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无论这小孩什么出身,知道什么秘密,侦缉处都没有帮人养孩子的道理。戎策愁眉不展的时候,正巧孔珧慌慌张张走过来,“戎组……”“唉,小孔,过来,帮我把这孩子送回孤儿院,说辞你自己编,被人怀疑了就主动辞职吧。”
孔珧果不其然又一次愣在原地,片刻后才说,“这,好吧。组座,您看一下这个,日本人最早供出来的三个联络点,全部提前撤了,我们无一例外都扑空。”“我们的动静也许太大了,没什么,胜败兵家常事。”戎策拍了拍正在吃糖的小朋友的后背,“你跟着这个叔叔回家好不好?”
“可是,组座,当天关于联络点的审讯记录也不见了。”孔珧神情严肃,戎策挠了挠下巴,扯出一个微笑,“我心里有数,你把这孩子送回去。”孔珧不能确定戎策是否靠谱,但是根据资料,这人面对日寇比面对共产党更有杀伤力,便答应下来,抱着小孩往外走。
“听说处座私藏了一份审讯记录,老哥哥总不会不知道吧?”“戎组,你这是难为我,资料真的被特派员带走了,一张纸都没给留下。”“顾组长不厚道,你们情报组的小张可是跟我说了,一整本记录一张不缺都复制了。”
顾燊满头是汗,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组员,一时不知如何反驳。戎策却笑了,拍拍顾燊的肩膀,“没事儿,顾老哥有自己的难处,我不强求。”顾燊一边用手帕擦汗一边道谢,等戎策走远了才发现自己谢他做什么,得等处座回来去告一状才对。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入夜,一个黑影闯入处长办公室,叼着一个昏暗的手电筒翻箱倒柜。奈何手法生疏,常弄出些声响,惹得一身冷汗。终于,在书桌最下面的柜子里,他翻出一本密封的档案,迫不及待拆开来看,谁料背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好看吗?”“谁!”“废话,除了我谁还有处坐办公室钥匙!”戎策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把冲过去拉住那人手腕,看他想跑一个擒拿将他按在桌上,随即门外冲进来一队人马。
“组座。”“小孔,把这人给我关刑讯室去。”戎策送了手,拍了拍弄皱的衣服蹲下去把掉落在地的档案捡起来。孔珧看清楚那贼人的脸,有些诧异,“阿光?”阿光气急败坏,想要挣扎却被人死死按在桌上,咬牙切齿,“我告诉你,我可不怕你!”
戎策挥挥手让人把他带走,独自站在处长办公室,坐在杨幼清那把红木椅子上,紧紧盯着手中这个拆了一半的档案袋。他没见过这个档案,好奇心驱使,他将阿光没有拆开的剩下一半封条撕开,把里面的纸张拿出来。
跟着纸张出来的是几张照片,年轻的戎策站在一条石板路的尽头,等待着车流过去。或者说是年轻的叶轩,照片中人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十足的少年气,消瘦得眼窝下陷。
戎策继续看这份档案,是他早期到现在的照片和文字资料,把戎策这个身份做得天衣无缝,但是能看出来有些照片是在英国伦敦两人还没有见面时候拍的。戎策忽然一阵后背发凉,杨幼清到底从何时开始关注他。这种关注,发展到后面于道德不伦的爱恋,到底是戎策的主动,还是他一步步掉入了这个老特务的陷阱里。
经受不住严刑拷打,阿光第二天早上就供认不讳,他为日本一个神秘机构做事,已经两年多,为的是偿还高利贷。戎策没有半点怜悯之心,等他招供了还不忘毒打一顿。
为了不打草惊蛇,这件事情知情人不多,孔珧是唯一一个参与审讯的。最初他感谢戎策的信任,后来才发现戎策是为了防止他自己把人打死才安排副官在旁边守着,其次才是做记录。而且,孔珧刚回上海不久,和这件事绝无牵连。
不过孔珧醒悟过来之后,他有意让戎策多发泄了一阵,打到阿光神志不清才出手阻止。戎策还在气头上,一脚踩在阿光膝盖上,厉声问道,“你说,我的枪炸膛是不是你做的?”
“是……”“我和战文翰去围剿,那群日本人提前跑了,也是你通风报信?”“对,他们是,他们是秘密组织,不是军人,我,我不知道干什么的……”阿光极其痛苦,眉头皱成一团。
戎策还要问,忽然听见开门的声音,转身看去是杨幼清的秘书文朝暮,“文秘书,小心点别踩着蹦出去的牙。”“戎组、戎组莫吓我了,”文朝暮信了他的话,小心翼翼蹦着走过来,“戎组这是在做什么?”“逮到只老鼠,文秘书来是?”
“处座急电,他这几日会联系不上,还希望戎组在他回来之前能把福佑路的电台搜出来。”文朝暮把电报纸递过去,戎策看了一眼扔到桌上,“知道了,文秘书请回吧。”
吃了个午饭的功夫,戎策再回来的时候阿光的思维已经乱了套,似乎是被他一上午的折磨弄得神经兮兮,近乎疯狂。戎策也没想过他这么不抗造,怕惹出什么事端,让孔珧把人从老虎凳上放下来。
阿光浑身发抖,戎策给他水也不喝,捧着白瓷杯子哆嗦片刻,直到把杯子打碎在地上才停下颤抖,努力把身子缩成一团。戎策看不懂他前后的变化,转身问孔珧,“今天中午有谁来过?”
“我记得——戎组小心!”戎策一回头,阿光已经从地上捡起了瓷器碎片,锋利的边缘正对着戎策的脖子。戎策骂了一句,一脚踹在他胸口,将人踹倒在地。阿光嚎啕大哭,戎策骂骂咧咧走过去,还未走到他身边便见他用刀片抵在自己脖子上。
“你干什么!”戎策话还没说完,阿光已经动了手,一瞬间鲜血直流。戎策来不及骂人,扑过去捂住他脖子,但是为时已晚,割破的动脉血如泉涌。孔珧慌慌张张赶来,一时手足无措,戎策喊道,“愣着干什么!把审讯记录整理好,妈的,得把这个案子弄明白了,别让人抓了老子的把柄。”
孔珧看着停止挣扎的阿光和他毫无生机的瞳孔,木讷点头,戎策站起身用抹布擦了手,看着身上的血迹有些嫌弃,“你处理下,我去把之前炸膛案子的证据找出来。”
法医实验室在司令部的另一端,戎策找到旧档案再回来的路上,被半路杀出的孔珧拽到小巷中。“你干什么?”“戎组,审讯记录,记录不见了。我中午就离开了五分钟,现在找不到了。”
“妈的,你成心害老子的吧。”戎策忍着没有一拳打在他脸上,孔珧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抓住戎策的手腕,青筋暴起,“戎组,我真的是无辜的。现在处里死了人,有人说是您蓄意报复,军法处不知何时听到了风声,几乎是您前脚走他们后脚就到了,说要严查。”
戎策明白了,日本人在侦缉处放了不止一个内鬼,而且,甚至在比侦缉处更高级的地方也安插了眼线。也许,他们就是白狐计划中,那些被金钱和权利诱惑,答应了日本人所以没有死于非命的人。更或者,有戎策曾经的罪过的人,要借此置他于死地。无论哪一种,他一个小小的少校,想要神不知鬼不觉被弄死太容易了。
他第一时间想到了杨幼清,好在他不在上海,不然也会被牵连。戎策不敢让他知道自己又闯了祸,干脆选择性不去想他。“你也参与了审讯,为什么不能为我作证?”“他们说我是您的副官,有利益关系。”
戎策抿着嘴唇没说话,孔珧看了看四周,说道,“戎组,如果您相信我,我可以帮您脱离困境。”“相信你?你们孔家?”戎策冷笑一声,“我还是自寻出路吧。证据有的是,逃不过军法处我还逃不出上海?”
“逃?”“我又不是坐办公室出身。干我们这行,还没听说杀了汉奸要坐牢的。”戎策把从法医实验室拿来的资料拍在孔珧身上,转身就走。这一刻他几乎想好了退路——北上去找白树生和残存的独狼小队,就算背上追杀令他也不怕。但在此之前,他需要做一些事情,为叶家的兄妹,为杨幼清。
4.后路
叶斋喝酒喝到兴头上开始唱小曲,不料被人一把推开了包厢的木门,吓得怀中美女落荒而逃。戎策进屋之后迅速关上门,这才将包着下巴的围巾取下来,叶斋眯着眼睛看清来人是谁,冷哼一声,“老三,你生下来就是搅人清梦的。”
“别乱用成语。”戎策拉了把椅子坐下,拿筷子拨了拨桌上的菜,最终嫌弃地扔了筷子端过酒杯来。叶斋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些,托着腮问他,“你来干什么?听说被老板开了?”
“你消息挺灵通。事情有些棘手,可能我没办法待在上海了。我这有两根金条,你留着,家里出事的话应急用。要是没急事儿,你别花了,留着还给我。”戎策把一个黑色锦囊扔过去,叶斋伸手接了掂量几下,“你放心,我靠谱得很。”
戎策笑了笑,带着些许苦涩,昂头喝尽杯中酒。他没久留,起身推门离开。叶斋把金条揣在兜里,沉甸甸的。老三走的时候带了一阵风。一杯酒下肚,叶斋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小赤佬。”
叶亭没料到半夜还会有访客,但看见是戎策她也没有迟疑,急忙把人放进来。好在是单人公寓,戎策不必担心会被人察觉。“我就是看看你有没有需要的。”“三哥,侦缉处是不是在通缉你?”
“是不是全上海都知道了?”戎策自嘲地笑了笑,伸手将叶亭的头发别到耳后,安抚着,“别担心我,我命大。”“三哥,我倒是有条出路。”叶亭握住戎策的手腕,眼中的真诚可见。戎策摇摇头,“我不能加入你们的。你们都是一群有信仰的人,我没那么高的理想,我就是个混日子的。”
叶亭有些激动,“不是的,就算不入党,我们也可以帮助你。比如,去解放区。”“去放羊吗?你三哥再怎么说,也是想救国的人,我打算去北方找点事情做。”戎策拍怕叶亭的肩膀,仍旧是笑着。
“三哥,我,我也许还有别的办法,”叶亭转身从衣架上拿来大衣,“你能不能在这里等我一晚上,我明天早上就回来。”戎策耸耸肩,“反正我也没地方可以去。”叶亭这才放了心,打开门快步走出去。
戎策没想着要走,他猜测自己在法租界的住处早就暴露了,现在回去等于找死,还不如在老四这里待着。顺便借此机会,他想了解一下自己这个不知何时加入了共产党的妹妹。在屋里摆弄片刻,戎策找到一个不易发觉的暗格,打开来是一些手稿。
是给暗地里发行并屡禁不止的共党报刊的一些投稿。戎策翻阅了几篇,文笔犀利又直戳痛处,对于时局的点评可圈可点。戎策有些诧异,这些对政府风气的批评竟然和他常挂在嘴边的八九不离十,到底是亲兄妹。
再往下看,是一份对共产主义宣言的解读。叶亭是跟着戎策一起玩到大的,两人的性格和行文风气多少有些相同。也许这就是为何这篇文章,竟然比那些收缴来的共产党宣传物更加吸引他。戎策盘腿坐在地上,一字一句读了起来。
第二十三章 白发红妆
1.浪静
叶亭带着一张证明回来,风尘仆仆,新修剪的短发弄得一团糟,还有几根碎发缠住了帽子上戴的铁花。戎策接过来证明,竟然是叶南坤签署的无罪证明,还写了要求严查通日案件,不可放过任何隐患。
“你,你去找爹了?”“没有,爹去武汉了,我这是偷来的印章,自己签的字。好在他们认识我,也信了这张纸。”叶亭脱下大衣,微微气喘。戎策递过去一杯温水,拿着证明在屋内踱步,“那爹回来怎么办,你用他的名义去救一个外人?”
叶亭喝着水,抬起头眼中有些氤氲,“没事的,我跟军法处的人说,这事是个乌龙,若是传出去不好听,所以让他们装作没发生事情、也没听见过参谋长的公章一般。爹不会知道的。”戎策说实话有些感动,倒不是因为又被共产党就了一回,而是自家妹妹长大了。
“辛苦你了。我得去一趟处里,把事情了结一下。入冬了,有什么需要的跟三哥说。”戎策拍拍她肩膀,帮她把发丝理到脑后去。叶亭摇头笑了,“是三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说。”
戎策本想提醒她不要顶风冒险发表文章,但是又不好意思说翻看了妹妹的东西,只能留下一个微笑,转身便走。还不等他开门,叶亭忽然喊道,“三哥,最近世态不平,小心为好。”“你也小心。福佑路那边最近不要去了,买年货还是去法租界那家丹麦人开的点心店,跟他说戎策的朋友,有打折。”
戎策走进行动组的办公室时,孔珧正在收拾桌上的材料,看见戎策立刻立正敬礼。戎策摆摆手,眼尖看见文件下面放着的半包蝴蝶酥,“怎么,我一走庆祝上了?”“不是,是听说您回来,我收拾收拾跟这件案子有关系的材料。”
“福佑路平愿点心店,你自己买的?”戎策推开桌上的文件坐到一角,摸出半块蝴蝶酥塞进嘴里,还是脆的。孔珧急忙回答,“家里下人买的,今天没吃早饭,带了一包出来。”“挺好,大少爷挺享福。”戎策似笑非笑拍了拍他胳膊,“把结案报告写了,继续盯电台去。”
孔珧微微皱眉,问道,“那您呢?”“我得趁着杨幼清还没回来,办点私事儿。”戎策叼着半个蝴蝶酥,站起身往外走。孔珧将帽子摘下来深深叹口气,继续手上的工作。
何茂黎坐在咖啡厅享受悠闲的下午时光,戎策推门进去,径直走到他身边坐下。何茂黎像是受了惊吓,一双小眼睛瞪圆了问道,“先生是?”“我是来谈生意的。”戎策扔了一包烟过去。很久之前从沈家仓库偷来一包烟让黑市的人盯上之后,戎策有意无意注意到这个牌子,似乎只有沈家的店铺有售。
“先生,我不抽烟,也不懂你的意思。”何茂黎收拾着身前的报纸准备离开,戎策见他和黑市无关,心里又沉了些,伸手握住他手腕。何茂黎奋力挣扎出来,气急败坏,“请自重!”
戎策微微一笑张开手表示不会再招惹,但心里有了数。这个人是军人,更可能是同行。他的肌肉和手上老茧无法被这身精致的西装掩盖。等何茂黎走了之后,戎策也慢慢悠悠走出咖啡厅,伸手招呼来旁边蹲着的小乞丐。
“戎组长,好久不见,有什么需要兄弟几个帮忙的?”小乞丐露出发黄的牙齿,憨憨笑着。戎策往他手里塞了两张零钱,指着何茂黎的背影,“跟着他,去了什么地方都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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