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明了。”九鸩说道,又带他往前走:“此事对你来说,既无力、无心、也无法,百谷就不要把所有罪责怪到自己头上,如此一来,反而是原谅了真正的恶人。”
远山白头忽隐忽现,炊烟人间徐徐冉冉,晚阳在薄云里乍来,倾吐至茶园灿烂明灭,映得百谷的心突然释怀了,似这天气一般拨云见日。
九鸩果然是最聪慧的,最清楚事理的。
“九鸩哥,我对不起你,”百谷实话实说,“但我得罪了大人物,不想你也受牵连。”
“百谷,若我不能帮你,这神仙倒不乐意做了。”
他看青年喘气重了,醒来第一天不宜多走,就把人背回小屋里,说道:“别急,百谷,这事你再仔细想想,想通后再说于我。现在休养身体要紧。”
百谷躺倒在床,攀着他的肩膀不松手:“九鸩哥,我真的怕再闯祸了,而且……”
而且津滇被抓去,不知在受的是什么非人折磨,自想起来心里就异常着急,奈何体力不支,山上严寒雪深,整日白雪飘零狂风肆虐,走不出几里就要倒地不起了。
“百谷。”九鸩低头,两人鼻尖险些碰上,“你得信我。”
他的长发垂下来,如把夜色做成绸缎坠在百谷的脸侧,情深义重地说:“不是信杉弥,是信九鸩,信你兄会疼你。”
百谷又想哭了,嗓子眼疼起来,说话带着鼻音:“也许不值得呢。”
“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有时你看不清自己,但我看得清。”九鸩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我见不得你天天爬那么高的茶树,见不得你摔跤沾脏了衣裳,才去做那老神仙的试炼。”
百谷的眼角滑出一滴泪来,却是笑着摸他的脸:“真好,九鸩,你为何对我这般好。”
他像吐丝成茧的毛虫让人前后伺候着,九鸩帮他脱衣,擦脸,再盖上被子,两手按着太阳穴,慢慢揉开。
“睡吧。”九鸩说,“养好身体,阿兄带你去玩。”
煮着普洱的大铜壶已熟了,壶口喷着浓浓水汽,化解了高山日落后的广阔清寒,百谷呼吸着茶香逐渐呼吸平稳,脉象平和,他舒展了眉头,舒展了身体,像小时一样放下所有防备躺在九鸩身边。
他像一朵花呀。
九鸩见百谷已睡熟,从腰间香囊里取了一根细瘦金枝,一端生着琉璃花苞,通体金光流引,珠魂玉骨。
初即位的茶神杉弥手里掐诀引南风,那金枝忽放数枝花,一抖层叠芳华开,花蕊散作洋洋洒洒的金粉入了百谷的额心里,不见了。
我有落梦花,随风潜入梦。
明明天刚晴,又下起雨来。
这时的雨失了清调多了油皂的脂粉气,香中发腻,与尘土混做一体,尘也是轻浮的,卷在空中被雨砸下来。
又有沉香金箔混合片脑燃烧的烟香,是敬拜的贡香。
九鸩从榻边回首,背后是一座红漆黄瓦的兰若院,院中祭拜着远渡重洋而来的神,它垂着眼皮,张着二十只手,若莲花盛开,用婴孩的骷髅头串成项链和耳环,一脚踩中恶徒,辨不出正邪。
它没有与九鸩对话,它是木头的,二十只手是置物架,为怎么晾更多的衣服提供了好思路。
九鸩眯着眼睛轻哼,再转身,横躺的百谷已不见了,转而矗立在面前的是一座五层的高大酒肆,名曰“长风万里酣高楼”,每层八个楞角向下垂着宽幅的红带,大风起兮,红楼欲倾。
楼里出来的是醉倒徘徊的锦衣小公子,喊着酒后胡言,上不去白马甩不起金鞭,只能叫人搀扶着行路,还有不少四人小轿停在门口,下来穿着蓝衣绿衣的官,抬轿的人被淋湿了,他们拍打着衣服,擦着满面的水。
门口有小二热情招呼寻位,九鸩跟人后脚进楼,扑面雷聒贯耳,鱼肉烹食与酒盏已有发酵的酸臭,一桌书生玩着飞花令,推辞饮酒,另一桌休值军兵仰头拍掌叫好,是二楼辟出半圆形的观赏探台,貌美的女子吹弹吟唱着诗人新作的词曲,铮铮落玉,其他楼层的栏杆边也倚满了来客,他们抛洒着手中的花瓣,多色的牡丹在百尺天井里洋洋飘散。
如此看来,歌者应该是一位名伶。
九鸩瞥了一眼,只觉眉目描画过浓,周围吵闹,他在来往匆忙的人群里四望,百谷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太好找了,走路时小心仔细,不住左右照看,有永远无法跟这座城市相配的生涩。
每一层都是杯盏觞酬,每一阁都是欢宴笑语,只有百谷是安静的,他带来了深山对喧嚣人群的回应——沉寂。
九鸩跟上去,见他端着托盘上菜,背后短衣一角还扎在腰里,大概是干活时顺手塞的,这下忘记摆回来。
九鸩想给他捋平整,手伸过去,却与他身体凭空交错。
这是百谷的梦,是他的记忆,九鸩干涉不了。
客人在天罡大房里吃饭,阁牌名为“独坐幽篁里”,格窗上雕镂满屏的竹叶。百谷转个弯,突然被地上的黑影吓了一跳,鱼汤险些洒了。
“干嘛呢晓何,我差点踩到你!”
“嘘!”蹲在地上的女孩子比划指头,头上珠花步摇来回摇颤:“你小点声,我不想进去。”
百谷从门缝里瞅了瞅,室内大概四五个黑影,看不出来是什么人物。
百谷悄悄问她:“为什么不想进啊,不想跳舞吗。”
“哪里只是跳舞?!”晓何坐在地上,嘟着嘴:“百谷没见识,想得好天真哪。还是做帮厨幸福,不用吃皮肉苦。”
“那……”百谷也发愁:“客人既点了你,你不去,怪罪下来不是更惨么。”
晓何盘算着:“他们只点了人来跳,又没说是谁,我就先窝在这里,等他们吃饱喝足快走了,我再……”
她想的怪好,屋门突然打开,有男人喝了一声:“谁在外面鬼鬼祟祟!”
百谷连忙端好了餐盘:“这,西湖醋鱼,您要的……”
那人把他推到一边,发现了地上的女子:“这谁啊?”
“啊,她。”百谷急忙接到:“她经过这里时扭脚了,站不起,我说帮她带药来呢……”
“嗯……”男人将信将疑地看了眼晓何,又用惹了九鸩脾气的眼神打量百谷,随后拍了他的屁股:“去上菜吧。”
九鸩毫无威慑地瞪了那人一眼,也进了屋子。
百谷不知在座何人,只管低头布菜,鱼通常是最后一道,意味着正餐的结束。坐在首位的男人看着他收拾起身,说道:“小二,我叫的舞姬何时来啊。”
舞姬就在门外,她崴了脚,按理说在伤药到来之前都起不了身。
“这……还没到吗。”
百谷有点慌乱,他不习惯说谎:“我帮您去催一催。”
“不必了。”男人的口音奇怪,舌头不灵光似的:“再耽误时辰,都要困了,有什么兴致看人转圈。”
百谷庆幸地抬头看他一眼,发现这男人居然是高鼻深目,金发蓝眼,就像市集上卖的瓷像,不知是大食人还是波斯人,他正搂着坐在膝上的男孩,时不时亲一口。一同坐席的皆是因跋扈名声叫得上来的五陵弟子,华服玉冠,此时皆因吃得差不多,都捻着筷子看他。
百谷又低下头:“那就,祝各位大人吃好……”
“你是哪里人啊。”有人问:“走近些。”
九鸩看他们带着痞气轻浮的笑容,含着怒气,记着每个人的脸。
百谷老实答了,立即有人“哦”了应声:“那不是我那不成器的三伯叔被罚去看管的地方么,穷得要命,没什么油水。去年得了恩诏回家省亲,就带了三包茶叶,丢不丢人啊,我阿翁的脸都绿了。”
他问百谷:“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百谷老实说:“种茶种地。”
“果然是!”
他们哈哈大笑,连那蓝眼睛的也忍不住笑起来,膝上的男孩合宜地抿嘴,但他眼里是没感情的。
又有人问百谷:“素来听闻西南之地住民能歌善舞,今日舞姬不至,就烦请小二为我们代为表演吧?”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起哄,百谷的脸通红,他不自在极了,甚至想跑出门去一走了之。
一位公子拦着门,又开始逗弄他,百谷才不得已应了。
“我只会一种舞,”他声音小小地,“从小只跳这一种,用来祭祀的舞。”
“哈啊?”那公子抬着下巴:“给死人跳的?白事驱鬼的傩舞?”
“不!”百谷连忙纠正,“给山神跳的,每年举寨庆祝山神日,我们在山神树边献牲,烧肉,祈舞,祝祷。”
“哦……”他们回头问外邦的客:“看吗?”
“我们也为我们的神唱诵舞蹈,”那人伸手:“请吧,让我看看你的神。”
粗布短衣不方便,既是跳祈舞便要正式些,纵然在千里之外的东都,在没听过岱耶之名的人面前。
百谷脱了腰间束带与鞋,只穿白的里衣,把头发从幞头里解开,重新束起,垂于身后。
那一刻,他背对众客摆起舞姿,振骨起势,他不是酒肆里的帮厨或小二,凡人与凡人的关系淡化了,不分四海内外,世上爱恨情仇,富甲贫瘠才智愚笨,衡量人世的法度消失了。
外邦客拿起竹筷,对着桌沿敲下:“啪。”
仿佛是开始的讯息,百谷踮起脚尖翻转身体,柔韧地旋转与起伏,瞬时青丝云散,风流销魂,如沧海之雀、醴泉白雁,飞到众人面前。
落时玉英凋零春色尽,跃时海棠风动彩云追。快时弄影乱,慢时盘地舒展,如观云汉。
“问卿从何来,言从水中央……”一个男子附在别朋友耳边:“腰真软啊。”
“失策了,我友。”他回:“今日归去,不是更添愁忆?”
四肢虽柔软,百谷步姿舞状不似女子无力娇态,飘旋七周时如山宕惊龙,扶摇伴月,忽一停动,面目威肃,纵身再起,翻身入破生起旋风,好似入了身后的山竹锦屏里,是金的鹧鸪,是繁花葱茏,奇容千变,映一室绮堂筵会。
他在祈舞时,仿佛也在无声的仙乐丝竹中立位神明,无法被烟尘沾染。
如此纯白,心里发痒,金发的外邦客抱起身边的伶人来,双眼盯着百谷不时从衣服里露出的腰身,口鼻在那男孩的脖子里蹭着,狠狠地舔咬着,让他发出一阵呻吟。
公子哥们则用掌用筷击节,给百谷伴奏,互相问着:“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是吧?是这般吧。”
百谷趋步垂袖,缓缓遥望坐地,仰止高山。一舞结束后几位客人纷纷赞许:“不错嘛,山里的茶农跳成这副模样。”
“骊宫里的真人也不过如此吧。”
“诶,看紧你的舌头。”
掺杂在这些声音里的还有越来越大的浪叫,公子们回头一看,那男孩已被全然剥开,抱着外邦客的脖子不住摇晃。
“哎,忍不住了么。”公子们笑看,又问百谷:“小兄弟,留下来为我们侍宴吧,给你银子,别告诉别人,他们不会问你要的。”
说着便将一整粒银锭放在桌上。
百谷正跳得喘气,捡起衣裳后退:“多、多谢贵客赏识,后厨要我去忙呢。”
“那里有什么好呆的,行乐须及春啊,”一个人掐住百谷的手腕,“过来,坐在哥哥怀里。”
九鸩看到这里又忍不住想去打断那人的手臂。
百谷不断挣扎,还是被两三个人强硬地拉到了桌旁。
“来,看着。”公子们按住百谷的肩膀,让他看着那伶人如何被欺凌,颠得发昏。
“看清楚了么?”
他们的手一路滑到男孩的臀/部与外邦客身体的接壤之处:“这里,能看懂么。”
周围景象模糊起来,百谷的意识在摇动,四周墙壁不住轰隆发响,墙上遍布蛛网般的裂纹。房梁终于支撑不住,巨大的水浪声自九霄云外而来,如锤一样冲毁了酒楼,一切的土木丝缎,百花金钿都搅进急湍的旋涡中。
“百谷……”梦的最后,九鸩听见有个男人压低的声音:“舒服么。”
神不能看到和神有关的梦,九鸩还不清楚。
梦碎了。
月已高升,荧惑对望,在茶园里如清水瓢泼。
如冷水浇在九鸩的身上。
他的拳头紧紧捏着,微微颤抖,不知是安慰熟睡的百谷,还是诱导自己。
“别怕……百谷,阿兄会为你再去洛阳,阿兄……
定把他们都杀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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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实际上,那日百谷正被按在椅子上观看活色生香的演绎,晓何带着两个扛着酒罐的打手推开大门,娇笑而入:“几位公子是常客呀,这是咱们酒楼款待贵客的特酿……哎呀呀。”
她捂住眼睛,装作不忍直视:“您在做什么呀,咱们这儿是红楼又不是青楼……”
晓何好懒,不愿应付助兴之外的买卖,但有的是钻空的法子,不是百谷这样逆来顺受任凭摆弄的性格,看到他替自己顶上去,女孩还是出手相助了。
“百谷。”
事后,晓何私下跟他说:“你会被洛阳咬碎了的,回去吧。”
“什么都没做成,如何回去呢。”
皇帝为其母祝寿修了菩萨像,引得东南西北的神都要在这里拥挤出自己的庙宇来,窄小门口放一张引人跃跃欲试的软垫,去除原先的刁难戒条,雕刻了洛阳人喜欢的美学,但,唯独保护百谷的那串山脉不在。岱耶没有自己的像,他就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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