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你在家,”叶斋灌了口酒,咋咋嘴,也学着戎策的样子“你在家的时候,就不待见梁梁,姆妈对她好,你还生气。你他妈就是不服一个捡来的小姑娘抢了风头。”“我有吗?”戎策脱口而出一句反驳,接着愣了片刻,重复道,“捡来的?”
叶斋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靠过来,接着用极低的声音断断续续说道,“你别告诉别人,这是姆妈临走前跟我说的。梁梁,是,是咱爸战友的遗孤。”戎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久久没有说话。
他隐约觉得自己应该记得,毕竟兄妹的年龄差也不算小,梁梁出生他应该记得。回忆起来,小时候自己确实不喜欢叶梁,一方便是因为她大小姐脾气。戎策性格温顺经常被她使唤,父母见了也都说哥哥应该让着妹妹。久而久之,戎策对她总是避而远之。有些事情是弥补不了的。
叶斋迷迷糊糊喝着酒,忽然觉得口袋里被人塞了什么东西,想拿出来看却被戎策按住手腕,“这些应该够第一阶段的治疗费用,等你到了香港,把地址给我,我想办法寄钱过去。”“你是多有钱?一个月工资还不够我吃顿饭的。”
“这个账户给你,”戎策从口袋里抽出纸笔,扫了眼四周,飞快在纸上写下一串数字,“这是当年我留学的时候存在汇丰银行的一些钱,没花完的学费生活费,还有打工挣的,这些年吃的利息,七拼八凑有一万多英镑。加上之前给你的两根金条,够了吧。”
叶斋有些吃惊,但还是毫不客气接过纸来放进口袋,“你放心,我这人讲诚信,不乱花。”“我信的是你对小五好,不会让她吃亏。”戎策给自己也倒了杯酒,似是无心问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娶媳妇?”
“哟,你说我年纪大,你比我小多少?教训老子。”叶斋挑挑眉,斜着身子躺在沙发上,“我跟你说,老四跟孔家那个少爷,不对劲。那小孩刚回上海半个月,跟老四见面四五次。”“二哥什么时候这么八卦了。”戎策笑着回应,心里却升起一阵猜疑,萦绕不易散去。
3.昏暗
漆黑的审讯室里充满了铁锈的味道,沉寂地连只飞蛾都不见,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半晌,铁门开了,吱呀片刻后一个身形高瘦的男子走了进来,手里缓慢而有节奏地拍打着一叠文件。“杨幼清,好久不见。”
杨幼清坐在椅子上,慢慢抬起头来。他已经被关在这里一天一夜,除了有人来送了杯水,其余时间一直被晾着。他也不着急,抬头的动作也带着些许盛气凌人的架势,乍一看干涸的嘴唇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是一只饿狼,眼神凌厉。
那人继续道,“杨队长,不,现在您是上海警备司令部侦缉处的处长。您不介意解释一下,民国二十年,发生在哈尔滨的一件暗杀案吧。”“你是谁?这件事情有很高的保密等级。”“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周荐章,上海警备司令部副司令。”
杨幼清借着头顶一盏昏暗的灯光打量他,青年模样不像是快要四十岁的人,温文尔雅不见一点煞气,却给人一种深深的寒意。周荐章见他不说话,低声笑出来,“杨处长,我的级别不够吗?”
“我想以你的能力,足够从其他地方知道这件事情的全部过程,告诉你也无妨,”杨幼清张弛有度,不紧不慢说道,“我带着新组建的独狼小队,自莫斯科坐火车前往满洲里,发现目标董财生,接着跟随他前往哈尔滨,发现他私通日本人的证据,请示后即刻暗杀,未留后患。”
周荐章摇摇头,凑近了些,“杨处长不说实话,恐怕是没办法平安回到上海。”杨幼清轻笑一声,毫不畏惧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周副司令,你的人在武汉回上海的火车上将我打晕带走,已经不算平安了。我猜我们在一个废弃的火车车厢里,周围还有正常运行的火车经过。上海的铁路线,你我怕是都很熟悉。”
“那又如何?据我所知,参与这件事的人,或者说真正杀死董财生的人,是你的手下戎策。他当时化名曾旭华,用的身份是戏班老板,再往前,我们只能找到他在欧洲活动的证据。你还希望我们继续深究下去吗?”
杨幼清手指攥得发白,若不是被扣在凳子上怕是已经站起来一拳打过去了,“我不怕你查下去,只是惋惜,我们虽有分歧,但都是党国的人,没必要搞得这么僵。”周荐章笑了,摇摇头,“我知道他对你很重要,如同这件事情对我很重要一般。还是希望杨处长好好考虑,若是坦诚相告,我们日后还是合作伙伴。不然,我不确定你那个住在法租界的下属会发生什么意外。”
“你别动戎策,我告诉你。”
4.雪国
1931年的冬天,大雪封城。火车缓缓停在哈尔滨火车站的站台边,人群涌下,嘈杂声充斥每一个角落。杨幼清从车上走下来,一身青色长袍套着干净甚至可以说是精致的小棉袄,戴一顶御寒的帽子。
戎策紧跟着他走下来,踉跄一步差点摔跤,杨幼清冷冷看他一眼,“不会走路了?”“不是,就是觉得您这么穿挺好看的。”戎策提着两个皮箱,用肩膀蹭了蹭脸颊,忽变的天气让他眼角的伤疤有些发痒。
“你是班主,把东西给他们。”杨幼清一指身后的几人,他们倒是聪明,主动把箱子接了过去。戎策上前几步凑近了,杨幼清才发觉他这一年竟然又长高了几分,比自己还要高出一截。“老师,您之前说您扮名角,我还以为您说笑呢。”
杨幼清摆出副傲慢的神情,说道,“你心里想的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哪想别的了,”戎策微微一笑,带着几分少年人的腼腆,“我有一个发小,也喜欢唱戏,唱花旦,小尖嗓子可好听了。您什么时候开个嗓?”
“我不会。”杨幼清冷冷回了句,甩下他快步往前走。戎策愣了下急忙追上去,“您生气了?”杨幼清没说话,戎策越发胆怯,低声问,“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记得自己的身份,若是你什么都做不好,当初就不该救你。”闻言,戎策下意识咬了下嘴唇,伸手拽住杨幼清的衣角,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杨幼清倒是觉得他这个样子有几分可爱,但不是一个优秀特工需要的可爱,“小娘们一样干什么呢?”
戎策立刻松了手,试图让自己表情刚毅一些,杨幼清这才有几分笑意,“长得像小白脸,太引人注意,以后晒黑点。”“哦。”戎策点点头,郁郁寡欢。
入夜,侦查的组员顶着风雪钻进废旧戏园的后台,冒冒失失想往里走被戎策一把拦下,“赵儿,队长休息了,不急的话明天再说。”赵吾葳火急火燎倒像是真的有急事,“刚才在董府,差点被董财生带的保镖拦住,是个陌生人救的,看样子是共产党。”
“那你不逮住?”“他功夫好得很,阿华,别说你了,队长都不一定打得过。他也没心杀我,给我一个小东西让我带回来给管事的看看,还说只有通过他才能干掉董财生。”赵吾葳侦查跟踪都是好手,但做事有些犹豫武断,干脆把手里的东西拿给戎策看。
那是一枚黄埔军校的徽章,后面刻着六字。戎策也是迟疑,倒是杨幼清听见了响动推门走过来,“吵什么?”“老师,您看这个,是个共产党给的。”戎策还没说完便被杨幼清抢了徽章,“黄埔六期,里面不少共产党。”
戎策不解望向他,杨幼清拉住他手腕,“跟我进来。”肌肤相触的瞬间,戎策感觉自己心脏漏跳了一拍,接着疯狂跳动,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杨幼清半拉半扯拽到屋里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关了门。
“我是黄埔六期的。”杨幼清把徽章扔到桌上,“我们有个教员,叫郑辉,他给每一届、每一位教过的学生都发一枚徽章。军人情怀吧,战场上搜到别着徽章的尸体,还能敬个礼,送最后一程。”戎策有些茫然,低头去看那枚小小的已经生锈的铁片,“那,我们能不能信这个人?”
“保不准是为了钓我们出来,”杨幼清低头,“先别管这件事,你去董府游说,一定让他们答应戏班在董老爷生辰登台,不然我们前功尽弃。”戎策乖乖点头,语气坚定还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决绝,“您放心,就算没能成功,我也会把那汉奸杀了的。”
清晨初升的太阳带着浓浓的寒意,戎策揣着袖子坐在庭院里,不多时有人推门进来,正是杨幼清。“老师去哪了?”“去买了点包子,你们不是不知道北方日出晚,几点了还不起?”杨幼清假装没听出他语气里的质疑,轻松回答。戎策怀疑片刻也就放下心来,伸手去拿包子。
“阿策,我想了想,共产党知道我们的目标与他们一致,应当不会下杀手,我去见他一面。”杨幼清低头将包子放进笼屉里,抬头戎策愣在原地,半个包子塞进嘴里不知道在发什么呆。半晌,他才说,“老师喊我什么?”
杨幼清眼中难得闪过一丝慌乱,接着正色道,“怎么,不喜欢?你自己取的名字,说得好听,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没,我喜欢,老师,您去的时候我跟着吧,安全些。”
也不知这人是什么来头,戎策连见都没见一面,蹲在胡同口等了半个钟头。等杨幼清独自走出来他才迎上去,擦了擦被冻僵的鼻子,“老师,怎么样?”“准备后天登台唱戏吧。”杨幼清说得轻描淡写,但戎策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追问道,“他是谁?您的同学?还是那个郑辉?”
“你很好奇?”杨幼清冷冷看他一眼,戎策立刻住嘴不说话了,微微弯着腰跟在他身后,像是小跟班。
戏台搭起来了,董老爷也穿了一身动物皮毛从屋中走出来,身后跟着他侄子董财生。戎策透过一层帘布观察外面的情况,腰后上膛的手枪蓄势待发。除掉汉奸的同时,他必须保证戏台上的杨幼清不出意外。门口挂着红底黑字的招牌,名角梨花的一场《白蛇传》。
一阵锣鼓轻快而富有节奏的声音过后,身穿着白色戏服的杨幼清上了场,一招一式都像是学过的。戎策一瞬间勾起了一段记忆,但模糊而又像是梦境。也许他梦到过这样的老师,没有往日的霸气和凌厉,却也不似女人一样的温柔,只是平易近人,周身散发着温暖的光。
戎策有些期待杨幼清开口,但他知道老师不会唱的,前奏一结束就是刀光剑影的正章。果然鼓声一停,杨幼清从身后摸出一把枪,对着董财生的脑袋开了一枪,瞬间鲜血四溅,却只打中了他的胳膊。
“混蛋。”戎策骂了一句,拔出枪来冲出去补上一枪,正中眉心。杨幼清有些诧异他第一次出任务竟然临危不乱,但无暇顾及,身边冲上来四五个壮汉要将他按倒在地。“老师!”远远一声叫喊,杨幼清心里笑着,这小孩果然是会慌张的。
同伴四下散开迎上敌人,戎策有一秒的空档回头,清楚看见一人将杨幼清狠狠撞在地上。他随即开枪,敌人的鲜血喷了杨幼清一脸,那人也没了生气倒在地上。剩下的几人不约而同朝这边扑过来,被乱作一团的人群挡住,戎策怕伤及无辜不敢开枪,还是杨幼清爬过去捡了枪将他们一一打倒,动作迅速毫不拖泥带水。
不到三分钟,外面响起了警笛声,戎策冲过去拉住杨幼清的胳膊,“老师,快走。”“阿策,我的腿断了,”杨幼清脸色苍白,汗水湿了妆容,“你要是能冲出去,就背着我走,不能你就自己跑吧。”
“我怎么会丢下你不管!”戎策焦急地喊着,背过身去慌忙拉杨幼清的大腿,想让他骑在自己背上。杨幼清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摸哪呢?”“您还管这个,赶紧上来,我带您离开。”
一瞬间,杨幼清在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里看见了视死如归。他扶着断腿爬上戎策的背,尚且单薄的小孩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他背起来,风一般跑出去。杨幼清和他配合的也好,一手搂着戎策的脖子一手开枪射击身后追来的敌人,后坐力让他差点掉下来,但都被戎策稳稳托住了。
“老师,我带您去医院。”“不能去,董家势力很大,去戏园旁边的诊所,那里是我们的人。”杨幼清深呼吸着,“阿策,我的腿估计保不住了,难留在前线,以后,你得做我的刀。”“好,好,”戎策不知为何涌起一阵窃喜,跑步的粗喘隐藏了语气中的轻快,“我做您一辈子的刀。”
杨幼清的腿保住了,就是前几年轻微跛脚,康复训练一段时间后已与常人无异,但是远远达不到一个特工的标准。而戎策,漂亮完成了他的第一个任务,此后屡经磨练,越来越贴近杨幼清最年轻时的样子,就连那装出来的吊儿郎当的架势都学了十成十。
“所以,你见到了郑辉,是吗?”周荐章将文件合起来,似是不经意发问。杨幼清不置可否,“我可以走了吗?回去晚了,我的下属会闹。”“你可以走了,我觉得我们的合作还是很愉快的。”周荐章亲自走过来给他打开了手铐,杨幼清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出去。
等杨幼清消失在拐角处,周荐章对身边的人说,“跟紧他,如果小辉在上海,他们不可能没有交集。师生之情?我看未必止于此。”
第二十四章 黎明破晓
1.围捕
杨幼清刚打开门,迎面扑上来他家组长,眼里的担忧毫不加掩饰。戎策没说话,搂着杨幼清上上下下摸索了一遍,才低沉着开口,“我这几天,身后跟了好多周荐章的尾巴,我猜您要出事。”
“你猜?”杨幼清将手伸到背后关上门,揉揉他脑袋,轻笑一声,“是不是把跟踪的人抓了打了一顿?”戎策没说话,点点头,杨幼清笑着继续说道,“我就知道。没事了,我回来了。你这种心理素质,干脆早点退休。”
戎策自知情绪过于激动,一阵羞愧急忙从杨幼清怀中挣脱出来,又被年长者一把拉回来,“乖了,我没事,别担心。”“老师,那周荐章找你什么事?”戎策抬头望着他,杨幼清没说话,轻轻吻下戎策嘴唇,浅尝辄止。
戎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老师也会害怕,他也怕再也见不到他的小家伙。戎策握住自己的手腕,紧紧将人搂在怀中,半晌,他听见杨幼清一声轻叹。“老师?”“让你做的事情都做了吗?共党抓到了吗?”
戎策一直惦记着除夕那天在巡捕房遇到的一对男女,叶斋说他们自称是共党,可戎策不能确定二哥的话是否可信,毕竟兄弟间从小打到大,哪那么容易真的开诚布公。但他还是让几个手下拿凭借记忆画出来的画像去寻那对男女,结果都不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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