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冬的生日宴在冬月初一,一大早她便起来敲东厢的房门,戎策揉着眼睛去开了,戎冬嗖一声钻进来扫视一圈,问道:“大哥哥呢?”
“嘿,你进我房间找杨幼清,那能找到得到吗?”戎策揉了揉肩膀,他昨晚趁杨幼清不在偷偷去练刀,许久没剧烈活动反倒有些不适应,“内河有两只溺死鬼,漕帮花大价钱请他去,昨天一早带着小白他们就走了。”
戎冬显然有些失望,袖子里藏着的东西露出一角。
戎策眼尖一眼就望见了,笑着问道:“怎么,你过生辰,还要给杨幼清送礼?”
“之前给你做纸雕,大哥哥看到了说妒忌,这不是给他做了一个,”戎冬大大方方拿出来,手艺有长进比戎策藏在抽屉里那个好看太多了,而且还涂了色,“你记得给他。”
若是之前,戎策早就开始嗷嚎,之前以为自己在妹妹心里地位更高才收到了纸雕礼物,好容易击败杨幼清,没想到杨幼清也得了一个。但是现在,戎策只是轻轻用指尖拨弄了一下纸雕成的小刀:“得了,你自己给就行,他中午就能回来。我瞧你就是整日里钻研这个,才考不到榜首,干脆让义父给你些钱开个铺子,养家糊口算了。”
“也可以呀!”
“去去去别烦我。”戎策摆摆手又要回去睡,却被戎冬扯住袖子让他帮手准备午宴,迎接宾客。孟兆宁去了森州,杨幼清去了霖州,戎策找个人伸冤都不行,硬生生被戎冬扯到宴厅布置桌椅。
这次的宴会多是年轻人,帝泽书院的学生文文静静聚在一起讨论新出的策论题目,纨绔公子凑在一处偷偷打量书院的女学生。最吵闹的还属张裕来领头的表哥堂弟们,十几二十岁的人竟在庭院打雪仗。
冬月的第一场雪就让他们这么糟蹋了。
戎策站在门口收礼,大多是不名贵的小玩意,如果太贵重,那就是对他妹妹有意思,是不义之财不能收,戎策一律退回。他挺矛盾的,一方面想要让妹妹嫁出去,一方面又看不起这些公子哥。
“多谢,里面请,”戎策将礼物接过来递给李承,一抬头,“小白?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师父呢?”但不过片刻他忽然皱眉,朝身后喊道:“张裕来,过来替我一会。”
张裕来甩了甩头上的雪球,接过羞答答小姑娘递来的手帕,凑到戎策身边:“哟你俩要干什么去,吃独食不带我吗?”
“别废话,”戎策将手中的名册塞到张裕来怀里,疾步走到后院,将门锁死才对身后紧跟的人说道,“你知不知道,今天是我妹妹的生日宴?”
廷争点点头,面露难色:“我只是想和白树生见一面。他最近总是躲着我,而我也不能直接去伏灵司要人,对吧?戎千户,我母亲的病越来越严重,上个月开始几乎吃不下饭,她只想全家一起过个年。”
“现在才冬月初一。”
“以白树生的性格,我能在腊月二十八将他带走就谢天谢地。”
戎策一琢磨倒也是,小白潇洒惯了,十分抵触“家庭”这个概念,尤其是他发现自己的胡作非为会给家人带来什么样的麻烦之后——他们晚去一步,廷争就会被那些入魔者扔到河里喂鱼。
“戎千户,我别无他求,只要能带弟弟回家,伏灵司提出什么条件我都会答应。”
戎策不知道该不该信他,毕竟这个人连武功尽失这种谎都能撒,还骗过了杨幼清把脉。在他不置可否的时候,戎冬忽然跑进来,探头看了看问道:“我的那一窝小兔子呢?”
“炖了!”戎策正心烦着,脱口而出,但随即意识到今日不该惹妹妹生气,便说,“没炖没炖,在偏院暖房里,自己的兔子不知道放哪,下次再让我收拾他们就是麻辣兔头。”
廷争忍不住笑了一声,接着抿唇微微摇头。戎策在他眼里看出了羡慕的神色,忽然心软,等戎冬跑走后说道:“你在这等会儿吧,白树生回来后,我让他来找你。是去是留是他的决定。”
“多谢戎千户。”
戎策回去将张裕来换下来继续迎来送往,看到本子上被画的乱七八糟心里更难受,还是强装笑意收下客人的礼物。他心里越来越烦躁,像是有种不好的预感,忽然间,他听见偏院一声尖叫。
“哥哥!”
冬儿!
戎策将名册一扔拔腿就跑,用力撞开偏院的木门,见到的是躺在地上的戎冬,还有将青梧剑从戎冬胸口慢慢拔出来的廷争。
“你他妈做什么!”戎策眼眶瞬间红了,咬牙切齿浑身都在发抖。冬儿歪斜着躺在地上,睁大的眼中已经失去了光泽,鲜血在新做的襦裙上晕染开来,在心口处绽放出一朵猩红色的花。
今日是生辰宴,戎策没带刀,但是旁边放着一把玄铁长剑,他抓起来就朝廷争身上砍去,眼中的杀意喷薄而出。
下辈子要我做你的亲哥哥,不吵架、不打闹,陪你实现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
第129章 杀意
冬儿今日刚满二十三岁。
她仅仅二十三岁。
戎策的铁剑奋力劈过去,却没有落在廷争身上,反而铛得一声被人格挡开。廷争本闭着眼睛,剑指地面等待接这一招,但没有感觉到任何的伤痛,睁开眼睛是白树生挡在了他面前。
杨幼清三步并两步扑到戎冬身边,颤巍巍将小姑娘的身体抱起来,手按在受伤的地方,却怎么也止不住流出的鲜血。张裕来欲言又止——这一招直击胸口,早已来不及。
“你他妈让开!”戎策将剑对准白树生,后者咬着牙挡住廷争,坚定地摇头,本能的,白树生想要死死护住廷争。戎策毫不客气直接抬手刺他脖颈,却听见杨幼清一声带着哭腔的呵斥。
“住手!”
“老师!”
杨幼清紧紧搂住戎冬的身体,双膝跪地将她的上半身放在大腿上,试图让她更舒服一些:“阿策,去拿件衣服,她怕冷。”戎策一动不动盯着廷争,杨幼清提高了音调再喊一声:“去拿!”
张裕来进到偏院就愣在原地,他知道小白有个王爷哥哥,但没想到这么像,而且敢来北朔帝都杀人。他缓过神,终于有胆子冲出来,轻轻扯住戎策的胳膊想将他拉走,戎策瞪了他一眼,却还是听从师父的吩咐,在张裕来的拉扯下慢慢后退。
他将铁剑扔到偏院的门口,疾步走到冬儿的卧房,却在看到桌上纸雕的瞬间泪如雨下。
她应该将这个漂亮的小玩具亲手交给大哥哥的。戎策抹了一把泪,咬得嘴唇发白没让自己哭出声,挑了一件浅色的披风,然后回到东厢取了血刺背在背后。
昨天练刀被妹妹瞧见,她还说,改天比试比试。戎策当时取笑,说她至今还在用桃木剑,根本拿不动刀——那把桃木剑是戎策上战场前,帮伏灵司捉鬼的时候,从一家破道观买的,根本不值多少钱,戎冬却一直用着。
杨幼清想要接过披风,但是他两手沾满了血,便示意戎策给冬儿盖上。戎策早就泪水模糊了视线,颤巍巍试了两次,才将披风放好,随后跪在师父身边,双拳紧握。半晌,杨幼清低声问道:“你为什么……为什么对她动手?”
“为什么!”戎策紧跟着冲廷争高喊。
廷争深深呼吸,慢慢摇头:“不是我,是有刺客闯入,夺了我的剑,嫁祸于我。”
“能从南绎第一剑客手中夺走剑的人,不多吧?”戎策冷笑一声,泪水风干在脸上,寒风吹过一阵冰凉,也凄凉。他忍着不去拔刀,忍着不去回忆方才戎冬闯入后院的场景——是他说,小兔子在暖房,妹妹便来了暖房。
廷争紧皱着眉头,道:“我,我武功尽废。”
“妈的你还敢骗人!”戎策忍无可忍将血刺抽出,忽然一阵头疼猛烈咳嗽起来,肺部膨胀灼热像是要炸开。双腿发软,他不得不用刀抵住地面弯腰半跪,咳嗽到最后,竟又咳出血来,打湿了青石板。
廷争从怀中摸出一瓶药,伸手递给张裕来,后者接过打开看了片刻,说道:“这种药可以短暂维持经脉运转,但是极其伤身体,若是用多了,日后连水壶都提不起来。”
白树生猛然回头:“你一直在用药?为什么”
“世人不能知道燕王世子是个废人,”廷争苦笑着,“不过没关系了,知道便知道吧。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见到有人追令妹而去便前去阻拦,谁知被刺客夺了剑。若你们不信,可以检查。”
他说罢挽起袖子,手腕又瘦了一圈,白皙干瘦像是皮包骨头。张裕来伸手握住,片刻后望向杨幼清,说道:“他没撒谎,是真的丢了武功。”
戎策咬破了嘴唇,血腥味不知是唇上的还是喉咙里的。他想将血刺插回背后刀鞘,试了三次才对准,等到黑刀落定的瞬间,他瘫坐下来,低声呜咽着去牵戎冬的手。隆冬时节,所触已然冰凉。
他七岁那年,冬儿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小丫头,跟在他和杨幼清身后跑。戎策记得有一天伏灵司抓了一只长毛的绵羊精,一身雪白的羊毛足足铺了一间屋子,戎策又是喜欢软和床榻的人,就撺掇杨幼清去把绵羊偷回来。
等孟兆宁急匆匆赶回家的时候,庭院里三个小孩躺在绵羊的肚子上睡得正香,冬儿枕着戎策的腿,戎策枕着杨幼清的肚子,杨幼清牵着冬儿的手。
那天义父教训了他们一顿,还罚他们连夜把羊送回伏灵司。那是个冬天,冬儿穿得像是个棉球,走着走着累了,伸手要哥哥抱。戎策也累,故意装听不见,还是杨幼清抱了她一路。
一转眼,三岁的小团子长成了能歌善舞的小姑娘,时常坐在院子里唱童谣。等戎策自战场回来的时候,她却知道害羞,再不肯笨拙地展示才艺,反而要学杨幼清,挖苦自家哥哥一番。
戎策难得有个家,他爱护所有的家人,尤其是戎冬。她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至死都不知道戎策并非是她亲哥哥。戎策想起一次次去帝泽书院接她放学,冬儿嘴上嫌弃,其实每次见到戎策都是眼中难掩愉悦。
而现在,戎策连复仇的对象都没有。
我真他妈废物。戎策忽然觉得眼前发黑,耳边传来嗡鸣声,喉咙再度泛起血腥味道。他扶住杨幼清的胳膊低声唤了句“老师”,接着控制不住身体歪斜摔在地上。杨幼清伸手垫住他脑袋,被砸的指骨一疼。
“张裕来,你去外面送客;小白,带你哥哥去我在京城的院子暂住;李承,把阿策扶到屋里,”杨幼清语速飞快安排着,“伏灵司所有空闲校尉,全国搜捕血侍,格杀勿论。”
戎策眼前越来越黑,最后目眩到什么都看不见,他仍然紧紧握住戎冬的手,直至师父强行掰开,再呵斥他离开。
杨幼清手里攥着一张符,是抱起冬儿的时候在她后背发现的,那上面的字迹和当初庄啸鸣要杀戎策时用的相差无几。除了明晞府便是血侍知道这种将灵魂送入黄泉的符文,刺客想要陷害廷争,就必须封口。
既然廷争敢孤身入敌营,那刺客只有可能是血侍。
杀戒应该要破了。
戎策昏睡了一天一夜,起来的时候杨幼清坐在他身边,满脸憔悴胡子都没时间刮。他看到戎策醒过来,端起一旁的药碗,说道:“先把这个喝了再说话。”戎策照做,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但是奈何反胃又趴在床边吐了个干净。
“再让他们去熬一碗,”杨幼清想起身,忽然被戎策抓住了手腕,“丧礼在十日,你义父后天就赶回来。阿策,你好好休息。”
戎策抹了一把眼角的水汽,说道:“带我去看看她。”
“在佐陵卫的冷室,路远,别去了。”杨幼清把他拥入怀中,小孩低下头小声啜泣,肩膀一耸一耸。拜师的时候杨幼清便定下不许哭的门规,以往戎策就算是被人卸了胳膊都不会吭一声,现在只能将头埋在师父怀里抽噎,不让师父看见。
杨幼清怎么舍得训斥他,阿策现在就像是一个薄如蝉翼的瓷瓶,任何情绪的拨动都会恶化病情,甚至让相由更轻易突破束缚,反噬宿主。
戎策在他怀里趴了片刻,还是想起身,正好李承带着刚刚热好的第二碗药走进来,看到地上的药汁:“大人,您,您要是不舒服……”
“没事,”戎策露出个微笑,朝他招招手让他把药端过来,“我要是好不了,叶斋估计得开心疯了,为了让他难受我也得快点康复。”戎策说完被杨幼清敲了脑袋,于是补上一句:“当然,我还是想多活一阵,给师父养老。”
杨幼清看他把药喝完,苦涩的味道让小家伙皱起眉头。他从床头的盘子里拿了一块蜜糖塞进戎策嘴里,说道:“好好喝药,等你身体好一些再起来。我前些天布置的作业是不是还没写呢?”
“知道了,老师,”戎策恋恋不舍看着站起身的杨幼清,“您早点回家,家里就我一个人太冷清。”
杨幼清揉了揉他的脑袋。这几天最难过的是杨幼清,妹妹被人刺杀,仅有的两名千户接连受伤,还有数十个悬而未决的案子等着他安排、解决。但他不能在徒弟面前露出虚弱的一面。
“老师。”杨幼清听见戎策唤他,低下头,小孩脸色苍白但是极力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亲一个呀。”
“没脸没皮。”
战文翰醒来说的第一个词便是“和尚”,然后颤巍巍画了一张符。照顾他的总旗刘菲菲捧着这张图跨马加鞭进京城,到佐陵卫的冰室找到杨幼清。
“和尚出现了?”
“不止,”刘菲菲复述战文翰的猜测,“他潜入伏灵司想要拉拢战千户,提到了‘贵人’。既然他已经叛逃明晞府,那贵人只有可能是血侍。正巧同一时间,有人想要嫁祸明晞府的少掌门。”
当时在孟府偏院里的虽只有伏灵司的人,但就因为是同袍,更不能瞒他们,杨幼清之后向他们挑明了白树生和廷争的关系,以及廷争的身份——当然也只限伏灵司,谁若传出去就当泄密处理。刘菲菲出身大户人家,并不在意燕王世子的高贵,只是担心明晞府是否有所图谋。
杨幼清拿着那张符,问道:“这是什么?”
“和尚碰了这种符后烧伤了手,伤势不轻应该会找医馆救治,但是在画符的朱砂里,战千户下了北朔才有的蜘蛛毒,除了京城的医馆没有其他地方能解毒。和尚应该也知道,他近期不能离开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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