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让别人窥见他某一时刻的思考,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叶小萱进入他的画室。
“我拿出来给你看吧。”舒青末道。
他的国画又不是什么国家机密,刻意藏着掖着也有些说不过去。
“好。”叶小萱道。
画室的锁原本是旧式的挂锁,不久前舒青末搞丢了最后一把钥匙,正好那时他手中又有些闲钱,便换了把几百块的智能密码锁。
密码很简单,就是他的生日。
画室门打开后,舒青末本想顺手带上门,然而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手上传来一股推力,下一瞬间,门把手从手中滑落,画室门就这么被跟在他身后的叶小萱给推了开来。
“哇,你太厉害了吧。”叶小萱随意地环顾了画室一圈,接着视线落到工作上台,“这就是那幅《斜阳孤松图》吗?”
舒青末愕然地看着叶小萱,一瞬间脑海中闪过了许多念头。
叶小萱是从哪里听说他是舒家的三少爷?
她早已离校,不可能从室友的八卦中知道。要么就是她还保留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交友群,群里聊起艺术圈子里的事,她通过窥屏得知。
但她怎么会知道《斜阳孤松图》?
连骆梓杭都不知道这幅画的具体名称,舒青末也是看了题跋才知道,叶小萱一个外人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舒青末当下皱起眉头,对叶小萱道:“你给我出去。”
然而叶小萱并没有转身,她迅速打开一直背在身上的小斜挎包,从中拿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塑料瓶来。
那个塑料瓶上贴的标签舒青末再熟悉不过,他眼疾手快,在叶小萱拧开瓶盖的瞬间把她的手给拍到了一边。
下一秒,墙上一幅练手的画作上骤然出现了一行斑驳的墨迹,塑料瓶啪嗒一声掉落在地面,残余的墨水弄脏了老式地砖。
舒青末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又是泼墨,又是这样的下三滥手段。
叶小萱见泼墨不成,立马将视线转移到了《斜阳孤松图》旁的一盆清水上。
那盆清水是装裱必不可少的东西,里面泡着排笔、棕刷等专用工具。
舒青末意识到叶小萱这是还没放弃,他心里暗叫一声不妙,连忙拉住叶小萱的手腕阻止道:“叶小萱!”
这次叶小萱铆足了劲,她挣开舒青末的手,把人推到一边,接着不管不顾地掀翻了工作台上的水盆。
盆里的水一股脑地倾倒在才修补好的画心上,各种装裱用具散落得到处都是。
“啊,好可惜。”叶小萱不痛不痒地看着狼藉的台面道,“画湿了,怎么办?”
舒青末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他不知道叶小萱怎么会变得如此陌生,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冷冷地看着叶小萱道:“你的包,是舒亦晨给你买的吧。”
叶小萱扫了一眼摄像头的方向,微微扬起下巴道:“你什么意思?这是我自己挣钱买的。”
舒青末心情复杂地看了看乱七八糟的工作台,二话不说抓住叶小萱的胳膊把她推出了画室。
画室门在身后“啪”的一声关上,智能密码锁自动上锁。
在听到锁门的响声后,舒青末这才看向正在整理头发的叶小萱,面无表情地问道:“你没有看过我的直播吧?”
叶小萱停下动作,这时候还在装蒜:“什么直播?”
“如果你看过,”舒青末道,“你就会知道洗画是揭裱的第一个步骤。”
修复旧画需要先将画上的旧裱给揭掉,只留画心。而揭旧裱无非就是利用清水反复洗画,让画心背后的浆糊软化,从而将旧裱的背纸一点一点揭下来。
古时候画画都是用纯天然矿物颜料,这种颜料遇水不会晕开,所以才能利用清水洗涤。
也就是说,清水不会对画造成任何影响。
舒青末洗了三天的画,如果叶小萱有看过他的直播,那就不会做出这种蠢事来。
“你在说什么?”叶小萱隐隐觉察到不对劲,“什么洗画?”
“那盆清水,”舒青末冷冷看向叶小萱道,“本来就是用来打湿画心的。你以为你泼上去就会把画毁掉吗?”
叶小萱的表情瞬间僵住。回头看去,她刚才的洋洋得意就像个笑话一样,愚蠢到了极点。
然而舒青末并没有怒火上头第一时间戳破她的愚蠢,反而是沉住气,等到画室门关上之后才不疾不徐地道出她做了无用功。
两人之间的气量高下立见。
就如这四年来所有的事情一样,叶小萱总是比不过舒青末。
她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她想推开舒青末冲到画室门口试密码,但舒青末却拦住她,一把将她推到了沙发扶手上。
“叶小萱,你别不识好歹!”
尽管平时舒青末所有的锻炼仅限于爬楼梯,但他毕竟是个男生,力气还是比叶小萱大上许多。
叶小萱意识到没法再接近画室,她气急败坏地拿起沙发上的抱枕朝舒青末砸去,舒青末下意识地举起双手阻挡了一下,结果右手手掌立马传来了钻心的疼痛。
“你哪有脸说我!你家这么有钱你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你根本就没有拿我当过朋友!”
舒青末不知道舒亦晨给叶小萱灌输了什么思想,叶小萱又拿抱枕在他身上用力砸了几下,他左手捂着右手,疼痛始终没有缓解,也没办法分心反击。
不过就在这时,大门边响起了疯狂的拍门声,伴随着骆梓杭的怒吼:“叶小萱,给我滚出来!”
叶小萱的动作立马停在原地,脸上露出了慌乱之色。
骆梓杭永远是叶小萱心中的一道伤疤,总是能戳中她情绪的开关。
她慌慌张张地丢下抱枕,从门口冲了出去。大门的门板猛地拍到骆梓杭身上,撞得他倒在楼道的墙上,骂骂咧咧地吼道:“别他妈让我再看到你!”
另一边,舒青末的右手还是很疼。在叶小萱扔下抱枕转身离开的同时,他裤兜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振动了起来。
他忍着右手的疼痛,用左手拿出手机看了看,发现打来电话的人竟然是阎宗琅。他按下接听键,只听一道语速比平时快了一倍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小少爷,你还好吗?”
“阎先生,你……”舒青末愣了愣,“你也在看我的直播吗?”
文内关于装裱的相关知识整理自《装潢志》一书
第15章 升值
舒青末的右手无法做出五指完全张开的动作,叶小萱拿抱枕砸他的那一下,等于是强行让他的手指完全舒展开,扯得他手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在疼痛。
幸好医院检查出来他的骨头并无大碍,只是钢钉周围的软组织有部分损伤,休养几天就能痊愈。
在医院敷好活血化瘀的膏药,又拿上医生开的口服药,舒青末带着右手上的“粽子”,在骆梓杭的陪伴下回了家。
出发前往医院之前,舒青末有让骆梓杭用毛巾吸干工作台上多余的水分,并用湿毛巾盖在《斜阳孤松图》上,以免干得不均匀,影响绢面效果。
等回家之后,舒青末第一件事便是检查画心的情况,除了有两处破洞需要重新处理以外,画心并没有受到影响。
直到这时舒青末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今天我算是发现了。”骆梓杭拿着拖把帮舒青末清理画室地砖上的墨迹,忿忿不平地说道,“你压根就没把我当过兄弟。”
“不当兄弟当什么?佣人吗?”舒青末朝骆梓杭伸出左手,“拿来,我自己拖。”
骆梓杭没有把拖把拿给舒青末,反而拖得更加用力,来发泄心中的不爽。他道:“我还以为你已经放弃国画了,没想到竟然在背后偷偷练习,还不告诉我!”
舒青末无奈,他张了张嘴正要解释,而骆梓杭倏地站直身子,用力杵了下拖把,指着窗边画案上未完成的画道:“你竟然还在摹《百骏图》!你让我这国画专业的情何以堪?”
《百骏图》也是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作者是清朝的宫廷画师郎世宁。
郎世宁是意大利米兰人,来中国本是为了传教。但他没能完成传教士的使命,反倒是留下了不少珍贵的画作。
郎世宁的画具有很强烈的个人风格。他拥有扎实的油画功底,同时又会中国画技法,因此他的画可谓是中西结合,将油画和国画完美地融合到了一起。
中国画是散点透视,西洋画是焦点透视,若非拥有两者绘画基础,则很难临摹郎世宁的画。
而舒青末恰好擅长国画和油画,他闲来无事开始临摹横约八米长的《百骏图》,到现在已经断断续续画了近三年时间。
“我是从头开始用左手练习,起初我也画得很差劲。”舒青末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画得那么差,怎么好意思告诉你?”
那段时期舒青末的心态很不稳定,除了吴云墨以外,他没有对任何人打开过心门。后来心态平复下来,他又觉得没必要刻意告诉骆梓杭,他挺享受一个人安静画画的感觉。
“那你之后也可以告诉我啊。”骆梓杭不依不饶道,“亏得我还把我的画拿给你欣赏,在你眼里我怕不是个傻子。”
“你还来劲了是吧?”舒青末瞪着骆梓杭道,“我会把傻子当最好的朋友吗?”
每次舒青末一凶,骆梓杭就会认怂。他小声“切”了一声,拖干净地砖上的墨迹,问道:“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舒青末看了眼自己的右手,又看了眼放在墙角的矿物颜料,头疼地问骆梓杭道:“你接下来几天有空吗?”
等画心干完之后,就要进行修复过程中最为重要的一个步骤——全色。
配补上去的材料到底不过是一片空白,还需要观察原画的用笔特点和整体气韵,将残缺部分的颜色补全才行。
这一步非常考验国画功底,经过好的工匠全色后的旧画,根本辨认不出修补过哪里。
舒青末的国画功底倒是非常扎实,但他现在右手受了伤,没法再自制矿物颜料,也只得让骆梓杭来帮他打下手。
六月中旬的天气已有了盛夏的架势,画心最多放置一个晚上便能干透。
骆梓杭最近在准备一家私人博物馆的面试,总体来说很闲,他答应明天过来帮忙,接着嘱咐了舒青末几句,便回到了楼上。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舒青末疲惫不堪地倒在沙发上想要小憩一阵,然而右手一直隐隐作痛,让他始终无法转移注意力。
吴云墨曾对他说过展露手艺之后会遇上很多麻烦事,舒青末万万没想到他这还没把手艺完全展现出来,麻烦事就已经找上了他。
还好叶小萱对裱画一窍不通,否则这场闹剧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在沙发上躺了一阵,舒青末实在睡不着,索性又回到画室里,把《多闻天王持塔图》拿出来,完成勾线步骤。
至少在专注画画的时候,右手的疼痛无法叨扰他。
一直画到傍晚,骆梓杭发消息来问吃饭要不要帮忙,舒青末回复了一句不用,接着打算点外卖,而就在这时他接到了阎宗琅打来的电话。
“你的手怎么回事?”
宽敞的商务轿车后座,舒青末刚一上车,阎宗琅便注意到了他那裹成粽子的右手。
先前叶小萱离开时,阎宗琅打电话来问了问情况,舒青末只简单说了下有人来捣乱,便匆匆挂了电话,他完全没想到阎宗琅在下班之后竟然还会亲自找来他家小区。
“被抱枕砸了一下,没什么大事。”舒青末道。
阎宗琅闻言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墨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悦的神色。他问道:“来捣乱的是什么人?”
舒青末也不知从何说起。前些天他才为了叶小萱去找阎宗琅帮忙,结果现在却被叶小萱倒打一耙,连他自己都觉得他这是自讨苦吃。
他摸了摸后颈,难以启齿地说道:“这个说来话长……”
阎宗琅道:“那就慢慢说。”
舒青末被阎宗琅带去了一家粤菜馆,这家餐厅的装修风格是典型的古典中式,偏好红木,注重布局,四处都装饰着梅兰竹菊等中国风元素。
结合之前阎宗琅对四大天王的了解,舒青末猜测他应该挺喜欢中国传统文化。
“所以你在直播里叫的那人其实就是你朋友?”
安静的小包厢内,舒青末和阎宗琅面对面就坐,桌面上摆放着数道经典粤菜。
舒青末用左手拿起筷子,看着一盘烧鹅道:“已经不是朋友了。”
他说这话的语气很平淡,就跟他对这段友情的感想一样,他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阎宗琅没有动筷,眼神停留在舒青末的筷子上。
舒青末的双手都能使用筷子,但他左手没有经过刻意训练,跟右手相比还是不够熟练。于是他好不容易夹起来的烧鹅,就这么啪嗒一下掉到了桌子上。
他略微有些尴尬,想要重新把烧鹅夹起来,但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他索性放下筷子,对阎宗琅道:“这几天把画裱完,然后尽快完成最后一幅四大天王图。”
“就这?”阎宗琅从盘子里另外夹起一块烧鹅,动作自然地放到了舒青末碗里。他的筷子还没有用过,见舒青末动作不便,帮一下忙也在情理之中。
舒青末看着碗里的烧鹅愣了一瞬,抬起双眼看向阎宗琅问:“什么?”
“我说你的打算。”阎宗琅又夹了一块东坡肉到舒青末碗里,“就这些吗?”
这下换成了舒青末看着阎宗琅手里动个不停的筷子,他不解地反问道:“不然呢?”
虽然舒青末也很不爽叶小萱跑来捣乱,还伤了他的手,但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回敬她。
阎宗琅从容地夹着菜,慢条斯理地说道:“故意造成他人轻伤,往重了判,可以判到两年。”
舒青末向来只听说过“态度良好,从轻处罚”,还从未意识到这东西还能往重了判。
他从筷子上收起视线,看向阎宗琅,想从那平淡无波的表情里读出背后的想法,但还是一如既往地失败了。他说道:“坐牢的事我不太懂,画没事,我的手也没什么大碍,坐牢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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