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策就这么看着,寒风呼啸也岿然不动。也许双生子有心灵感应,叶斋停下说话往窗外看了一眼,在黑暗中发现了些异样。等父亲语重心长的一段话说完,他便将筷子拍在桌上,厉声说道,“我去哪里跟谁做事不需要爹您操心,他姓陈的再不好还能拿给我口饭吃,您呢?”
“你怎么说话!正道你不走,偏偏去闯歪门邪道。”叶南坤也提高了声音,眉头紧皱,“过了年你就去部队,把这一身的毛病改了。”叶斋翘着腿从怀里摸烟出来,拿火机点上,“省省吧,我不是大哥,也不想变成他那种光鲜亮丽的人。你把这小的教育好,比我强。”
叶南坤指着他鼻子想骂人,葛茹风立刻凑过来当和事佬,好言相劝。叶斋没听,站起来踢开凳子往外走。叶亭想追上去拦住他,被叶南坤一眼瞪了回去。倒是家里的厨娘担心二少爷没吃饱,装了一铁皮饭盒的饭菜给他带上。
叶斋提着吃的刚出了大门,就看见蹲在门口石狮子旁边抽烟的戎策,“不仔细看,狮子都抽上烟了。”“二哥。”戎策站起来舒展舒展身子,“你别总跟爹吵架,他也是希望你好。”“你想当他好儿子,你倒是回家亲自给他当去。妈的,老子想做什么那是我的事。”
戎策愣了下,听见叶斋一边走一边小声说道,“老子真他妈的羡慕你。”“二哥,”戎策追上去,扫了扫肩头落雪,“你这是有人在背后撑腰,什么都不怕。不管你在哪,如果出了事,爹和大哥一定会想尽办法帮你,这还不知足?”
“知足?我需要他们?”叶斋白了他一眼,把饭盒扔他怀里,“我去青楼,你跟着?”戎策脸色微微一变,急忙摇头,“不不不,二哥尽欢,我先回去了。”
夜已深,戎策看着客厅里摇摆的落地钟,试图让自己静下来。窗外隐约有路人交谈的声音,仔细听还能听见脚步声,但唯独没有杨幼清的。桌上的饭菜热了几遍,戎策看着快要散架的糖醋排骨,决定不等他了,自己先吃。
第一块排骨连着肉带着骨头刚放进嘴里,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了。杨幼清身上还有未化的雪,额头的发丝被雪水打湿,但不算狼狈,“你没锁门?”“锁了门有用吗,想杀我的不还是进得来,出不去?”戎策故作镇定将骨头吐出来,但是眼中翻腾的喜悦难掩。
杨幼清转过身把门锁好,公文包放在一边,再回头小家伙已经扑了过来,嘴角还带着糖醋排骨的汁水。杨幼清低头将他唇边的糖醋汁舔了去,露出个微笑,“放了姜丝,你做的?”
“没,二哥送我的,”戎策不敢说实话,但也不敢说自己跑到树上看叶家吃年夜饭,于是省略了些,“还有烧腊,炒虾,蚝油青菜,您要是饿了我去煮点面条。”杨幼清看了看桌上的饭菜,还冒着腾腾热气,“不用了,一起吃吧。你身上倒是不冷,回来一会儿了?”
戎策点点头,几乎要把自己挂在杨幼清身上,“老师,您还走吗?”“西北的事情不需要我插手了,周荐章有意要让我留在上海。人家权力大,他随便跟哪位侍从说一句,我就被拿下了名单。”杨幼清冷笑一声,脱下外衣放到沙发上。
“忍着呗,还能杀了他吗?”戎策从厨房拿来一双筷子想要递过去,杨幼清已经用他用过的开始吃了,还不忘评价几句,“这个排骨不错,就是太甜,青菜竟然也放糖。”戎策看他仿佛一天没吃饭一样,把自己这边的两个盘子也推过去,“春节了,您就不说点什么?”
杨幼清抬头白了他一眼,低头继续吃,没说话。戎策自讨没趣,嘟囔两声也俯下身来夹菜,还专门抢杨幼清筷子底下的。杨幼清挡了几下,速度慢了些让戎策占了先机,于是改变策略放弃这块排骨,筷子一伸从另一个盘子里夹了块烧腊,“你若是平常也有这样的机敏度多好。”
“我最近也没少立功啊,我这都二十七八了,还没升官,您也不帮我说说情。”“哦,司令部准备提拔顾燊做副处长,年后通知就下来。情报组的工作让副组长彭义东担着,”杨幼清把碗放下,用手帕擦了擦嘴,“他父亲给人事处花了不少的一笔钱。”
戎策把骨头吐出来,呸了一声,“他就是个饭桶,摩斯密码到现在都没背过,还跟我耍少爷脾气。”“但他有点天赋,会打点关系,算是个有用的饭桶,”杨幼清把空碗碟推到戎策面前,“军校警校的好苗子会轮到我们挑?吃饱了,你去把碗洗了。”
2.电报
“不是一个发报员,你听,5这个数字,滴滴滴滴滴,能够听出三下加两下的节奏,之前是连贯无阻的。”刘菲菲扶着监听耳机抬头看了眼戎策,怕他听不明白又补充道,“发报员的手法像是一种标志,每个人都不同。之前我们截获的电报中,发报员经常使用短码,依我看,像是个男人,现在的这位是个细心的姑娘。”
戎策翘腿坐在监听车内架设的木桌上,一手扶着桌面一手跟着耳机内的声音敲打,但是节奏慢了点,毕竟他从来没负责过电台这一块,疏于锻炼。伪装过后的电台车载着德国进口的设备在柏油马路上缓慢行驶,但无奈发报时间太短,还没缩小范围便没了声音。
“他们使用电台的频率增加了,戎组有没有什么猜测?”刘菲菲将耳机摘下来,扶了扶刚烫的大波浪。戎策拿过桌上的草纸,微微皱眉,“2546, 5499,这几个数字出现了不止一次,也许是在重复某一情报,我拿回去给情报组——算了,指望不上那个二世祖,给我抄一份,我研究研究。”
刘菲菲一边誊抄着数字一边笑道,“戎组还嫌彭公子是二世祖,你瞧瞧侦缉处新来的军官们哪个没有背景?”“你还对战文翰旧情未了?”戎策反问她,刘菲菲也不恼,把草纸递过来,“想追我的人从百乐门排到仙乐斯,用不着戎组操心。”
孔珧抱着一厚摞文件走进组长办公室,戎策从满桌子狼藉里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这么多,我们最近都没往外跑,哪里来这么多行动报告?”“去年的总结和报表,处座说您就算不是亲自写的,也至少看一眼。”孔珧看了看他桌上实在没有地方,便把文件放到茶几上,转身准备走。
“你过来看看,”戎策招了招手,孔珧连忙走过去,“你看啊,这是最新截获的共党电报,一个新的频率,但我觉得密码本没换,你说呢?”戎策抬头,果不其然看见孔珧眼中一闪而过的一丝慌乱,但是这小子掩饰的不错,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半分钟,孔珧才开口,“这,这几组数字确实相同,但是位置却不一样,您瞧,前几次都是紧挨着,但这几次隔了几组,不像是同一个意思。”戎策托着腮看他,故作轻松,“是吗?我觉得是二次加密。这电台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我们逮捕了郑平愿之后开始活动,我猜,是他没来得及撤走的下线在寻求上级的帮助。”
孔珧没说话,紧紧盯着那一行行数字,戎策看见他额头冒的汗,却未点破,继续说道,“我猜,他们第一知道郑平愿被捕,第二确定自己没有暴露,第三一旦撤离将会是更大的麻烦。因此铤而走险想要重新与上级接上线。”孔珧点头应和,戎策拍了拍他肩膀,“紧张什么,看不出来我又不会扣你工资,这事儿让译电组的小姐姐们忙去吧。”
孔珧更用力点头,仿佛松了一口气,但戎策清清楚楚看见他眼中的警惕和那一丝惶恐。戎策笑了笑,从书桌里拿出一包点心递过去,“年终总结多亏了你,看你黑眼圈都快出来了。这是奖励,今早去买的蝴蝶酥。”
叶亭从电话局下班回来,看到家门口蹲着一个人,地上满满都是烟头。“你,你跟着你们组长学坏了。”叶亭打开门,孔珧赶紧站起来,将烟头踩灭了,踢到一边,用裤子擦了擦手上残留的烟草味道。
“电台被发现了,现在必须保持静默,”孔珧刚进门就脱口而出,气势汹汹,丝毫没有往日的斯文腼腆,“听我的,把电台放回我那里,我家更安全。”“不行,你这样会给孔家带来麻烦,电台在我这里,出事了我可以跑。”
孔珧急火攻心但还是努力抑制,伸手抓住叶亭的肩膀,笃定中带着几分强横,“我必须保护你的安全,你一个女孩子家……”“孔少爷还讲男强女弱那一套俗话?”“不,我没有,”孔珧被她似是嘲讽的一句话瞬间弄没了脾气,但仍是耳尖烧得通红,“断线之后,我们只有彼此可以信任可以依托,我觉得,我照顾你也是应该的……”
叶亭没忍住笑了出来,孔珧倒是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脸红得像是熟苹果,急忙松了手转身趴在墙边。“不逗你了,我接到组织回复了,”叶亭走到桌前倒了杯茶,“上级要求我们继续潜伏,最近不要有任何动作,过一阵摸清楚了情况,上级会主动给我们接洽。营救老郑的任务可能要交给其他组完成了。”
“联系上就好,联系上就好,”孔珧还是满脸通红,低头不敢看叶亭,他也不知道自己害羞什么,但偏偏就是不敢,“我先走了,今晚夜班戎组要派我去盯梢。”“对了,”叶亭忽然正色,“电台暴露消息,是不是戎策告诉你的?”
孔珧愣了下,随即点点头,“现在想来,他可能是在试探我。我日后会小心的。”叶亭欲言又止,末了只是说路上小心。孔珧大开门走出去,因为有心事走得还有些踉跄。
叶亭几乎能确定,戎策发现了他身边的这个卧底,但是选择包庇他,甚至主动提供情报让他有所准备。也许是这几年间断的接触起了作用,也许是兄妹这层关系让戎策不忍下狠手,但叶亭相信,假以时日,他们最终能够站在同一阵营。
“老板,《先秦诸子系年》有没有?”戎策推开书店的门,这是包打听告诉他的最后一家可能买这本书的书店,成败在此一举。老板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抬头望了眼他,又低下头去,“卷一还有一本,缺了两页,不嫌弃的话半价卖给你。”
戎策看了眼小书店的布局,杂乱的书籍堆放在落灰的书架上,“我只需要第三本。”“怎么现在的人都如此不同寻常,”老板推了下滑落的镜框,“没有没有,卖完了。”
“谁单独买过这第三本吗?”戎策看老板有些不耐烦,拍拍桌子拿出证件扔过去,“我问你谁买过这本书。”老板瞥了眼证件,脸上表情瞬间变了,拿起来恭恭敬敬还回去,“官爷,官爷,这上个月,啊不,头年,有个年轻人来买过。他长相白净,带着书生气,眉眼如星,我还记得。”
戎策从怀里拿出一张孔珧的照片放在桌上点点,“是他?”老板低头看了片刻,笃定点头。戎策笑了声,似是有些无奈和自嘲。老板不懂他的意思,战战兢兢。末了,戎策从货架上拿了一本茅盾的《子夜》,“多少钱?”
“送,送您了,您慢走……”
3.对峙
上海的春天来得快,但紧接着就是乍暖还寒,冻得人骨头疼。戎策惦记着老师的腿,坚持要每天陪他睡主卧。夜里被小家伙搂着,年轻人的体温紧紧包围,杨幼清总觉得身边围着一个小火炉,在寒夜里极其舒服。
有几天,戎策领队出任务,杨幼清发现自己睡眠质量瞬间变差,经常夜半惊醒,一直在床上坐到天亮等戎策回来才放心。他觉得自己是年纪大了,心底越来越柔软,但这种没由来的担心只在戎策身上应效。
杨幼清还会在戎策有意无意撩拨自己的时候出神,静静看着年轻人修长的手指划过领口紧系的风纪扣,或者他下意识舔嘴唇后唇上的一抹晶莹。三月初戎策过他证件上的生日,带着杨幼清在舞厅喝酒的时候,杨幼清感觉到小腹一阵火热,想把这个笑得天真的小家伙按到沙发上。
戎策自己倒是没察觉,半躺在柔软的皮质沙发上,翘着腿,脚踝放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跟着乐曲的节奏摇晃。杨幼清坐在他对面,一次次往酒杯里添酒,再仰头喝掉,直到戎策发现他快醉了,赶忙夺了酒杯,“您干什么呢?”
“你心里清楚。”杨幼清不轻不重说了一句,解开领口的扣子。戎策心里一沉,说话结巴起来,“我,我没怎么招惹您,也没做对不起您的事情。”杨幼清思维慢了一拍,没注意到他眼中的躲闪,继续说道,“以后别自己来这种地方了,工资奖金我替你保管。”
戎策感觉自己后背冷汗直冒,舔下嘴唇说道,“怎么,您还要断我财路啊?”杨幼清不说话了,侧头去看刚刚站在舞池中间的当红小花,让戎策摸不着头脑,“老师,老师,您倒是告诉我啊。”
杨幼清还是不说话,似乎是醉了,戎策手心都出了汗,继续试探,顺势坐到了杨幼清身边。一瞬间,借着为了营造气氛而暗下来的灯光,杨幼清揽住戎策的腰将他拉过来,侧头吻上他的唇,蜻蜓点水般稍纵即逝。
下一秒,舞厅恢复了柔和的橙黄色照明,一阵阵献给舞小姐掌声中,杨幼清坐在原地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眼中还带了几分朦胧。戎策觉得自己烧透了,耳朵红得不行,也学着杨幼清往酒杯里添满酒,一饮而尽。
“老师,以后您也不许自己来了。”戎策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但他的的确确做了对不起杨幼清的事情,而且是一件他认为杨幼清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的事,更是一个铤而走险改变一生命运的决定。
昨日清晨,戎策下了夜班准备去坐电车,还没走出侦缉处的大门就看见孔珧飞快走向龙华路街对过的一条小道,英姿飒爽脚步轻盈,怕是有什么让他开心的事情。戎策转念一想,能让这呆瓜开心的还有谁,不就是自己妹妹。
于是,戎策转了个身跟在孔珧身后,保持着一个适当的距离紧紧跟着。孔珧没发现他,和叶亭挽着手走在朝阳中,像是热恋中的情侣,路上还买了两笼生煎坐在小摊的木桌边吃了。
戎策看得心里不是滋味,怎么好端端的妹妹喜欢上一个啃老的少爷。即便戎策心里对孔珧的身份早有了新的认定,看到他给叶亭抹去唇边的汤汁时,做哥哥的还是长叹一口气。嫁出去的妹妹泼出去的水。
好在之后两人分开了,似乎分开前还来了个西方的贴面吻。戎策在叶亭快要到家的时候追上了她,伸手握住她手腕,“我得跟你谈谈。”叶亭吓得后退半步,随即反应过来,有些气急败坏,“你跟踪我!”
“我没有,”戎策反倒有些局促,急忙掩饰,苦苦营造的蛮横也瞬间丢了个干净,“我想去看电影,正好看见你们俩。走走走,三哥真的有事要跟你说。”叶亭拗不过他,赌气似的快步走上楼,拿出钥匙开门,“你跟爹一样,封建家庭大家长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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