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淮云摸了自己那凹陷瘦削的脸颊,叹了口气便跟了上去。
这宅子不知道是几进院落,远比自己的尚书府大的多,她跟着她来到了前厅,位子上除了一个老人外,还有一个身穿灰布的青年。
宋祁先朝他行了个礼,“师父。”
祁诏挑眉看了她一眼,“怎么衣冠不整就出来了?”
“哦,失礼,散漫惯了。”
宋祁歉疚一笑,拿出怀中常备的白布条,利落地给自己束起了发。
“祁天林商铺账目不对,须尽快核查,他的弟弟,祁树,最近接了个王府单子,交货时却出了问题,都是些残品,现已被下狱。”
“内斗,干我们何事?”
那名青年站了起来,“此事定与宋家有关,大少爷跟宋家有姻亲,那些本家外的人手定是乔装后的宋家人。”
宋祁微眯着眼,“哦——姻亲,所以两家联姻就是存在苟且喽,那我在你眼里,是个什么身份?”
她这逼问很是犀利,完全歪曲了话题的中心,青年额上流下了汗,“宋少主何必咄咄逼人,我只是陈述了我的怀疑罢了,此事定有异常,请宋少主查清。”
“那就等你多拿出点证据再来。”
“我若是有祖堂的权力,何必来请。”
宋祁往前踏了一步,直视着他,“呵——权力,你们不过是把这里当成了工具。此间宋翎处并无异常,反倒是祁树,殷勤的很,表面兄友弟恭,实则……我去过地牢了,皮肉伤而已,至于真正的货物,在青州,暨、王、府。”
听到最后这三个字,青年忍不住双腿颤抖,她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来人,送客!”
祁诏意外地看着她,方才那股狠厉实在不像她,她也从不会在自己在场擅自将来客赶出去,此举甚是奇怪。
“祁儿什么时候查的?”
“跟皇家做生意,难免谨慎一些。师父打算插手祁家的事吗?”
“不合规矩。”
宋祁招了个属下过来,耳语道:“找间客栈好生安置,明早用马车送他回去。”
这点动静哪里瞒得过祁诏,待属下退去,他便道:“你要做什么?”
宋祁轻松地笑了笑,“替师父了却烦恼而已。”
楚淮云却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像这种表面清纯无害,内里千谋百算的事她也干过不少。
“别胡来。”
“嗯。”
“跟我过来。”
祁诏拿出了棋盘摆在榻上,夹了一颗黑子在手中,“陪师父下棋。”
宋祁眸色一暗,坐上榻理好了衣袍。
看起来这是要测自己的心思,可身在局中,如何才能做到滴水不漏。
楚淮云在一旁观战,她的每一步都在退让,可每次却在紧要关头脱身了,棋盘上的棋子开始渐渐变多,缭乱复杂的棋局让人抓不住破局关键。
楚淮云看得累了,她本不是个擅长下棋之人,比起文人之间勾心斗角的玩意,她更喜欢战场上的沙盘。
明月升了又落,棋局进入了胶着状态,白子已被团团围住。
“祁儿已入死地。”
宋祁夹着一颗白子凝眉思考着,忽而莞尔一笑,“置之死地而后生。”
白子随着话音而落,局,破了。
“你很喜欢请君入瓮。”
修长的手指在棋盘上摆弄着,一颗颗拣起白子,“无大才,唯孤勇而已。”
“我教你的是王道,非为将之道。”
宋祁留了一颗白子在上面,“可孤身一人,无所倚仗,又何来属下可用?”
“养精蓄锐。”
“徒儿还是喜欢亲力亲为。”
祁诏微皱了下眉,“退下吧。”
“是。”
宋祁在转身那一刹那,脸上带上了苦笑,她也不知为何会变成现在这副场面,按理说,失而复得应当喜悦才对,她却觉得不自在,不知道该如何跟他们相处。这些日子看着两家人在她面前走来走去,她便觉得自己的过去是个笑话,一切都回到了最初,针对宋家已失去了意义,一切都回去了,除了——她。
楚淮云不了解宋祁的状况,她只是感受到了她身上的落寞。
宋祁没有回房躺着,反而是上了屋顶,她施展轻功,动作潇洒,就是苦了楚淮云。
早知道就应该一直抓着她的袖子了。
楚淮云一边骂这臭小子到处乱跑,一边费力地爬墙,花费了好一番力气。
宋祁躺了下来,眼睛看向虚空,黑夜深不见底,她的眼眸也是,幽深得很。
长时间盯着某一处,眼睛总会酸涩的,眼角一滴清泪流下,宋祁便合上了眼睛,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屈着,左手放在腹部,右手屈肘枕在脑后,这动作像极了那些逍遥的江湖客。
楚淮云总觉得她的躯壳里装着另一个灵魂,一个不属于十几岁孩子的灵魂。
接下来的日子并无异常,她每日的生活就是练剑读书,她在练剑时都会刻意隐藏自己的锋芒,楚淮云没有那个能力看清她的招式,却能深切体会到她的情感。
第78章 踏碎梦境
某一天,楚淮云被活生生憋醒,那臭小子不知道又跑哪里去了,楚淮云整整胸口憋闷憋了一晚上,她差点以为自己就交代在这鬼地方了。
消息总是传得很快,不过两日,消息便从千里外送到了平城,祁诏的书案上。
宋祁跪在地上,膝盖旁是祁诏丢下来的折子。
主位上的人脸色很不好,“七条人命,这是你干的?”
“祁儿这几日可有出门?”
“狡辩!”祁诏抽出了木制教鞭,狠狠地往她肩上招呼,“为师从小教导你,不准插手他们的家事,为何不听,为何不听!”
宋祁握紧拳抬起了头,目光依旧坚毅,“这已不是家事,参与谋反是大罪,只能暗中解决,师父不能出手,那就祁儿代劳。”
祁诏大怒,又一板子落在了她的背上,发出好大一声闷响,“不该是你来主持公道,祁家自有祁家的法度,不需要你,你身为祖堂少主,贸然插手已经违反了公正,无论所做为何,必须接受惩罚。”
“那就请师父责罚。任何危及师父的,祁儿都会一一铲除,祁儿至今依旧认为自己做得没错。”
“你——不知悔改!从你加入祖堂开始,你就不再享有一般的父慈子孝,任何私情都不允许。”
宋祁直视着他的眼睛,嘴角露出了一抹酸涩的笑,“是,祁儿知错,不该擅自行动,不该越俎代庖,不该怀有私情,不该心狠手辣。”
已经打了十鞭了,祁诏不忍再打,可今日她必须知错,否则日后不知又会做何事,因而他的语气依旧严厉,“我所教的,是一个公正严明的君子,不是冷酷无情的杀手。”
这句话深深刺痛了宋祁的神经,是啊,翩翩君子,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她所有的骄傲都毁于一旦,身负血海深仇,无论她再如何想做一个心怀光明的人,如今已不可能了,手上的血液擦拭不净,心智的歪曲扭转不回,她终归还是负了师父的期望。
她伏地再拜,“祁儿请师父罚完剩下二十鞭,以示管教。”
“你真以为自己无人可敌了么!自去禁闭十日!”
“谢师父。”
后山有个山洞,一般就是练功的地方,里头还有个山洞,潺潺的水流从一个裂缝冲刷下来,下方的一块大石被打磨得失去了棱角。
宋祁盘腿坐在大石上,任那冰凉的水淌进自己的衣领,灼热的鞭打伤因此变得不再那么刺痛。
即使感受不到,楚淮云还是下意识拢了拢衣领,这臭小子,还真是年轻气盛,难道非要折腾到像她这样靠药吊命才罢休吗。
至于为什么是骂她臭小子,楚淮云也不是很明白,大概是觉得一般女子不会像她这般吧。
山洞里有常备一些木柴来烤火,时间一到,宋祁便从水里出来了,衣衫湿漉漉的紧贴在身上。楚淮云这下当真是百无聊赖,关禁闭了没人来看,她还看个什么,宋老夫人的算盘要落空喽。
晚间忽然下起了雨,就跟话本中所说的一样,闯进了一个妙龄女子,一身狼狈却无法掩盖她那绝世风华,楚淮云定睛一看,那红衣女子就闯进了她的心房,仿佛是隔了几世的再会。
宋祁的反应比她激烈,她站起来,眼泪漱漱落下,却始终不发一言,她迈着沉重的步伐,一点一点地靠近,就像是怕踏碎这场幻境。
女子衣衫凌乱,眼角却是婉转勾人的魅意,迷人的唇角微微勾起,“老不死的。”
宋祁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是……谁?”
她伸手戳了宋祁的额头,嗔道:“小没良心的,怎么还忘了我呢。”
宋祁松了松她的衣领,蓦然张口咬了下去,感觉到痛,傅青松使劲地捶了她的背,“你别乱发疯啊!”
“会痛?”
“废话。”
“我知道了。”
宋祁黯然地替她整理了衣衫,然后走到一旁躺下了,周围的气氛沉闷得很。
一双玉手抚上了自己的脸颊,“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时间,不知道空间,我也不知道我该是谁,一切都是乱麻。”
“有什么好纠结的,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身份,在我面前你是老不死的,在别人面前你是宋祁。”
宋祁侧身与她面对着,抚着她的耳朵,“青松,你不该出现在这里,我现在连欺骗自己的机会都没了。”
“哦,嫌弃我,那我走就好了。”
“不,别走,我留下来陪你,我们永远呆在这里。”
宋祁贪恋地卷着她的发丝,“你说——到底是谁布下的梦境,他想做什么,让我亲眼看着自己被亲近的人一步步抛弃吗?我已经、记不得了,不知道我在现实世界里是个什么模样。”
楚淮云及时调整了思绪,一直以来都认为宋祁是个过往的人物,宋老夫人给她看的是前世的记忆,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宋祁也是个闯入幻境的人,所以才会露出那双不属于少年的眸子,不过宋祁跟她不一样,宋祁有实体,可以在幻境里做任何想做的事,而自己只能跟着她,就像她的影子。而傅青松,宋祁之所以看到她会哭,并非是思念入骨,而是傅青松并不属于这个时间,她的出现让宋祁确定,这一切都是假的,所有的美好都只是泡影。
可是……如果自己是影子的话,为什么会感受到那股悲哀,还有,宋老夫人到底是从哪里将宋祁引进幻境的?
楚淮云灵光一闪,是了!是影子,不过影子是宋祁,自己才是那真实的人,因着幻境里的人都只认识宋祁,所以只能是影子在主导这场幻境。
那老夫人的用意……是真的想摧毁宋祁的意念吗?
楚淮云摇了摇头,摆脱了这个想法,纵然她平日里如何冷情,老夫人那饱含爱意的眼神还是令她些许动容,对她这么个陌生人都能如此,何况是真实的宋祁呢。
楚淮云将目光投向了那位哄着宋祁的红衣女子,她在宋祁心里很重要,不过,老夫人似乎误解了她们的关系,不惜将“情敌”设置在幻境里,就只是为了宋祁能想起过往,想起记忆中只占轻微分量的她。
可怜的痴情女子啊,想起来有何用,在人家心里并不重要,没有人去提起,人家也不会在某个时刻忽然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人苦恋着她。
十日禁闭很快就过了,这期间楚淮云都只能看着她们“你侬我侬”——姑且用这个词吧,楚淮云一时间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
“青松,你住哪里?”
“无家可归。”
“那就跟我回去吧。”
余下的事祁诏已经处理完了,宋祁回去时他正在作画,画的是一个梳着童子髻的孩子。
“师父……”
祁诏依旧板着一张脸,“知错了没?”
没成想她一下朝自己扑了过来,搂紧了自己的脖子,他伸手放在她的腰后,她整个人就像是挂在他身上一样,祁诏一时间有些恍惚,已经许久没有如此了,不过,这才是13岁正常孩子应有的行为。
为了托住她,祁诏微微下腰,让她抱了好一会,“祁儿这又是怎么了?”
宋祁声音有些颤抖,“没什么,我就是……想师父了而已。”
“能不能下来,师父的老腰……”
“哦哦,对不起师父。”
宋祁急忙下来了,侧过头去快速收敛了自己的情绪。
祁诏打趣道:“看来关禁闭挺有用的,日后祁儿要是不听话,就多关关禁闭。”
宋祁跟着他笑了,“可是祁儿有事相求。”
“什么?”
“我想让一个人住在这里,她是我的亲——至交,生死之交。”
“生死?”祁诏仔细回想了,她好似没有可能去结交这样的人才对。
宋祁拉着他出门,让他看到了庭中站立的美人,一席束袖骑装,背上还背着一柄跟她相衬的镶红佩剑。
“老前辈,终于得以见面了。我叫傅青松,是老不死的——额……抱歉,阿祁的朋友。”
祁诏看向宋祁,一字一顿道:“老、不、死、的?”
目光如炬,仿佛要看透她们的关系,宋祁耳根微红,“不,师父,不是那种关系,她是我的挚友,仅此而已。”
“老前辈,我呢,也不叨扰,我跟阿祁住一间就行了。”
“来人,立即去将西厢房收拾出来,别怠慢了客人。”
“啊?师父,不必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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