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闹,”戎策瞥了一眼站在人群中谈笑风生的孔珧,一脸不信,“就算是喜欢,那也是自由恋爱,你管得着吗?封建家庭大家长啊?”叶斋懒得搭理他,把杯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转身去应付刚刚进门的叶南坤。
军政本就不分家,在这里看见参谋长不奇怪,但是参谋长不带儿子带儿媳来见世面就别有一番意味了。先让叶家大少奶奶和上海上层的太太小姐们熟悉了,叶家大少爷打入政界也会轻松许多。
戎策浅尝了一口鸡尾酒,干涩劣质的口感让他想吐出来,但是没好意思。叶斋似乎在他爹那里没要到好处,灰头土脸回来,顺带从侍应生的盘子里端了两杯酒,一手一个高脚杯,“小五要考复旦,进去有点难。混蛋老东西,说句话的事,不肯做。”
“你就这态度,谁也不肯答应,”戎策抱着胳膊笑看,忽然看见许久不见的张裕来正从门口走进来,便把酒杯放在一边,拍了拍叶斋的肩膀,“我有点事,先走一步。”叶斋还在低声骂着,眉头一皱也没说什么,转身先行离开。
张裕来并非是自己来的,身后跟着一个身穿黑衣服的中年男人,样貌平平,举止不像是富家子弟。而且,以张裕来的身份和出身,孔家的宴会不一定愿意请他,因此戎策更加好奇。
“哟,戎组长,好久不见,听说你前些天在龙腾买了股份,正巧,我也想买他们公司的。”张裕来笑着走过来揽住戎策的肩膀,低声说道,“那个人是特务,跟着我半年多了,说是保护我安全的。这半年,我都没怎么出门。”
戎策有些诧异,他以为张裕来是找了新的场子玩,谁知是被人软禁了起来。而他还没开口,那黑衣人立刻上前挤进两人中间,木着脸一言不发。张裕来尴尬笑笑,说道,“还没介绍,这位是侦缉处的戎策戎组长,你们算是同行。这位先生在战文翰手下工作。”
“战文翰?他不是去南京高就了?”戎策打量了下那人,姑且相信张裕来,“不知我这朋友有什么金贵的,值得他这么保护。”黑衣人依旧不说话,戎策抬头看向张裕来,“你今天来是蹭饭还是蹭酒。”
张裕来欲言又止,显然是不敢当着黑衣人的面全盘托出,最后含糊其辞说道,“最近病人有点多,怕是要发瘟疫,老刘走不开,我替他来参加宴会,顺便问问那些官老爷能不能拨款成立个先项目。”戎策倒是没听说过什么瘟疫,不过他知道问是问不出来的,毕竟有这个凶神恶煞的保镖在场。
“我时间也不多,先走一步。”张裕来伸手,戎策赶忙握住,还被黑衣人狠狠瞪了一眼。张裕来走后,戎策越过人群找到一处阴暗处,打开手中的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简短的几个字:政府隐瞒,日本病毒实验,遇逃生者,疫苗有望。
十六个字,让戎策怔在原地。战文翰、叶亭甚至还有他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测都是正确的,有日本人在进行微生物武器研究,且就在上海郊区。他曾经在演习中找到的鬼村也是试验后无人生还的村落。戎策记得,这件事交给卫生局和司令部上层接管后,不了了之。
如果有人逃了出来,遇到战文翰的手下或者逃到诊所再被战文翰知道,以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公子哥的性格,应该会先绑了病人,再强迫张裕来帮他研究,然后,也许会把研究成果上交政府。而当局,一方面,享受名誉和利益,另一方面,以稳定民心的借口对此事继续保密,让无辜之人白白丢了性命。
好在张裕来还有点救世度人的医者之心,也知道戎策心地还算善良,也是少数几个接到纸条能够不动声色瞒住黑衣特务眼睛的人。所以他选择将这个信息以此方式传递出去,但戎策犯了难。
作为侦缉处或者蓝衣社的人,他往上报等于让张裕来下半辈子在监狱度过。就算是杨幼清私下里答应了,他把人带着疫苗救出来送到海外去,那戎策自己估计得死在哪个乱坟岗。所以这种烫手的山芋,不如送人。
戎策看着姗姗来迟仍然吸引了不少公子哥目光的自家四妹,心里有了办法。含笑对身边前来搭讪的美女说了声抱歉,戎策快步走向叶亭,却看见孔珧抢先一步迎了上去,还替人拿了外衣递给侍应生。
说实话,戎策没想过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火花,但是自家妹妹嫁到孔家这种狐狸窝,免不了被人欺负。转念一想,毕竟是自由恋爱的时代,妹妹喜欢他又不能强行阻止,再说孔家人虽然精明世故,但这个小少爷还有那么几分单纯,应该不会对叶亭不好。
纠结无果,不如干正事。戎策在纸条上飞快写了几个字,走到侍应生身边将纸条塞进叶亭的外衣口袋里,没有任何人察觉,神态自若从托盘上拿了杯柠檬酒,味道也是难喝至极。
那边两人交谈了片刻,随即孔珧带着叶亭上了楼。大庭广众这是干什么,戎策想着,手里的玻璃杯被生生捏出道裂痕。就算两情相悦,也不能宴会上玩消失,传出去对谁的名声都不好。
戎策把酒杯放到一旁,朝这栋别墅通向二楼的楼梯走去。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挡住去路,对他摇摇头。戎策从不合身的西装里拿出证件亮给他,“我是你们四少爷的上司,又要事找他。若是耽误了,明天你们就去军法处领他吧。”
那男子很好糊弄,大概是不懂这些侦缉处的人都做什么事情,也不敢惹他们,麻利转身让出一条路来,戎策三步做两步跑上二楼,却不见了那两人的踪影。二楼多是房间,一些门开着,有储物室和厕所,还有几件锁着门,但门口的装修风格看起来像是卧房。
一间屋子门上挂着两只放在玻璃里的蝴蝶标本,里面有轻微响动。戎策透过门锁瞧了瞧,屋内拉着窗帘看不清楚,但至少没有某种繁育后代的声音,他心里放松了些。
“我父亲查过了,老郑关在提篮桥,没有经过公开审讯。目前最好的结果就是,如果两党联合抗日顺利实施,能够无罪释放。”孔珧眉头紧锁,刚解下来的领结在手中缠绕,心烦意乱溢于言表,“是我动手太晚了。”
叶亭摇摇头,说道,“目前最重要的是如何与组织重新建立联系。老郑出事之后,按规定上下级全部撤离,无奈你我身份特殊,突然消失在上海滩反倒不正常。目前只能通过电台向上级紧急呼救了,能否得到回答还是未知数。”
“我还有一个死信箱,可以和之前的上级联络。虽然没见过他,但是他给我这个地址,应该也——”孔珧忽然住了嘴,将食指比在唇前,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声响。等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打开一条缝,却不见任何人在附近,又小心翼翼关上门。
叶亭看了眼手表,拿起身边的红色皮包,“时间不早了,我们先下楼。老郑是黄埔教员出身,即使两党合作,也有可能被当做逃兵处理,所以还是先做好准备营救的工作。”孔珧点点头,绅士地替她开了门,叶亭微微一笑,伸出手来,“把戏做足了。”
孔珧愣了下,紧张地舔下嘴唇,屈肘放在身侧,让叶亭挽住他,“若是假戏真做了怎么办?我哥哥们都没结婚,父亲见了怕是要催我成家。”“那也无妨,工作需要。”叶亭抬眼望向他,带着三分笑意,孔珧立刻看向另一边,耳尖微红,步伐都有些错乱。
戎策在拐角处看到两人手挽手下楼之后才钻出来。他没听清楚那两人说了什么,但隐约听到了结婚二字,心情沉重不少。仿佛养了二十年的白菜被拱了一般。但是四妹的特殊身份让戎策起疑心,他觉得这两人并非只是私会这么简单。
于是他用一根铁丝翘了挂着蝴蝶房间的房门,看看四周无人才进屋,戴上手套沿着屋中家具摸索。不多时,他发现了一个隐藏的暗门,费了些功夫才打开,已经是一头的汗。暗门中有一间密室,这也解决了戎策的一个疑惑:这间屋子从外面看来比里面大。
密室没有窗户,十分黑暗,戎策摸出一个小巧的手电叼在嘴里,一阵光扫过去,看见了一个书架和一张小桌子。书架上放着几本中外著作,戎策仔细看了看,其中一本的灰尘比其余的少一些。
戎策轻轻捏住那本书的一角,抬头的瞬间看到书柜上面有一截露出的电线。戎策把书放回去,手拿着手电向上照射,终于看清那是什么东西——一个电台。“操蛋的。”戎策小声骂了一句,这个电台没落多少灰,显然是经常使用。
孔珧不简单。戎策咬着牙拍了拍脑门,他怎么就没看出来这小子有问题,也许是他的殷实家境和单纯性格蒙蔽了戎策的判断。
门口有脚步声,戎策感觉物归原位,从密室出来将暗门锁好,翻窗跑到隔壁的卫生间,将衣着整理整理,打开门走出去,正巧碰上来寻他的孔珧。“组座,听说您找我。”
“对,你跑哪去了?”戎策瞥他一眼,沾了点水将自己额前的碎发弄到后面,“城隍庙那边出点事,处座喊我过去一趟,你明天休假取消了,早上跟我看现场。”孔珧毕恭毕敬点头,戎策看出来他有一丝和往日一样的紧张,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表情。
这小子才二十三岁,已经能如此沉稳,多亏了他那些八面玲珑的哥哥们。戎策咧嘴笑笑拍下他肩膀,“别紧张,没什么大事。我看你和叶家的小姐挺亲密,处对象呢?”
“没有,没有,就是,人家不一定看得上我。”孔珧额头竟然冒了汗,声音越来越小。戎策没再打趣他,拍拍他肩膀往外走。等到出了孔家的门,戎策把领带摘了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大冬天敞开领口的扣子,试图舒缓心里一阵阵火气。
如果孔珧真的是共产党,那侦缉处可就太危险了,每一份行动报告都会经过他的手,说不定,前几次扑空就是因为他。如果孔珧是跟日本人合作,那戎策可以现在就辞职——这日子没法过了,这仗没法打了。
回到家,戎策没敢跟杨幼清说这件事,因而生了一股愧疚之情,杨幼清给他煮了夜宵他也没吃,逃一般跑进书房反锁了门,蜷缩在小床上搂紧被子。他已经太多次对不起老师了。
老师这么信任他,一次次追问也会说,我的阿策不会骗我的。但是戎策就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对敌人起了包庇之心,甚至还对他们好奇,不带着任何批判意味的好奇。四妹就算了,戎策怎么说也是叶家的子孙,照顾家人又护短是骨子里的。但是,为了四妹,他连孔珧的事情都没说。
这样一个定时炸弹放在身边,戎策依然不愿告诉杨幼清。也许是为了守护自家妹妹单纯又短暂的青春,戎策这么自我解释,昏昏沉沉入睡。客厅里,杨幼清点了根烟,久坐在沙发上,听见书房没了动静才起身,腿微微发麻。
他的小孩有心事,而且不肯说。
4.预兆
“我的东西呢?你们他妈干什么吃的!”张裕来一年难得骂一次脏话,今天把这二十年的都骂光了,“你们口口声声说保护我,他战文翰就是这么保护人的!一晚上,一晚上而已,我的数据都丢了!”
刘霖山一脸尴尬站在一旁,他们诊所周围都是厚道的好人家,平常也没多防备,偏偏小年夜遭了贼。他十点多才走,张裕来十一点从孔家回来,就这么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诊所的保险柜被人撬开,里面的疫苗相关实验数据全部丢失。
黑衣保镖也是尴尬,本来战文翰在上海的人手就有限,保护了张裕来就没办法保护诊所,但他还是皱着眉头说道,“不是还有样本,可以重新做。”“是可以,花上十天半个月,甚至一年!但是,最初的一批数据不见了,”张裕来几近疯狂,只要制作出疫苗他就自由了,可偏偏上天要让他把这半年的监禁时光重新再来一遍,“马上就知道是不是同一种了,偏偏这个时候,这个时候。”
“最初的?”黑衣保镖重复道,张裕来狠狠甩他一个眼刀,“你不用知道。”他将文件翻了个底朝天,依然没能找到去年戎策从巡捕房被救出来后,他做的切片和化验单。他几乎能确定,当年戎策就是感染了这种细菌,或者它的变异体,但是现在功亏一篑。
这件事情太重要了。如果戎策真的受过伤,那他不治自愈很有可能说明,天生就携带着这种细菌的抗体。如果能确定下来,搜集到样本,制作疫苗的成功率将大大提升。
第二十五章 朝阳初升
1.新春
1937年公历2月10号是这一年的除夕夜。前一日,蒋总统来沪,不知为何侍从室来了个人模狗样的胖子把杨幼清叫走了,这一去就没了音讯,唯有除夕傍晚给侦缉处来了通电话,说是还没忙完,无需等他。戎策心里多多少少有些难受,杨幼清具体做什么他不知道,在党内有什么样的地位他也不清楚,但是这几个月来老师每次出差执行任务,他都是心提到嗓子眼,担忧至极。
戎策不是没抱怨过,杨幼清腿上有旧疾,不能长时间做极度危险的工作,他希望老师能带上他,如同那年在哈尔滨的雪夜里说好的,戎策是他杨幼清手里的刀。但是杨幼清总是一脸严肃说不许,然后留戎策一个人担心许久。
虽说这几年来,老师对他发脾气越来越少,但两人之间却没有往日那般坦诚,一方面戎策有秘密不敢说,另一方面,杨幼清刻意瞒着他。戎策有时候觉得年纪越大越现实,若是他现在还是二十岁出头的模样,估计早就一意孤行尾随杨幼清而去了。
但是年还是得过,戎策趁着菜市场还没关门买了往后几日的菜,用身上仅剩的几张法币买了两斤肉,感叹这年头通货膨胀让钱缩水缩成毛票。上海依旧是繁华的,即便是大年夜,租界该莺歌燕舞还是莺歌燕舞。戎策提着菜篮子路过舞厅,还能听见舞小姐嗲气的招呼声。
回到家,戎策想包点饺子,回味下在伪满洲时候热火朝天的喜气。但最后也没成功,面团做了疙瘩汤勉强凑了顿晚饭。饭后,他盘腿坐在沙发上读一本大部头的英文书,看了半天才发现是呼啸山庄,又放回书架上——原因无他,看不懂。
等他看完了剩下半本《World Brain》,时间才刚刚八点。戎策坐不住,拿了外套和钥匙打开家门。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遇到警察值夜班就亮证件,畅通无阻。不知走了多久,还坐了趟末班电车,他看见了福佑路那家平愿点心店。房门上贴着封条,窗户都破了几扇,屋中打砸乱套无人收拾。
戎策无可奈何笑了笑,继续往前走。路上的雪堆积了不少,他低头踩着雪,留下一串脚印,再抬头竟然凭直觉走到了叶家宅院的后门。戎策看了看四周无人,顺着后门边的一棵树爬上去,坐在分叉的地方拢紧了袖子。从这里,他能看见公馆一楼的餐厅,暖洋洋的灯光中人头攒动。
似乎二哥惹父亲生气了,两人脸色都不好;老五还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端着一碗米饭拘谨地夹菜;旁边亭亭在帮小六剔鱼刺,但小孩子心急,还是卡住了咳嗽几声。大哥不在家,葛茹风坐在父亲身边点了一根烟枪,给这熟悉的场景添了几分陌生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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