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手执长矛,这里戳戳,那里捅捅,仔细翻找着,很快就搜完这片区域,只剩下角落里的三堆草料。
前两座依次检过去,正当越凉的神经绷紧到极致,以为要被发现时,看到离得最近的那匹木狼用矛随意拨了拨草料,便转身冲着伙伴耸耸肩。
“搜过啦,就说没有吧,气味往西边去了,你们非得进来找,这下怕是要让其他狼抢功劳了。”
另外几匹木狼也烦躁地挥挥矛,“走吧走吧,抓紧时间找他,否则首领饶不了我们。”
脚步声窸窣渐远,越凉松了口气。侧耳细听确定那伙狼已经走远,这才拨开草料钻出来,拍拍身上的草杆,又顺便递给太炀一只手,将他拉出来。
帝君乌黑的长发上沾了些草茎,肩头落了几片白色花瓣,一双眸子柔和多情,看得越凉心动极了。
他抬手拍掉肩头那几点落花,轻笑两声,道:“晚了点,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太炀没说话,只静静望他,那双眼睛底下藏了许多情绪。
四目相对的一刻,越凉不知怎的立刻就明白了,知道他已经去过愿巫洞府,也已知晓自己恢复记忆的事。
分别几天,他的模样倒无甚太大变化,然而眼角添了一道崭新的伤痕,看样子他去找愿巫时闹了些不快,但终究没吃亏。
若说刚刚找回记忆时,他的怒气有十分,冷静几天后自己又消解了四分,待到现在重逢时,想念压倒一切,便只剩下一分了,只待太炀认真地哄一哄,他定就又乖巧了。
回想起的那些事情都是糟心事,越凉掰着手指头一数,觉得自己同他过了大半辈子,总不可能只留下不好的回忆,彼此间一定有许多温情的话没来及细说。若非如此,他前世临死前也不会拼命为太炀吊着一口气,那还不如嘎嘣儿一下就咽过去算了,省得多看一眼这冤家都心烦。
指不定愿巫没存着好心,想算计他呢。
越凉这厢早已自己想通了,内心坦然平静,像在谈论一件寻常事般问他:“当时我们在沪天城援守,阿郎是因兵力不足,所以才下令关门吧。”
上战场注定需要刀口舔血,走错一步就是死局,更不可能在临了时还缠在情丝里,他必须放弃。
太炀点点头,“孤实在,迫不得已。”
越凉又问:“此后四日呢?”
“敌人纠集兵力强攻东城门,一日抵御数十番,城破,城东失守。及至六日后夺回东城门,沪天重新守住,但余下兵力不过数百人。”
他顿了顿,又说:“孤身为守城神官,自当与神城共存亡,原想阿凉既死,于孤而言即使保下沪天亦无任何意义,便领四十神将,趁夜破袭,斩杀人族士官大半,由此撑到援军前来。”
当时他满腔悲愤,却碍于军心稳定不好表露,只能每天如行尸走肉般布兵策防,援军的神官一到立刻交接兵权,自己则提了剑,杀向人族营地。
后来攻下人族的垒堡后,有人在一间偏僻的石室里发现重伤昏迷的越凉,太炀这才如重获新生。
那年站在城墙上眼睁睁看他陷入包围的绝望,太炀至今不敢回想,甚至一提起,肋下就绞得生疼。
越凉问:“当年弃我,阿郎何感?”
太炀答:“如失我命。”
三个问题,越凉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内心满意了,连最后的一点幽怨也消失殆尽。
他望着爱人的眼睛,见他神色里满是患失的恐慌,面上却是驯顺的平静。
现在太炀的小命就掌握在他手里,只消短短几个要和离的字眼儿,他就能把太炀再杀死一次。
越凉太清楚自己在太炀心中的位置,他动动手指就能让他的爱人痛不欲生,既是如此在乎彼此,就更不该为了那些陈年旧事互相折磨。
他于是嘴角一弯,握拳轻轻锤了一下太炀的肩膀,“这么久才来,我差点就被那些狼绑去沪天作彩礼了。”
沪天仍叫沪天,但早已不是当年那座神城了,而是幸存下来的神子神孙们在原址上建的,现如今由白虎一族掌管。太炀也是来到北庙后打听,才有所了解。
他当然也听说了白虎族族长要娶亲的事,但相比之下,另一件倒更引起了他的注意。
“若此行一路向西,约半月可到沪天。辰儿当年为了神侣与孤辞别,便是往西去的,不知现下是否安好,或许能在沪天见到他。”
玄武族契侣不会留恋长大后的幺幺,更何况覆世时终辰已是一城之主,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甚至隐约有同君父分庭抗礼的趋势。
太炀并不担心他的长子,也不想念,但这么多年过去,仍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幸存下来,在大荒开始新的生活。
越凉明显比他重情许多,听了这番话,脑海里忽然冒出一只小小的身影,有些模糊,他心头却霎时流过一股暖流,柔得整个人都化掉了,不由着急地问,“我们的幺幺?他如今怎么样了,还好吗?你可有再见过他?”
“沉睡前曾见过一面,当时孤拜托他将神棺藏于大殿深处,此后便不知所踪。”不过根据他对自己幺幺的了解,这孩子办完事儿后有极大的可能跑去找他的神侣了。
玄武只能与同族同类结命契,若挑了别的神族作伴,相互间只能空有一个神侣的名头,却是任何帮扶都没有的。太炀从前不太赞同他去白虎族,然而拗不过幺幺的意愿,终究是点了头。
越凉原本打算获救后就回去,毕竟族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处理呢,也不知小玄武们能不能照顾好自己。现下一听太炀这么说,立刻就有了远游的心思,犹豫着要不要借此机会,先到极西看看去。
太炀牵了他的手,将他带到外面的街道去,小心避开混在人群中的几只木狼,往落脚的客栈走去。
北庙算得上极北最热闹的神域,虽然条件艰苦,但市坊已初具雏形,最繁华的几条路都是用糙石板铺成的,路边也有用来照明的篝火台,不禁让人怀疑,这里是不是由谁领导着,所以才建得那么好。
只是往来的旅客们实在众多,各自的神貌也都不一样,有形似野兽的小山头山神,有会说话的神兽,有衣着朴素却干净的仙人,越凉甚至还见到几只大妖,以及每间商铺里必会出现的人族。
人族当真是勤快,也机敏,各类客人都应付得来,是以生意也是最好。他们身着粗制的布袍,足蹬草鞋,站在店门口热情地招揽过客,一口神语说得十分流畅。
越凉跟着太炀绕过戏坊街,走向一座低调的客栈,不由得挑了挑眉。
帝君四体不勤,也会做买定客房这些小事吗?
还有,家里有所值的东西都是自己打理的,帝君上哪儿找好东西来给人抵了房租?
店里大堂摆着几张木桌子,有几位住客正在用餐,菜的卖相不算好,香味倒是诱人,看食客的神情想来味道也不错。
上到二楼推开房门,待看清里头的人影,越凉这才明白为什么太炀会找客栈。
舜苍正坐在桌子上研究地图,东秦拿了枝木棍儿对着图指指点点,不知在说什么。看见二人进来皆站起身,面露喜色。
“殿下回来了。”
“祖神!太好了,祖神没事呢。”
越凉笑着同他们打了招呼,“让大家受到惊吓,真是不好意思啊。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舜苍作为族长,是知道北庙这个地方的,但因为玄武族一向十分弱小,来北庙做生意简直如羊入虎穴,很可能小玄武们的东西还没卖出去,就被人打晕绑架走了,越凉祖神的遭遇就是证明。所以平时他们都避世而居,不与外界通连,这次会被带出来,只因太炀不识路,需要有个向导。
东秦好歹有过流浪的经验,来到新大荒之后更是漂泊许久,对现世有一定认知。在玄武族部落时听说帝君要远行,问了几个问题,心情渐渐凝重起来,觉得没有自己带着,帝君这样不谙世事的高岭之花恐怕还没找到契侣,自己就先迷路走丢了。
他放心不下,于是也跟过来。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很怕越凉当真被拐到白虎族去,真上了别人的餐桌。
越凉哭笑不得。
.
太炀巧妙地把行踪掩藏过去,木狼族在整个集市里搜寻了一整晚都没找到人,气得嗷嗷叫。深夜时越凉躺在太炀的怀里,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狼嚎。
他们就像过往的每个日夜那般相拥而眠,太炀微微低下头,轻吻他的眉眼,鼻梁,一直吻到唇瓣,然后只一下下触吻着,并不求更多。
越凉被安抚得舒服,嘴角弯起一个细小的弧度。太炀睁开眼,安静地凝视着他的面容。
太炀偶尔会想,若是越凉胆小些就好了,或者是个痴傻的,这样他就有理由把自己的这命根子藏在家里,藏得严严实实,谁也见不着,他会把越凉保护得很好。
前世的事不停侵扰着他,他甚至偶尔会邪恶地想,倒不如用链子把越凉锁起来,灌以法术,让越凉心甘情愿地被栓在家里。倒不会让阿凉孤独,他会时刻陪伴在阿凉身边。
死过一次后什么都发生了变化,这次被愿巫一激,他刻意隐藏起来的情绪就张牙舞爪地浮现到明面上来。
简陋木窗外,月光穿过云层,幽幽照了进来,凉白若雪,洒在越凉的睡颜上。越凉迷糊地哼了一声,微微皱眉,下意识拱进太炀怀里躲开月光。
太炀顺从地搂紧他,手轻轻安抚着他的后背,眼睛凝视着昏暗空间的某处,第一次正视自己心里的想法。
前世他们殉情前,阿凉曾说若有来生,便不愿再管世间这些糟心事,只他们二人相濡以沫是最好,他答应了,重生回来后亦兑现承诺,但阿凉仍是放不下玄武族,再次义无反顾地投身进去。
或许连越凉自己都没发现吧,他对玄武族的庇护已成习惯,没有办法说放就放了。
阿凉依旧如从前,但他不是了。太炀在夜的黑暗中承认了事实。
他根本就不似越凉想的那般大度从容,贤明仁德,他的心胸狭窄极了,痛恨所有把越凉的注意力从他身上夺走的事物,他想完全占有越凉,也想倾尽所有给越凉。
最好这世上只剩下他们,这样越凉的眼里就只能看到他,每分每秒都被他占有。
或许是经历过那些,所以自己的脾性变得有些偏执,太炀并不感到奇怪。
阿凉终究会明白,在这世间他们只拥有彼此,只有彼此只得交托。只要越凉找回全部的记忆就会看穿所有,到时候一定愿意随他离开。
他们躲去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不用理会毫不相关的人,他整天都能和阿凉待在一起。
这才是重生后该有的生活,太炀想。我的阿凉本该只有我能拥有。
可是越凉不是小尾巴,不能乖顺地被他挂在腰上带着走。越凉这匹野马天性就是自由的,要拴住他,得多花一点功夫。
太炀静静思考着,决定不再给世界留余地了,他开始放纵自己心底的黑色藤蔓生长。
他要继续伪装,设计引诱,直到越凉心甘情愿地跟他走,去寻一个秘境藏起来。这样,他就完全属于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误)
太炀:孤黑化了,想不到吧
其实前面就写有一点点线索痕迹了,不过我写的时间太长,大家估计都忘了hhhhh
第73章 阿郎阿郎我们去哪里呀
虽是迫不得已被绑出来,但来都来了,倒也不急于赶时间回去,舜苍说日出后雪就停了,大家已经开始劳作,一切进展都颇为顺利。
小辈们好像暂时不需要他,那他就顺便给自己放个假了。
北庙似乎很好玩儿,他还没玩够呢。
他们住的客栈像个大型牛棚,整一个儿由杉木制成,楼梯嘎嘎响,隔音效果极差,半夜里总能听见奇怪的动静。
又或者是楼下牲畜粗重的鼻息,有时集市来了其他狼群,双方会相互示威嚎叫一整晚,弄得人心情烦躁。
古神是不需要睡觉的,也不用吃饭,然而越凉觉得这样颇没意思,故意把自己的辟谷之术封禁掉了,现在不免深受荼毒。
太炀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但没说什么。又一个夜晚相拥而眠时隔壁的响动再次传来,动作大得仿佛是两头熊在打架。
他抬手,啪地打了一个响指,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空间中,周围忽然安静了。
越凉从他怀里钻出来,仰头好奇地问,“你做了什么?”
“年轻人要懂得克制。”
“噗——”
他大概能猜到帝君都干了什么了,这样简单直接,真不像看中廉耻的帝君会做的。
越凉不禁闷闷地笑起来,“帝君没有让他们直接绝后了吧?”
太炀抚摸着他的头,淡漠回答:“并没有,孤只是让他们冷静一晚。”
过了一会儿,正当二人都以为隔壁已经消停,准备迷迷糊糊入梦乡时,便听得那头传来一声粗嗓子的怒骂,“操,老子怎么硬不起来了!”
和他办事儿的姘头掐起嗓,啐了一句,“呸,没劲儿。”
帝君是个儒雅惯了的,听不得这等腌臜话,登时睡意全无,怒气冲冲地起身,用灵力给屋子开了个强悍的避音咒。
一边愤懑地碎念着,“大荒果真荒蛮至极。”
越凉乐得在床上直打滚儿,睡不着了,也来了兴致,一骨碌翻身趴上太炀胸口,眨巴着眼睛,“来吗?”
太炀嫌环境差,没好气地拒绝了他的欢请,“不要。”
“要的要的,就是这样才有感觉。”
越凉二话不说,扔了自己的衣服便要去扒他的,整个身子压上去,头低俯下去埋进颈间,深嗅着发间若有似无的木香。
他满心欢心,忍不住抱住太炀的腰,脑袋像小狗儿似的蹭来蹭去,一边还说,“你才不是娇贵病,后来沪天一战后你找到我,还不是就在人族的石垒里办了。”
多个因素凑在一起,那次他们做得很疯狂,可真叫他记忆深刻。
越凉有个小毛病就是爱旧事重提,虽是无心的,然而又令太炀想起那种失爱的痛苦,心底立刻开始煎烧。
他又不能真把越凉绑走藏起来,胸腔里憋着闷气,冷不丁在越凉的颈侧咬了一口,继而往上,去寻他脆弱柔软的耳垂。
越凉啊了一声,只委婉地推拒两下,立刻热情地缠了上去。
可怜那木床一把老骨头,差点就载不动两位神明逍遥,第二天起来一看,床板都摇断了。
越凉毫无悔改之心,摸摸鼻子,只道是这客栈的家具不好,建议掌柜去查查负责采办的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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