只有开国的时候封过几位异姓王,容皓家就是其中一家,自那之后,再未有人以异姓封王。
但萧景衍并未提醒他这点,而是淡淡问道:“那要是你封王之后,皇帝却不愿打仗,只想议和,不惜与蛮族和亲呢。或者效仿岳飞故事,拿你的命与蛮族议和呢?”
言君玉被问住了,他再天真,也知道总不能以军功封皇帝,那不是造反了?
他是真心想当将军的,被主帅钳制的痛苦,羽燕然已经告诉他了,萧景衍说的这可能性,比那还可怕,不由得皱起眉头认真思考起来。
“所以你看,你若想成就一番事业,自然是位置越高越好,权势越大,越少人能掣肘你。相比之下,是不是失去自由也没什么了?”
“好像是这道理。”言君玉十分执着:“但你也有你的难题啊。”
当初在养心殿的那一番暗流涌动,始终刻在他心头上,那是他过去十五年人生从未遇到过的气氛,蒙昧隐晦,但是本能地知道恐怖,所以记忆尤深。
羽燕然的受主帅掣肘,是可以光明正大地说出来的,可以和朋友大叫大嚷地抱怨。但养心殿那短短的一段交谈,背后是永远不能宣之于口的阴霾。那像是这金碧辉煌的皇宫背后最深重的阴影,是言君玉这个年纪理解不了,也不敢去触碰的东西。
萧景衍明白了他的暗示。
他笑了起来:“这世上的道理,就是越好的东西,越多人争抢。你想要做多大的事,就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不是吗?”
“我以后想当将军,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吗?”言君玉忍不住问。
“你不用。”
“为什么啊?”
“因为我在这里啊。”萧景衍笑着告诉他。
第47章 交易换得邻家种树书
言君玉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那我以后给你当将军,替你扫平边疆。”
“好啊。”
萧景衍笑着答应道。
言君玉却不好意思了,他自己也知道这交易有点不太公平,因为他本来就是要当将军的,这承诺有点顺水人情的意思。但是萧景衍却是储君,未来的天子,他这个承诺其实是很重的。自己是占了大便宜,看萧景衍还笑眯眯地没有戳穿自己,不由得就有点讪讪的,没话找话道:“殿下在看什么书?”
萧景衍把书封面扬了一扬,是本《五胡习俗志》,言君玉顿时认了出来。
“你看这个?我从御书房也找到一本,带回来了,敖霁不准我看,说是闲书,抢走了……”他十分不爽地抱怨。
“哦,原来是你。”萧景衍笑起来:“我说谁在书上涂了那么多页。”
言君玉的脸刷的红了,他其实是看太子给书做注解,所以自己也学着弄,但是写不出蝇头小楷,所以乱写一通,看起来像有人故意涂掉书一样。
萧景衍这么说,他当然不好意思解释了,只能转移话题道:“这书上写的都是真的吗?胡人真的吃人吗?”
“平常倒不至于吃人,打起仗来难说,拿俘虏做军粮古已有之,唐时黄巢就干过,不只是胡人。不过胡人一直觊觎中原却是实话。”
萧景衍语气平静,说的却是最残忍的话。
“那我们要准备打仗吗?”
“那就要看事态如何发展了。”萧景衍淡淡道。
他闲散时常有这种神态,慵懒而漫不经心,偏偏说的又是举国轻重的大事,这状态让言君玉觉得十分矛盾,却又有种致命的吸引力。
那种坐在厅堂里玩耍,听着大人们聊着军国大事的感觉又回来了。但是这次不同,这次仿佛站在深渊边缘,凝视着权力本身。言君玉本能地被这感觉吸引,他毕竟是王侯后裔,对战场对权力的热切,是写在他血液里的,何况他才十五岁。
而萧景衍仍然懒洋洋靠在睡榻上,素锦衮龙袍上银绣辉煌,他的姿态这样随意,仿佛无论你问什么,都会得到答案。
“春闱的试卷中,有人写了这个,叫《降夷论》。”他极聪明地斟酌着措辞,问道:“但是谌文说《平戎策》格局更大,为什么呢?”
他现在不像鹿了,更像是狼,或者是虎,还是幼崽,却有机会成长为猛兽,看似笨拙的试探后面,藏着日后成为百兽之王的架势。
萧景衍笑了起来。
“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这典故用得不错。”
言君玉皱起了眉头:“也许不是因为典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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