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乞丐一溜烟跑了,戎策闲庭信步走回侦缉处,却被急速跑来的孔珧撞了个满怀。“你小子,谋杀上级?”“组座,文朝暮跑了!”孔珧呼吸急促,惊慌失措声音都飘了起来,“阿光出事前他单独与阿光见面数次,我去办公室找他,不见人,他家里也没人,而且,而且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
戎策闻言微微皱眉,快步走向秘书办公室,拉开办公桌的抽屉翻找,不多时找到两张证件扔到桌上,“妈的,就知道他跟日本人有染,你看看这是什么。”“这,是他的照片,可怎么是个平民?”
孔珧将证件翻来覆去地看,戎策气得快要笑出来,“对,知道阿光是叛徒的人没几个,他们倒是动作快,不仅逼人自杀还把自己的退路安排好了。你要是早去他家里,肯定还有好几张假证件,有备无患,随时跑路。”
孔珧点点头,似是懊悔深深叹了口气。若是还有些少年心性,戎策此时怕是要得意,总算是让孔家少爷低头,但现在他除了窝火没别的想法,“就这样吧,你让警察局发通缉令,这才半天,不会跑太远。”
清晨,公共租界西区新开的戏园门可罗雀。原因是平民百姓经济萧条没钱看戏,而有钱的都去历史悠久的戏园子看正出名的戏班子。没过几天这就成了富家子弟玩乐消遣的去处,也不管有没有好戏看,有美人有美酒就行。
戎策花了一颗银元才进了门,叼着烟在铺着欧式工艺中式花纹地毯的大厅里走了两步,拦住一个穿着灰布袍子的年轻人,“小子,知道沈家三少爷吗?”年轻人点点头,指向后台,“沈少爷今天有一出玉堂春。”
记忆里,沈三喜欢唱戏,但是绝对不会出去唱,就算害羞地红着脸给他们这群发小唱一段,也会因为父母呵斥不敢再开口。唯独,他会认认真真给沈家大少爷唱一段,有时戎策和玩伴悄悄靠近沈家少爷的房间,还能从墙角听见两人一唱一和的声音。
戎策本以为他是来听戏的,谁知道是来唱戏的。沈家老爷好面子,怎么会让自己的儿子做这种事情。戎策回忆起婚礼上见到的仿佛瞬间老了二十岁的沈老爷子,不得不感叹物是人非,岁月蹉跎。
拉开后台的帘子,戎策看见了空荡化妆间里正在对着镜子描眉的沈景文。他必须承认,沈三长得确实挺漂亮。“沈少爷这是苏三的扮相?”
沈景文通过镜子看见来人,没有丝毫惊讶,只是微微点头,“是,戎组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戎策心里一阵说不出来的苦涩。即便是顶着戎策这个陌生的名字回来,这个桀骜的少爷也是没给过好脸色,对谁都是咄咄逼人。现在却仿佛隔了一面墙,拒人千里之外的沈三一直带着一重面具。这种生疏感第一次出现,不仅仅是对戎策,是对所有人。
“先前接到委托,有人让我帮忙查一查令兄的案子。今天有了着落,想着还是第一时间告诉你比较好。”戎策从怀中拿出一张信封,静静等着。沈景文对着镜子画完最后一笔,这才站起身,“多谢戎组长。报酬你尽管提。”
戎策难得梗了一下,随即笑着摇头,“没事儿,沈三少爷客气什么。这人的照片名字都在这儿了,若是想让我帮忙解决——”“无妨,我自有办法。”沈景文将信封取过来,转身去衣架上寻找苏三的戏服。
“我还有一事相问,”戎策抱着胳膊看向对方,“令兄之前是不是在为政府做事?恕我直言,沈家在黑市畅通无阻,应该有贵人的支持吧?”沈景文拿出一件玫红色的纱衣,回眸望向戎策,“是,我大哥确实和政府有些见不得光的交易。不知先前哪里惹到戎组,来我家放火烧房,今日算是扯平,您说呢?”
戎策倒是没想到对方竟然把之前烧仓库的事情查了出来,但他也不能承认,干脆装傻换了个话题,“反正,总之,你们小心点。这个人是日本人,隶属于一个叫白狐的组织,主要就是针对政府官员及家属。”“想不到戎组还懂得关心别人,倒像是我一位已逝的朋友。”
“我这是怕三少爷的戏迷们不高兴了。”戎策怕他盯着,急忙半侧身体,“行,那我走了,改日请沈少爷喝咖啡。”沈景文没有拦他,颔首示意。戎策疾步走出后台,戏台上零零散散的二胡小鼓已经响了,台下坐着三三两两的观众。其中一人,坐在最中间,戎策记得在哪里见过,似乎是十六七岁的时候。
见过沈景文这一面,戎策一直以来的某种纠结彻底烟消云散。黑市的事情,他管不住,即便是竹马家这一点生意,他都没办法遏制。曾经冲动试过无数次,对于沈家来说,这些损失如九牛一毛。有些事情,法律不允许,但是社会在扶持。一个人的力量还是太小了。
戏台上一阵窸窣,接着是花旦悠扬的唱腔。“忽听得唤苏三我的魂飞魄散,吓得我战兢兢不敢向前。无奈何我只得把礼来见,崇老伯呼唤我所为哪般?”
杨幼清从武汉回来的第一天,把戎策打得满屋子乱跑,最后钻进床底下求饶,杨幼清才消了气,把满身灰尘的小崽子拎出来。戎策知道犯的事自己瞒不过他,事到如今只能装委屈。
“我是气你杀人了吗?你竟然敢去找你妹妹,拿你爹的公章签证明!不要命了?”杨幼清一巴掌拍在戎策屁股上,“以后这种事情,第一时间通知我。”戎策急忙点头,搓着眼睛想挤出几滴泪来装委屈,又被杨幼清拍了一巴掌,“也不怕得红眼病。”
等戎策把从床底下带来的灰都洗干净了,从浴室里出来,杨幼清已经换了身居家的衣服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戎策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走过去,问道,“您看什么呢?”“逮捕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的几个人这件事,似乎引起了不小的抗议声。”杨幼清翻过报纸的一面,戎策挠挠头,他倒是没参与这次行动,但总觉得当局做的有些过火,想发表下看法又怕惹恼了杨幼清。
“戏园子里死了个人,”杨幼清把报纸递过去,“姓何。台上唱着铡美案,忽然起了枪声,正中眉心,说是意外。”戎策从现场照片里看到一个行色匆匆的男子,正是那天坐在最中间的男人。戎策想起来了,他是青帮弟子,姓于。
杨幼清拍了拍沙发另一端的空位,戎策乖乖坐过去,“老师。”“以后这种案子不要接了,你大哥的人情也不是非要还,你不欠叶家什么。”杨幼清揉了揉他的头发,似是自言自语低声道,“长长了。”
戎策乖巧将头贴在杨幼清怀里,说道,“知道了,您说得对,我来上海之后,确实做了很多出格的事情,和之前的联系也越来越多。”杨幼清点点头,没说话。戎策继续说道,“那您是怕我给叶家带来麻烦,还是怕我不再独独属于您了?”
“小赤佬。”杨幼清捏捏他耳朵,将他搂得更紧些,“动荡的年月,有你我就知足了。”“我十多天没见到您了,您也不说想我。”戎策牵起他手腕轻吻,杨幼清挣不开只能随他去。
礼尚往来,杨幼清低头吻在他头顶的发旋,满鼻腔的清香味道,猜他大概是偷偷用了自己的洗发水。戎策不依不挠还在啃他手腕,杨幼清故作严厉把手抽出来捏他脸颊,“小东西,我让你办的事情你一件都没做好。”
“福佑路的电台凭空消失,还能是我偷了卖钱不成?也许是我们动作太大,也许一开始就是错误情报。不过也奇怪,最近几天观察点附近多了很多陌生面孔,听说是新来的副司令在这儿买了套房子养小妾。你别说,抓了一个真的拿着副司令的派司。”“副司令?”“周荐章,就是那个四十岁没结婚但是一堆粉红知己的。”
杨幼清倒是听说过他,原来是北平直系军阀某家的少爷,后来他爹入了牢,自己倒是混的风生水起,十年不到混成了将军衔。不过实际情况倒不能算是混,此人进过讲武堂,曾经留学日本,早在北伐之前就被现在的中统某高层看中,这才平步青云。
与此人还有关系的,是他曾经青梅竹马的同学。两人都曾是燕京大学数一数二的才子,但是另一个在五四运动后不久就思想赤化,去法国留学回来以共产党教员的身份进入了黄埔,后来清党,人还没出黄埔的宿舍就被这姓周的亲自抓了,秘密枪决。而周荐章,靠着兄弟阋墙官升一级。
戎策翻了个身侧卧在杨幼清怀里,抬头问道,“您想什么呢?”“想你呢。”
2.三七
蒋介石让张学良和杨虎城绑了。上海的大街小巷铺天盖地都是关于这件事的消息,从申报的报道到不知道从哪听来的传闻,一个比一个玄乎,似乎这两位将军明天就要带着共产党打下南京了。
杨幼清又一次出差,比武汉还要靠西北的地方。具体的位置他不肯说,戎策乖乖没有问,但是临行前还是有些不放心,去城隍庙求了个符送给他。杨幼清快要气笑了,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动作却轻柔,“你迷信这个?”
“我去伦敦的时候,姆妈送过我一个,但是让我扔到印度洋了,从此我命途多舛,”戎策把护身符叠好了放进杨幼清的口袋里,紧紧贴着胸口,“老师注意安全,别被什么奇怪的人拐跑了。”杨幼清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捏着他耳朵揉了片刻,“知道了,你在上海老老实实待着,上面有意提顾燊做副处长,他性子稳,真成了对我们有好处。你也帮衬他点。”
戎策点点头,手掌隔着衬衫西装轻轻抚摸杨幼清腰侧的肌肉。记得伦敦初见,杨幼清二十五六,血气方刚,一身的肌肉,眉宇间还有着少年英气。离开伦敦的时候,那股英气不见了。现在,连身材都开始消瘦,能捕捉到往日痕迹的大约只剩下骨子里的倔强和忠诚。
“别摸了,下楼开车送我去机场。”“来个kiss goodbye吧。”“我听不懂洋文。”“少来!您在酒吧跟人吵架的时候可是正儿八经的伦敦腔。”
杨幼清这次没留下多少烂摊子。除了监听和盯梢有点收获,那些倾巢出动的围捕一根毛都没捕到。戎策倒是有些好奇,北方形式这么严峻,都嚷嚷着要改组国民政府了,怎么上海一点动静都没有,难不成都被中统和蓝衣社的人截胡了?截胡了倒好,他有大把的时间去挥霍。
转眼到了十二月底,洋人过完了圣诞节,轮到全世界的新年。杨幼清除了两封电报以外没有任何音讯,归期未知。早些年一个人在国外,习惯了冷冷清清,但是自从有了独狼小队那些肝胆相照的兄弟们之后,戎策更喜欢热闹,现在倒还有些不习惯。
所以,元旦前一天夜里,他拿着两瓶酒敲开了叶斋的门。叶斋没想到他会来,看了一眼屋内的叶梁,回过头来低声说道,“你先去银河等我,等梁梁睡了我去找你。”叶梁有些好奇,坐在餐桌前探出头来看。她怕大哥,倒是不怕;另一个天天穿军装的。
戎策朝叶梁挥了挥手,用胳膊肘顶下叶斋的肩膀,“行啊,知道分寸了。这瓶酒你留下吧,洋酒,上次去黑市搜人别人‘送的’。”叶斋倒是毫不客气接过来,抬抬下巴,“走吧你,想一起吃饭?”
戎策抿嘴笑笑退到门外,把皮衣拢拢往外走。今天没下雪,但是出奇得冷。他在银河等到快零点,抽了半盒烟赌赢了一百来块钱,却迟迟不见叶斋身影,干脆一个电话打到家里,是叶梁接的,说二哥早两个小时去了巡捕房。
“妈的,耍我的。”戎策骂了句,把另一瓶酒寄存在吧台,拿了外衣匆匆往外走。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走进巡捕房的时候跟一对夫妻擦肩而过。戎策下意识往那边看了眼,对方也是十分警觉,立起领子挡着脸快步跑走了。
等他走进探长办公室,叶斋正瘫坐在椅子上,揉着他半长不长的一头乱发。看见有人进来,叶斋抬头望了眼,接着低下头去,“你这是听到风声了?”戎策满心疑问,却不作答。叶斋自顾自说道,“真他妈混蛋,张口就要去香港,老子也想去香港,有钱吗?给钱吗?巡捕房上下,就坐办公室的有钱。”
“香港倒是不难,就是现在管得严,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去了也不一定安全。”戎策故作轻松说道,顺便带拿了根烟,还没来记得放进嘴里便被叶斋抢了去。“可不是,就那俩共党,自称认识什么大人物,关系上海命脉,要真是大人物找老子做什么,找公董局的洋老头去。”
共党,戎策心里一紧,他的直觉没错。叶斋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道,“我让他们表现得有诚意一些,这样可以跟上面好交代,半天憋不出一个字,玩我的。”“你若是觉得麻烦,交给我处理。”
“跟我这抢功?上面吩咐了,租界的事租界管。你要是能在华界逮到他们爱怎么处置怎么处置。”叶斋弹了弹烟灰,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顺手拿过外衣,“梁梁好容易睡下,一通电话给老子叫过来。走,跟我喝酒去。”戎策看了看周围无人,凑过去小声说道,“二哥,有件事儿我得跟你认个错。”
叶斋斜眼瞧他,戎策咧嘴笑笑,“刚我给你家打了个电话,又把梁梁吵醒了。”叶斋想也不想一拳打过去,戎策轻而易举挡住推到一边,“二哥,现在你打不过我的。”叶斋骂了一句,拉过他肩膀来往外走,“今天你请客。”
“本来就没想让二哥破费。”戎策感觉自己身上那点残存的少年时期的儒雅只有在家人身边才有所展现,而且是不由自主的。叶斋没注意到他转瞬即逝的感慨,搂着他肩膀往外走。路上戎策隐约听见有人议论,侦缉处的花花公子看上叶家四小姐,来贿赂二舅哥了。
“你就让他们这么说?”“不然呢,你在上海还跟谁走得近?杨幼清那家伙?难不成你喜欢你们处长?”“闭嘴吧。”戎策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叶斋哈哈大笑。
酒过三巡,戎策倒是没醉,但是叶斋已经抱着舞小姐喊小美了。戎策不知道小美是谁,但是怕出意外还是给了舞小姐两块银元让她先离开。过了片刻,戎策才意识到,叶斋喊的是小妹。
“梁梁最近情况是不是不太好?”周围音乐嘈杂,戎策凑到叶斋耳边问着,叶斋晃晃脑袋,大声回答他,“好着呢,我告诉你,这世界上谁都不能欺负她。”戎策觉得这话有点耳熟,无心去想,接着问道,“她十五六岁了,一个朋友也没有,你觉得正常吗?”
叶斋皱皱眉头,骂了一句,把酒杯拍在桌子上,玻璃上清晰出现了一丝裂痕,“她现在这样不都是你弄的,你他妈还来问你我。医院管这叫什么自闭症还是抑郁症,狗屁的抑郁症。”戎策怕旁人听见,急忙倒了杯酒递到叶斋嘴边把他话堵上,低声说道,“我看得出来,这个还是可以治疗的,我推荐你一位香港的医生,你还是早些带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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