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动作悠闲,摸了一阵,停了下来,声音也跟着正常起来,仿佛是端正了神色:“不然,我给你讲讲你哪里惹到了我?”
柏舟坐上车,一边发动,一边听老板讲。
“这花了我好大的工夫。这家人,我先向她家小区里的闲散老人打听了,都说关系融洽和睦得很,女儿是个医生,懂礼貌,也孝顺,经常给父母买礼物,父母也都是有正经工作的,教育孩子又严格,又慈爱。”
“就这两个形容词,我察觉不对劲。现在小区里的邻居,也就是点头之交,很少有串门的,接触并不多,看出严格不奇怪,看出慈爱也不奇怪,是怎么看出又严格,又慈爱的,这两者间恐怕得有不少剧情,才能有这样的结论吧,但现在大家都重视隐私,有什么事儿都是关上门家里说,难道他们家人喜欢大庭广众下教孩子?”
“于是我细致一问,果然他们说不出具体事例,只是从平日里打招呼,擦肩而过时得出的印象。”
柏舟仔细听着,光是听到这些,她已经悬起了心,察觉到后边查出来的必不会是小事。
“这种印象往往很能说明问题,这家人肯定藏着事。我往回查,发现他家在十六年间搬了三次家,已经查不到许颂意小时候的事了,然后我再查学籍。”
“查到她念的第二所高中,许颂意的口碑非常好,老师都还记得她,交口夸赞,说她礼貌用功孝顺,还有她的父母,都是十分体面的人,对孩子极为关心,每周都会和任课老师通电话。有个任课老师甚至觉得她父母关心过了头,近乎控制了。不过这话是玩笑的口吻说的。”
柏舟察觉到,孝顺这个词,出现了两次。她记起来,前几天问桑泱许颂意和她家里的关系时,桑泱似乎也提到这个词。
一件事出现的频率高了,很容易就会引起人的注意。
而一件事出现的频率高得出奇,则很容易引起人的怀疑。
“然后呢?”柏舟问道。
“然后,我追踪学籍,发现她高中转过一次学,查到她上的第一所高中,和第二所说的差不多,这中间,我发现她跳了一级,念完高一转学后直接念了高三,她学习能力相当不错。”
“这所高中是她自己考上的,都没问题。直我查到她的初中,才发现了端倪——具体的学校班级,我都总结在报告里,发给你了——她的班主任告诉我,她是孤儿,后来被现在的父母领养的,她所在的孤儿院叫北城儿童福利院,有个妹妹。”
“妹妹叫李菁,许颂意原名李漫,妹妹今年还在的话,就二十五岁了。七年前从孤儿院逃走,就再无音讯——不过这件事,不好查了。”
柏舟低头打开老板发到她邮箱里的调查报告,正想问为什么不好查,话到嘴边,她自己就想明白了。
七年前,那个女生已成年,孤儿院里已成年的孩子就得独立,自己去找工作养活自己,怎么都不能说是“逃走”,而桑泱的描述里很关键的一件事就是女生的衣着邋遢破旧,她在逃离孤儿院的过程里多半吃了不少苦。
那家孤儿院有问题。
“难怪妹妹是去学校找姐姐,而不是回家找父母。”柏舟想起那天早上桑泱想不通的这个问题,喃喃自语道。
她只能找姐姐,因为只有姐姐,根本没有父母。
老板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个姐姐不简单啊。”
柏舟将车开到了医院,找了停车位停好。
透过挡风玻璃朝住院部那边张望了一眼,黑黢黢的夜色里,建筑寂静矗立,那一扇扇窗子后溢出白色的光线。
每次夜晚来这里,柏舟都觉得这画面很诡异。
老板越发兴奋地往下讲。
“你知道,领养孩子,往往是越小越不记事越好,不记事才养得熟嘛,所以,孩子大到一定岁数,往往就领养不出去了。许颂意被领养时,十三岁零九个月,法律规定,年满十四周岁,就不能再被领养了。你看,是不是很厉害?”
连续搬家、转学,后来的老师同学都不知道她是领养的,孩子做到人尽皆知的孝顺,父母严格又慈爱,做到人尽皆知的极为关心孩子。
这几条线索联系起来,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刻意的气息。
父母介意被人知道孩子是领养的,却没有选择尚未记事的婴幼儿,而是领养了将近十四岁的许颂意,这里头没有许颂意努力是决不可能的。
第31章
“所以, 她对被留在孤儿院里的妹妹怀有愧疚。她过得肯定也不轻松,养父养母对她多半管得很严厉,在妹妹车祸之后她不敢去认领遗体。”
老板做着猜测。
“可是她当时都研究生了。”柏舟提出反驳。
“如果她父母对她精神压迫, 控制她的零花钱, 让她没有自主的能力,她完全有可能不去认领遗体,毕竟人都没了,认不认领最后都是一把火烧了。这样一来,愧疚和仇恨双重重压,积累到最后,一下子爆发出来。”
柏舟听着他在耳机里的声音, 又朝外看了看,桑泱仍旧没有出现。
怎么还没下班?她拿起手机,屏幕上,那个代表了桑泱的点依旧停留在原来的地方。
那是医院手术室那一片所对应的区域。
手术还没做完吗?
柏舟不知怎么就有些慌。
她推开车门, 打算去里面等。
老板突然严肃, 声音微微地低沉:“我还查到一件事,那对养父养母两三个月前又去了一趟孤儿院。”
柏舟脚步一顿,去孤儿院做什么, 自然是不言而喻。
老板告诫道:“这个人很危险,我顺手查过了, 没发现她有什么犯罪记录, 你们拿这种人没办法的,要跟她磕,少不得把自己搭进去, 不如离她远点, 最好搬到她不知道的地方去住。”
柏舟低敛下睫毛, 她当然知道离她远一点就能安全,可是……
“她搬了这么多次家,还转了一次学,不还是被你在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查出来了吗?”柏舟平静地说。
老板叹了口气,怜悯道:“真可怜,这单给你打个八折。”
桑泱的手被勒得很疼。
这间浴室空间很小,开着温暖的暖气,但此时却让人感到闷热。
许颂意似乎正常了起来,没再对她动手动脚,说话的声音也变回了平时的样子。
“你记不记得七年前的那场车祸?”她靠在她边上。
桑泱被蒙住了眼睛,看不到她的表情。
为什么要蒙住眼睛?她飞快地思索着,她已经知道她是谁了?蒙住眼睛的意义是什么?
“那个女生是我妹妹,她叫李菁,小我四岁,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面了,我真想她。”许颂意的声音有种超乎寻常的冷静。
“所以我不能让你活着,还有陆清,他也得死。”
桑泱问道:“既然这么恨我,那为什么要等七年?”
许颂意一滞。
“是真的因为她,还是因为你自己?”桑泱又问。她也和许颂意一样,将声音放得轻轻缓缓的,可问的话却是步步紧逼,仿佛占了上风的是她。
猝然一阵动静。
桑泱听到许颂意的声音提高,从上方传来。
“你懂什么!”她站了起来,话语间带上了恼怒。
不过恼怒只瞬间,她笑了,重新坐了下来,慢悠悠道:“是啊,因为你居然越过越好,我看不顺眼了,像你这种身上背着人命的罪人,凭什么过得顺心顺意,又是画展,又是职称,可真是风光,而我却……”
她打住了,没说下去。
原来是这样。
桑泱和柏舟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过了七年都没动静,直到现在才报复,原来是因为她们过得太顺心了。
桑泱看不到她的神色,不过想也知道恐怕森冷得很。
“罪人不是我,是你。”她平心静气道,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眼下的处境。
空气骤然一静。
桑泱弯了弯唇,接着说下去:“她那么怕我,是因为在你身边见过我,害怕我把她勒索的事告诉你,你有家有父母,还考上了大学,肯定不会喜欢一个会勒索小孩的妹妹,她连脏兮兮地见你都不敢,见了我当然要逃跑。”
那个被勒索的小孩说,脏兮兮的女生一上来就拽住他,让他把钱交出来,说想买身新衣服。
当时没人明白这句话里的深意,现在倒是显而易见了。
“那场车祸的调查并没有大肆张扬,你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在她远远地看到你的时候,你也发现了她?但你不敢和她相认,便装作没看到,便躲着,直到有一天她不出现了,你才又担心起来,暗暗地去打听,然后知道了所有的事。”
这都只是桑泱的推测,但听着许颂意越发浓重的呼吸声,她知道她猜对了。
比仇恨更可怕的情绪是愧疚,和愧疚引发的懊悔,如虫蚁蚀骨般昼夜不停。
“呵。”许颂意嗤笑了一声,“你还挺冷静的,你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吗?”
桑泱知道,将她安置在浴缸里是为了将她浸在温水里,而浸在温水里,是为了割脉后防止血液凝固。
许颂意想放干她的血。
但她不明白许颂意为什么选择这样的方式。
这跟她前两次的手法相差太多。
前两次她都选择躲在暗处,借他人之手行事,这一次她却大张旗鼓地亲自动手。
“可惜了,如果画展那天,你没让我拖住那个司机,你也许能死得痛快些。我本来是想给他的药里多添一样,那种药会使人乏力嗜睡,但溶解很快,不会查出来,或者即便查出来也没关系,确实对他的症。我只要让你在特定的时间上那辆车。”
许颂意惋惜地讲述着她流产的计划。
“万一药效提前,我还没上那辆车,那一车的人……”桑泱飞快质问。
却被利落地打断。
“那有什么关系?”许颂意轻巧地反问。
不过是一次不成功的试验罢了,至于无辜者的丧生,跟她有什么关系?
桑泱一时无言。
水流声响起,冲击在桑泱□□的足上,是凉的,她条件反射地一缩,水流很快就热了起来。
只有声音的世界使人不安。
桑泱吞咽一下唾液,偏过头努力地听着动静。
浴缸里积上了水,开始只是浅浅的,接着没过了桑泱的脚踝,然后是她的腰。
水产生了浮力,使人很不舒服。
桑泱不害怕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但她担心柏舟找不到她会着急,她要多久才能知道她遇害的消息?
到时候,她一定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带着这个时空找到线索,回到起点。
然而桑泱依旧不安,慌乱在她心中越发浓重,因为许颂意的反常。
她究竟要做什么?
她绝不会只是想杀害她而已。
水流声还在继续,哗哗地冲刷,水面还在升高。
“这个时间,柏舟应该找你找急了吧。”许颂意的声音伴随着泠泠水声似乎破碎般在这间小小的浴室里散开。
桑泱愣了一下,她的脸色瞬间变了脸上的平静犹如玻璃般被击碎。
“你想做什么?”她急声问道。
水声蓦然一停。
“我还以为你真那么冷静呢,原来只是没戳到痛处。”许颂意得意洋洋,伸手在水池里悠然地拨了拨。
“我不想做什么,只是想大发慈悲让你们道个别。”
霎时间,桑泱明白她想做什么了。
她奋力挣扎起来,许颂意拿了胶带封住了她的嘴,粗暴地将她狠狠按回去,口上却是无比轻柔:“你要珍惜,不要乱动,接下来就是你们永别的时刻。”
柏舟走到值班室。
凌晨的走道静悄悄,有值班医生在。
她正想问,那台手术进行得怎么样了?
值班医生却惊讶地问道:“小舟,你怎么在这儿?手术一个小时前就结束了。”
柏舟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她低头,看到定位软件显示着桑泱的位置仍旧没有变化。
下一秒,她转身朝那间手术室跑去,还没到手术室外,她在一个楼道口的地上看到了桑泱的手机。
手机摔在地上,屏幕裂了,但还能使用。
随即,她转头看向亮着灰暗照明的楼道。
她走进去,看到门后的角落里,丢着桑泱的白大褂与鞋。
柏舟喘着气,她抬头扫了一圈,看到了角落里的监控,她站起身,跑去监控室,还没到,手机响了,是一条来自许颂意的视频申请。
柏舟慢下了步子。
她狠狠地闭了下眼,然后咬着牙,把视频接了起来。
屏幕里出现了一个人,是许颂意,她对她轻柔地笑了笑,然后示意了一下手里的刀,摄像头往下压,那把刀跟着向下。
底下出现了一个躺在水里的人。
水满到了浴缸边缘,她将刀探入水中。
“住手!”柏舟瞪大了眼睛,她的呼吸几乎停止,发了狠地威胁,“许颂意,你放开她,你要报复来找我,你敢伤害她,我把你妹妹的坟刨了,骨灰扬了,让她死了都不得安生!”
但屏幕里的画面并没有因为她的威胁而停下。
刀刃抵在纤细的手腕上,狠狠地划了一刀,手腕受痛猛地一颤,鲜红的血液顷刻间溢出,而后轻轻地溶解在清水里,由浓转淡地飘散开,这一瞬间居然有着猩红的美感。
“真漂亮。”许颂意轻轻叹息,然后,她又笑了起来。
“没想到这么柔软的人居然也会讲这种恶毒的话。”她不轻不重道,好似责备。
柏舟顾不上她说什么,跑到电梯口,拼命地按按钮。
“还好,我是大度的人,不跟你计较。还愿意给你一个。”许颂意一边说,一边将镜头对准了桑泱的脸。
屏幕里,桑泱被捂住了口眼,头发散乱着,她偏了偏头,剧烈地挣扎,可任由她如何拼命,却只带起了水波的轻响,除此之外,无济于事。
柏舟的心揪得死死的,她唇舌干涩,连眼眶里都似被一把火燎干了一般,干涩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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