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政忽然面露迟疑,停了话头,常歌催促道:“先生不必多虑,但请直言。”
“——三年前,司徒镜篡权大周,改立大魏,他亲弟司徒信本乃楚国大司马,得知此讯后勒马北上,却被司徒镜亲手斩杀,此后楚国大司马一职便一直空缺。近日有传言,楚王有意将大司马之位,交予程政。若不是楚国丞相梅和察一直扛着,大司马虎符早已送至卫将军金殿了。”
常歌掀开了船窗,冷风扑面吹了进来。
今日无月,骤雨刚过,大片大片的云向后飞逝。
人在船上的时候,很容易有种错觉——天高江阔,世间唯此清宁。
他轻声道:“先生迟疑,是怕我卷入这些纷争当中么。”
祝政不语,只款步上前,仔细帮他理好衣襟。
“——我挂印襄阳,并不是秉持高风亮节之意。”常歌回头看他,“楚廷什么都由着先生,却先后只给了太常、司空这样的空职,这意思很明显,他们愿意用先生,却依然防着先生。”
祝政拍他的肩:“我知。不必为我烦忧。”
常歌摇摇头,回身,轻巧坐上高高的书案,他将祝政拉近,指尖沿着祝政柔软的前襟衣料滑下。
他略有些出神:“先生已经官拜三公,先是和楚王并列、为先王扶了梓宫,后又力排众议,开金鳞池盛宴,面上看着是风光无二,可树大了,本就招风,何况楚廷原就提防着先生。此番我来襄阳,是先生举荐,若此时我受了定襄阳的功勋,接了将军金印,楚廷定以为先生要染指军事,断会提前起了疑心。”
他抬眸望向祝政:“前路漫漫,不可在此时错了步履。”
常歌说得动人,眸中更是波澜闪烁,内里虽着祝政的冰寒白衣,烛光下,却比春日还要和暖。
祝政心弦乱颤,只将他圈在案前,抵住他的额:“将军挂念我。”
常歌假意推开他,却被环得更深,祝政凑在极近的距离,低声道:“——吾心甚喜。”
掀开的窗户朝里灌着凉风,这让他二人愈加亲密地紧依在一处。
一道闪电接连天地,祝政的脸庞被照得端肃又俊美。常歌觉得,那光直震彻到他心尖上。
祝政稍稍低头,细碎的吻落在他眼帘上,那触感让他心神悸颤。
祝政从他的眉眼吻至额头,又絮絮往下,最终深深吻住他的唇。
*
作者有话要说:
政政,昏君!
第49章 嫡母 他乖顺下来,安静搂着祝政的背。[二更]
常歌抓着祝政的广袖, 微微仰着头吻他。祝政的袖子用的是缎,摸着犹如山涧融动的雪水一般冰凉柔滑,可顺着小臂滑向他的手腕,方能知晓, 这料子只是面上冰凉, 探进内里, 却被体温暖得温热。
他的腰被松松环着,祝政的掌心顺着他的脊骨温和地摩挲, 窗外的风声雨声似乎都行得很远, 室内只留灯油燃着的噼啪声响。常歌被整个抱起,深深放在书案之上,案上笔墨纸砚瞬间倾倒一片, 连纸张都被揉得烂碎,可没有一个人伸手去扶。
祝政伏在案上,专注地吻他,将所有细碎的声音堵住。二人不知痴缠了多久, 祝政才略微平息下来,将人狠狠扣在怀里,让常歌的侧颈贴着他的胸口。
常歌听的他的心音,低沉而澎湃, 像海潮。
他乖顺下来,安静搂着祝政的背。
祝政忽然唤他:“常歌。”
常歌含糊应了一声。
“常歌。”
“……唔。”
“常歌……常歌。”祝政不住絮絮地唤他的名字,声音柔和得能掐出水来。
常歌被喊得疑惑,他刚要挣扎,困住他的怀抱猛地收紧, 他几乎要被按进祝政的骨髓里。
“真的是你。”祝政没头没尾地低喃着。
常歌含糊地应了一声,被搂得更紧。
“还好你在。”祝政摸索着他的头发, “你在就很好。”
常歌从他怀抱中睁眼:“我似乎……以前也听过这句话。”
他回想起当时情形,声音飘得很轻:“先生幼时就是如此,心思情绪都阴晴不定的——”他扯扯祝政的衣襟,“你还记得么?是你十四岁那年。”
常歌扭着身子,挣扎出些空隙,他仰脸迎上祝政的目光,却发现他满目水光,几乎下一刻就要彻底溃塌。
“先生没事吧。”
祝政没动,常歌被他卡在一个艰难的姿势,他在桌上一番摸腾,好似探着了什么东西,将那东西举在祝政眼前:“给,你开心点。”
祝政有一瞬像是再也忍受不住,他垂眸望着那颗果糖,唇角扭出一个古怪的弧度,终而还是转做了一个微笑。
*
祝政十四岁那年,长安城里一片清宁太平,宫城里却满城风雨。
为了立储之事,公卿大夫排着队进言,每日早朝,立长派和立幼派争得是脸红脖子粗,大有一副你死我活之态。
储君人选五花八门,上到大皇子下到十八皇子都有提名,独独缺了三皇子祝政。
虽然太学里,三皇子祝政礼、乐、射、御、书、数门门夺魁,更有太宰司徒镜亲自辅弼,可他的母妃乃闵王百般厌恶的荆州夫人,在宫里受尽冷眼不说,七岁起还被君父送去鬼戎绵诸国当质子,连刚入宫的宫人都知道,三皇子祝政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主。
宫人闲来拉家常,还会嘴碎几句,司徒镜放着自己亲闺女闵王后的七皇子不辅,偏生要辅佐这么个爹不亲娘不爱的三皇子作甚。
其实这话说得对,却也不对。
祝政虽是荆州夫人所出,但他自出生便过至闵王后处,论理,祝政和七皇子一样,都是闵王后嫡嫡亲的皇子。
这道理旁人都想不明白,荆州夫人更是想不明白。
原本祝政在北境出质,她见不着,只当没这么个儿子,也不会多想些什么。祝政一回,六年风沙不仅没磨灭他的心志,反而更出落得神仙人物一般,荆州夫人忽然就挂念起了这么个儿子。
彼时祝政仍在太学,她隔三差五便去探望,后来胆子愈发大了,下学路上,常常将他拉至后花廷假山石处,偷偷塞些点心,还拿腔拿调地过问他近期读着什么书。
祝政对她原是没什么感情的,毕竟打一出生便被抱至闵王后处,从未有过什么母慈子孝的温馨日子,唤她也只能生分地唤一声“荆州夫人”。
故而荆州夫人来探望他,他记着司徒镜的训诫,克己守礼,只将她当做寻常国夫人对待,可一来二去往来惯了,祝政还真生出些依恋心思。毕竟闵王后平日里待他客气有加,却独独少了几分温存。
这日他才下学,远远便见着提着食盒的荆州夫人,祝政遥遥同她点头,而后恭顺敛眸。二人一前一后,离着数丈的距离,先后来了假山石处。
同往常一样,祝政尝着她亲手做的精巧点心,荆州夫人更是大胆,居然唆使他唤自己一声“娘亲”。
他早已过给了王后,故而祝政能唤娘亲的嫡母只有一个,那便是当今王后。
祝政本捏着木篾,切下一小片梅花糕,听闻此言,谨慎抬眼,看了眼这位“娘亲”。她的目光慈爱又和煦,比秋日里的暖阳还让人舒服。
祝政顿了片刻,小声问:“一定要喊么?”
荆州夫人的侍女四处张望一番,甜声诱惑道:“此处偏僻,园中并无旁人,三皇子悄悄唤上一声,我家夫人也就听个乐子,并无他想。”
祝政放下木篾,双手放回膝上,端端坐了片刻,他侧头思虑片刻,方才开口道:“夫人的点心好吃,我也乐意见夫人。但我若口舌失误,反对夫人不好。”
荆州夫人的神色瞬间哀伤起来。
她的侍女快嘴道:“三皇子在这里表忠心,此处王后听不到,平白倒伤了我们夫人的心。”她大着胆子翻出荆州夫人的右手,露出食指侧面一串火红水泡,看着触目惊心。
侍女道:“我们夫人为了皇子,今日卯时便早起了做点心,手烫了也没说个什么,只念着皇子下学的时刻。皇子倒好,一句开心乐子都不肯多唤。”
祝政低垂眼帘,轻缓攥紧了指尖。
侍女放软了语气:“皇子,您就喊一句吧!”
“放肆!”
侍女当即低头,荆州夫人带来的人乌泱泱跪了一大片。祝政知晓这是父王的声音,也跟着行礼。
周闵王自假山石后转出,祝政跪得低,只看到父王重重叠叠的袍边。
此时,鸦雀无声,只留周闵王踩过枯枝之音。他前行数步,停在荆州夫人一步之遥:“你便是如此教导政儿的?”
荆州夫人当即叩首大拜,她动作过于激烈,珠钗都摇了一地,精心束起的环鬓也散了一束,落在地上。
祝政拱手请命:“父王息怒,此事荆州夫人业已知错,况且儿臣并未当真改口。”
周闵王:“你该庆幸没改口。”
他一眼都没瞧祝政,只沉着脸看着瘫软在地上的荆州夫人,骂道:“贱人,不守本分。”
啪。
他扯着荆州夫人的头发将她拉起来,广袖一挥,扇得她脸一偏,鲜血当即顺着她的唇角留了下来。
祝政僵在拱手请命的姿势,唇角抽了抽,却不知该如何劝解。他虽年幼,但隐约知道,此事断不是“嫡母”那么简单。
他勉强忆得,今日来报,说荆州日强,并了滇南更吞了交州,南征北战,版图已然大过了大周,太学上还让各位学子出策,众人多主战,惟有常歌与他主羁縻,被其余人好一阵奚落。
父王现在明显是因荆州之事,正在火头上,此时随意为她请命,恐怕只会火上浇油。
“来人。”
两名侍卫沉默出列,单膝跪下。
周闵王揉着自己的扇疼的右手,语气波澜不惊:“先把多嘴的打死。”
“喏。”
侍女当即大惊,连声叫着冤枉,她尖声嚎叫却让周闵王愈发愠怒,命人堵了她的嘴,按在湖里活活溺死。
假山石处看不到侍女溺死的惨状,但她的凄厉惊叫却声声入耳,听得祝政通体发麻,心中更是翻腾不止,他思来索去,僵着手又行了一礼:“父、父王……”
劝解的话还未说出口,周闵王忽然抬着他的手肘,直接将他扶了起来,还亲手为他拍去了膝上的灰。
“仔细看着。”周闵王压沉声音说,“为父,在教你做王。”
祝政当即大退一步,连声道:“儿臣不敢。”
他的手被柔缓地按了下去,周闵王虽然没用什么力道,但强硬地不容反抗。
“看着我的眼睛。”
祝政只垂眸,并未看他。
周闵王忽而厉声道:“抬头!”
祝政这才缓缓抬起头来。
他年方十四,身量与周闵王已相差无几。周闵王面沉如水,纯黑的瞳古井一般,令人难以捉摸他所思所想。
祝政刚看一眼,侧腹忽然一击闷痛,大周朝上下,敢对皇子出手之人只有一位,这便是大周朝的天,当今王上。
祝政一语未发,咬牙忍住。
周闵王不以为然,活动了一番他的右手:“‘帝车天回,太一重光’。司天监说你是千年难遇的大周帝星,没想到是个软心肠的文弱书生。大周,怎么能交到你这种人手上?”
他低头,审视地看着祝政:“你刚说什么来着,‘夫人的点心好吃’?”
周闵王稍稍退了一步,祝政低着头,只能以余光瞥到他的唇角,周闵王居然挂着些笑。
周闵王:“你再说一遍,贱人的点心,好不好吃?”
祝政低垂着眉眼,垂在身侧的手却悄悄攥紧了拳。
此时,打死女侍的侍卫恰巧回来复命,周闵王将手轻轻一挥,那侍卫没有半分犹豫,一左一右,当即押住了荆州夫人。
荆州夫人挣扎起来:“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我亲父是荆州丞相梅和察!你们……放肆!”
周闵王原本脸上只挂着丝不耐烦,听得“荆州丞相”四字,勃然大怒,他猛地甩袖:“聒噪!让她彻底闭嘴!”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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