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那个背影站起身来,迈着稳健的步伐朝台上走去。
“话说你现在是要和舒家开干了吗?”骆梓杭继续道,“我听说方婉柔给你找了幅咱们美院院长的画。”
舒青末收起视线,这才回过神来看着骆梓杭小声问:“什么画?”
“你不是要裱给方婉柔看吗?”骆梓杭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真应该跟我商量一下,你这么多年没画画,她给你找幅破画,你说你怎么办?”
舒青末问:“画很破吗?”
“非常破。”骆梓杭道,“那是李院长太爷爷画的,方婉柔说要是裱不好就赔他一幅同时期的画,李院长压根就没指望修复好,巴不得方婉柔赔他。”
舒青末当下了然,方婉柔故意找来美院院长的画让他裱,如果他没能裱好,那基本上等于在这个圈子里社会性死亡。
还真是一条一石二鸟的妙计。
舒青末再次感叹自己沉不住气,被舒亦晨一刺激,就把自己推上了一条不归路。这时候他也不可能去跟方婉柔说他还没考虑好,也只有硬着头皮上。
“你怎么突然就跟舒家杠上了呢。”骆梓杭道,“你知道你要是没裱好,有多丢脸吗?”
舒青末无奈:“我当然知道。”
骆梓杭道:“要不你找你师父帮帮忙?他肯定不会见死不救。”
舒青末道:“方婉柔有那么傻吗?不可能同意我找人帮忙。”
“啧啧啧。”骆梓杭摇了摇头,“那还真是难办。”
“舒、青、末。”
一道清冷的男声打断了在下面小声闲聊的两人,舒青末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往台上看去。
“一等奖。”阎宗琅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但眼睛里却没有多少笑意,“请获奖的同学上台领奖。”
舒青末突然有一种上课开小差被抓的感觉,他尴尬地跟着其他获奖者一同上台,故意缩在了最边上。
阎宗琅一边念名字,一边把手中的证书颁发给学生。只有在给舒青末时,他没有念名字,只是看了一眼,就直接递给了他。
“谢谢。”舒青末微微鞠了一躬,这时他突然感到一股熟悉的香水味涌入鼻腔,还未等他抬头,便听见阎宗琅俯在他耳边道:“结束后来我车上。”
舒青末惊讶地站直身子,是时阎宗琅已经转身回到了最中间。
一群人合影之后,表彰大会顺利结束。
骆梓杭说带舒青末去吃烤肉,舒青末说他另外还有事,骆梓杭便先行离开。
每次开完会,都有大批学生一同下楼。舒青末等了好几趟电梯,在学生队伍的末尾来到了楼下。
此时楼外面停着一辆低调的黑色商务轿车,后座的车窗开了大约四分之一,正好可以看到车里人的双眼。
在舒青末对上那双懒洋洋的眼睛后,车窗缓缓关上,显然眼睛的主人是在等他。
他加快脚步绕到车身另一边,刚一上车就感到清凉的冷气驱散了暑热。不过还未等他多享受一阵,就听阎宗琅幽幽道:“我的演讲你听了吗?”
舒青末没想到阎宗琅找他竟然是为了这事,他心虚道:“没有。”
阎宗琅又问:“为什么不听?”
——因为和同学聊天去了。
舒青末当然不敢这么说,他埋下脑袋,态度诚恳地说了一句:“抱歉,阎先生。”
阎宗琅没有再跟他计较,而是转移话题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舒青末要裱画的事连骆梓杭都知道,阎宗琅不可能不知道。
但舒青末并没有立即回答,自从他在阎宗琅那儿上了一课之后,他就知道跟这些人打交道决不能掉以轻心。
他想了想,问道:“你是代表舒梦芙来问的吗?”
在舒青末的认知里,阎宗琅是舒梦芙的未婚夫,他理应站在这一角度考虑问题。
然而阎宗琅在感受到舒青末的戒备后,却直接笑了出来。
“你是在防我吗?”阎宗琅好笑地说道,“小少爷。”
听到这个称呼,舒青末瞬间红了耳尖,他有些害臊,也有些难为情。他不过是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哪里配得上“少爷”的称呼?
“我要小心一点。”舒青末慌不择言地说道,默认了他就是在防阎宗琅。
“在我面前你不用这样。”阎宗琅的语气里既有欣慰也有无奈,那感觉就好像难得教会了学生一项技能,他却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我不会帮你,但也不会害你。”
其实舒青末知道阎宗琅不会害他,毕竟他们之间并没有直接的利益纠葛,非要说的话,阎宗琅还等着他画画,害他也没有任何好处。
他之所以有防备的心思,也是因为上次被阎宗琅给打击怕了。
“你有信心搞定方婉柔吗?”阎宗琅问。
“画还没给我,我也不确定。”舒青末说到这里,突然觉得不对劲,他奇怪地看向阎宗琅问,“方婉柔是你的岳母,你这样直接称呼她的姓名好吗?”
阎宗琅模棱两可地说道:“我是中立的态度。”
舒青末越来越觉得阎宗琅难以捉摸,他忍不住问道:“那你是希望我搞定她,还是不希望我搞定她?”
阎宗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着舒青末问:“你知道有钱人为什么会越来越有钱吗?”
舒青末摇了摇头。
“因为钱会生钱。”阎宗琅道,“当你积攒到足够的资本时,你会发现事情会越来越顺利。”
舒青末不解地歪起脑袋:“所以……?”
“所以如果你搞定了她,”阎宗琅顿了顿,“我不介意站在你这一边。”
阎宗琅的语气非常云淡风轻,但舒青末却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压力。他明白阎宗琅的意思,不要当富贵,要当阿尔法,只有当自己足够强大时,才能跟强者并肩而行。
但舒青末总觉得他没有这样的能耐,他忍不住问道:“如果我没能搞定……”
阎宗琅淡淡道:“不要让我失望。”
舒青末简直头疼,您这哪里叫中立啊?
第11章 礼物
阎氏奖学金终于到账,但舒青末却没什么心思去大吃一顿。
方婉柔要他重新装裱的旧画已经差人送来,是嘉庆年间一个七品小官画的《斜阳孤松图》。若不是有骆梓杭通风报信,舒青末还不知道这就是李院长太爷爷的画作。
从落款来看,这幅画已经有一百三十多年的历史,这期间应是没有妥善保存,画心破损严重。舒青末刚一展开,就觉得颇为棘手。
为了不让他找人帮忙,方婉柔要求他一边修复一边直播,否则就不认可他的修复成果。
舒青末没有办法,也只得在开始动手之前,在画室的工作台上安装了一个摄像头。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舒青末将《多闻天王持塔图》的草稿收到一旁,沉下心来开始了装裱的第一个步骤——审视气色,仔细检查作品的破旧和污损程度。
这幅《斜阳孤松图》是绢本设色(注),如果想要达到“修旧如旧”的效果,最好在修补时使用同一时期的旧绢料。
光是这一点就可以难倒许多装裱师傅,因为现如今旧材料非常难找。
当年故宫组织修复《清明上河图》时,使用了许多乾隆年间价值不大的旧画,但现在那些价值不大的旧画也都被归为了文物。
如果换作其他人,可能在这第一步就会发愁,但舒青末还好,因为他知道墨斋里有大批旧书画,总能找到称手的材料。
“你说你要给舒家裱画?”
吴云墨站在墨斋的柜台后面,脸上难得出现惊讶的神色。他推了推滑落到鼻尖上方的银框眼镜,一脸不赞同地看向舒青末。
“一开始我也没这想法。”舒青末摸了摸后颈,“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发现还是有必要争取一下属于我的东西。”
“舒家没有什么是属于你的东西。”吴云墨皱起眉头,厉声道,“除了你自己的手艺。”
“师父,”舒青末略微有些抵触,“舒国华那么对待我和我妈,我拿走他的遗产也不过分吧。”
“你拿了遗产,然后呢?”吴云墨问,“你以为你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吗?舒国华不可能好心给你留下遗产,他肯定有自己的目的,要我看,他是预感到了舒家后继无人,所以想让你回到舒家,撑起舒家的脸面!”
舒青末还很少见到他这温文尔雅的师父这般情绪激动的样子。
在他印象中,吴云墨上一次这么激动,还是他的母亲执意要把他带回舒家,吴云墨极力劝阻。
“舒国华他……”舒青末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会觉得我能撑起舒家的脸面呢?”
吴云墨抚着胸口喘气,眼神看着别处没有回答。
“他又不知道我还会裱画。”舒青末跟着感觉走,胡乱猜测道,“还是说他一直都知道?”
“小末,”吴云墨稍微冷静了一些,“书画圈没有那么好混,你已经找到了不错的工作,偶尔画画挣点生活费就挺好,不要走得太深。”
吴云墨的话引起了舒青末的好奇,他把今天来墨斋的目的抛到脑后,看着吴云墨问:“师父,你为什么不画画了呢?”
吴云墨的眼神闪躲开来,舒青末接着问:“我妈说你以前很会画画,但是后来突然封笔,是出什么事了吗?”
“这不关你的事。”吴云墨沉下脸,转移话题道,“我不同意你给舒家裱画,你要是执意要裱,那你自己想办法找材料。”
“还有你的装裱手艺是哪里学的呢?”舒青末对吴云墨的话置若罔闻,一股脑地问出了他心中多年的疑问,“我妈本身就会装裱,但我的手艺却是你教的,因为她说你更厉害。”
“舒青末。”吴云墨的脸上浮现出愠怒的神色,“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师父,就不要有那么多问题!”
自舒青末有记忆以来,吴云墨就一直在美院侧门的老街上做着字画生意。
当初母亲怀着他被舒老爷子赶出舒家时,第一个投奔的就是吴云墨。在吴云墨的介绍下,母亲认识了当时还是落魄画家的骆家惠,并租下了她家空置的房子,而舒青末出生之后就一直在那里长大。
回到这住了二十多年的老宿舍,舒青末没精打采地一头栽到沙发上,胡思乱想他是不是本命年提前到来,做什么都不顺利。
要是没能使用旧材料,那重新裱出来的画必定是下乘之作,根本拿不出手。
光是这一点就已经够糟心了,偏偏舒青末还把他那脾性温和的师父给惹生气了,这简直比裱不好画还让他感到烦闷。
蔫巴巴地在沙发上趴了一阵,舒青末掏出手机打开了他专为裱画开设的直播间,一张破破烂烂的旧画摆在工作台上,就跟现在的他一样毫无生机。
在这无聊透顶的直播间里,竟然还有两三个人在线。舒青末不用想也知道,这其中肯定有方婉柔安排来盯他的监工。
盯就盯吧,舒青末无所谓地想,反正他也裱不出什么好画来。
迷迷糊糊地躺到傍晚,舒青末接到了快递打来的电话。他最近并没有网购,不禁有些发懵。
没过一会儿,快递小哥把一个沉重的纸箱送到了舒青末家门口,他好奇地拆开一看,发现里面有十盒一百零八色顶配的矿物颜料粉末。
颜料的品牌舒青末认识,是一个传承了几百年的老字号,价格极其昂贵,这十盒颜料算下来至少得四五万人民币。
在舒青末认识的人当中,也只有一个人会送他这么贵重的东西。
“阎先生,颜料是你送的吗?”
舒青末拨通了阎宗琅的电话,内心不安地问道。
暂且不说他能不能收下这么贵重的东西,他很清楚阎宗琅送他颜料的目的,无非就是为了鼓励他好好完成手中的任务。但现在他找不到好的修补材料,注定没法达到方婉柔的要求。
“嗯,喜欢吗?”
阎宗琅的声音略微有些喘,似乎刚做了激烈运动。
“我不能收这么贵的礼物。”舒青末道,“而且不管贵不贵,我也没理由收。”
“要理由还不简单吗?”电话那头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让舒青末稍有分心,“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舒青末明白过来阎宗琅这是要硬找理由送他,他倔强地说道:“……不告诉你。”
“好吧。”阎宗琅无奈道,“你月底毕业是吧?那就当毕业礼物。”
“那也说不过去。”舒青末执拗地说道,“你又不是我亲戚朋友,没理由送我毕业礼物。”
“我不是你的亲戚吗?”阎宗琅反问,“我明明是你的姐夫。”
听到这话,舒青末被噎得哑口无言。阎宗琅或许是想象到了他呆呆的模样,还优哉游哉地补充了一句:“叫声姐夫给我听听?”
舒青末当然不会叫,因为他压根没有把舒梦芙当成他的姐姐。
他的脑子很快转过了弯,问道:“你有送舒梦芙毕业礼物吗?”
舒梦芙今年二十五岁,正好研究生毕业。如果阎宗琅要送他毕业礼物的话,那也该送舒梦芙毕业礼物才对。
这下换成阎宗琅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呼了口气,拿舒青末没辙似的回道:“没有。”
“那我就更没理由收了。”舒青末一板一眼地说道,“你可以拿去送给你的未婚妻。”
“小朋友,让你收你就收着。”阎宗琅似乎彻底失去了耐心,不再继续跟舒青末掰扯道理,而是直接沉下声来下了最后通牒。
舒青末到底不敢在阎宗琅面前嘚瑟,虽然几次接触下来,他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拘谨,但非要说的话,他还是很怕阎宗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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