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了。”耿曙冷冷道,掌劲直到按上敌人背脊时才以柔劲一吐,猎户顿时两眼一黑,鲜血呕出,五脏六腑被震成重伤,朝前一步,勉力转身,掏出匕首,要与耿曙同归于尽。
然而耿曙却左手一拂,拍在他的头顶上,第二掌刚猛霸道,霎时将那人天灵盖震得粉碎。
猎户死前甚至说不出半句话,软倒下去,“哗”一声入水。
姜恒听见水声,在一艘小船上站了起来,却见耿曙长身而立,玉树临风,在漫天星光之下稍稍活动手腕,缓慢朝他走来。
“没事了。”耿曙一身越人武服湿透,贴在身上,现出漂亮的男子胸腹、背脊轮廓。
姜恒问:“上回的杀手吗?”
“嗯。”耿曙道,“现在剩最后一个,今夜他们不会再来了,咱们回宫去?”
在耿曙眼里,这人突如其来,骤然而死,甚至比不上一只转瞬而过的飞鸟。
“没事就好。”姜恒坐在船头,拧衣服上的水,朝耿曙笑道,又有点可惜,说,“那就……回去罢。”
耿曙在星光下低头看姜恒,心生一念,说:“不想回去?那带你划船出去玩罢。”
“好好。”姜恒马上道。
说着,他解开缆绳,拿起篙,在岸边一点,小船载着二人,再度摇入济州城中。
耿曙站在船尾,姜恒坐在船头,黑夜里也没人看,姜恒便解开外服,晾在一旁,只穿单衣衬裤,坐在船头,看着两岸璀璨灯火。耿曙划了一会儿船,到岸边买了酒食,将船撑到上游处,随着河水慢慢地顺流而下。
沿途他们经过济州的教坊,经过五光十色的酒肆,一切犹如在梦中。
“喝酒吗?”耿曙也一身白衣,坐在船上,朝姜恒晃了晃手里的酒。
“不是不让我多喝?”姜恒笑道,“我给你斟罢。”
“我来。”耿曙道,自己提壶,斟了两杯,递了一杯给姜恒,说:“干了,弟弟。”
姜恒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耿曙叫他“弟弟”了,一直以来,他都叫他作“恒儿”,听到这称呼时,还挺奇怪的。
姜恒笑着喝了酒,说:“桃花酿,越酒。”
“我说,”耿曙一饮而尽,又开始斟酒,认真道,“有一件事,我在心里想了很久、很久。”
“什么?”姜恒莫名其妙,说,“什么事?”
方才桥上的话,被那刺客一打岔,姜恒已忘光了。耿曙说:“刚才桥上就想说的……算了,喝酒罢。”
“你说啊,”姜恒笑道,“什么事这么庄重?”
“算了。”耿曙叹了口气,说,“喝酒,来,恒儿,咱们很久没有一起喝酒了,我还记得那天你喝醉了,在雪夜里唱的歌儿,你还记得不?”
耿曙斟上第二杯。
“什么歌?”姜恒茫然道。
“你怎么老忘事儿?”耿曙实在忍无可忍了。
“哦!”姜恒想起来了,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合一——”
那天耿曙远在城墙上,居然听见了。
“等等。”耿曙说,继而在船头飞身一跃,单足一点,上了岸边小楼,楼内传来隐隐约约的琴声。不片刻,里头传来惊呼,耿曙一手持琴,随手玩了个旋,又跃回船上。
“哎,”姜恒哭笑不得推他,“你怎么抢人东西?”
“我留钱了。”耿曙说,“再过几天,我就要为这座城去打仗,保护所有的百姓,朝他们买个琴怎么了?”
姜恒有时对耿曙这野蛮的、说一不二的性子实在是没办法,这么多年了,他心里还住着那个野人少年,从未有过改变。
“你唱,”耿曙把琴搁在膝头,注视姜恒双眼,说,“我奏琴给你听。我是耿渊的儿子,就像你会使剑一般,我也会弹琴,想听什么你就唱。”
姜恒抱膝,笑意盈盈,唱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耿曙拨动琴弦,小船慢慢地划过星河,四周泛着一场缤纷缭乱的梦,琴弦在济水上洒下弹动的音,犹如千万水珠落在河面上,化为细细密密的一道轨迹,融入了河里的漫天繁星。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随着耿曙一扫琴弦,水中星河内的浩瀚群星仿佛刹那间跳动起来,随着小船漂向下游,而汇为千万缕柔和的光轨。
“星河如覆,山川凝露。”姜恒又轻轻地唱道,“伴此良人,有斯柏木……”
耿曙不低头,注视姜恒的侧脸,左手按弦,右手连弹,叮叮咚咚的琴声从他们身畔散开,落入水里,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还唱什么?你说罢?”姜恒眼里倒映着两岸灯影,在这艘船上,他们隔绝了天地,只有彼此。
“我想唱首歌给你听。”耿曙说。
“那我来弹?”姜恒要接琴,耿曙却道:“你坐着。”
琴声沉寂下去,在那万籁俱寂之中,再“噔”的一声,发出了颤音。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耿曙以他低沉的声线缓缓唱道,“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二人坐在那小船上,耿曙奏琴起唱时,始终看着姜恒在那光影中的清秀脸庞,与漂亮的双目。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姜恒笑着与他一同唱道。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耿曙嘴唇微动,似在朝姜恒倾诉。
那一刻,姜恒从耿曙的表情里,仿佛感觉到了什么。
“山有木兮,木有枝。”耿曙低声道,“山有木兮……”
“木有枝……”
琴声归寂,世间一片静谧。
耿曙放下琴,姜恒没有说话,避开耿曙目光,望向水里的漫天星辰。
接着,耿曙斟了第三杯酒,递到姜恒手里,说:“来,喝酒。这就是刚才在桥上,我想对你说的。”
姜恒忽然有点不知所措,一刹那间他懂了,但随之而来的,则是比那天知道自己身世时,更为骤然的冲击。
“我只说一次,恒儿。”耿曙决定不再回避自己的内心,拿着酒杯,认认真真道,“恒儿,我的恒儿。”
“哥,”姜恒很慌张,说,“别说了,我……我懂了……”
“让我说,”耿曙重复道,“就这一次。”
姜恒不得不转头,注视耿曙双眼,耿曙眼里带着少许伤感,笑道:“别回答我,什么都别说。我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从今往后,你将我当什么都行。你当我还是你哥,我便永远像待弟弟一般,像咱们从前那般待你,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从前是,现在是,往后也一定是。”
“你若愿意……愿意答应我,”耿曙说,“我为你当什么都行,为你死我也愿意。我爱你,恒儿,我知道我贪得无厌,我有了这么多,却不知足,还想要更多。”
姜恒起初如坐针毡,他从未想过会是这样,可当他看见耿曙眼里的温柔时,却又丝毫不觉得这令他难受。
“你可以慢慢想,”耿曙说,“想多久都不打紧,愿意不愿意,我都永远在你身旁。如果你不喜欢哥哥,就千万别勉强,你得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妻儿,只要你过得快乐,过得自由自在,我都行……嗯。我都可以。我愿意等,也愿意随时放手。”
“恒儿,来,干了这杯。”
接着,耿曙一饮而尽,姜恒拿着那杯酒,看着耿曙,久久说不出话来。小船在漫天光影中漂过济水,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山有林木,水有荷华。
山川凝夜露,星河尽倾覆,洒向人间。
“我……”姜恒乱了方寸,心脏狂跳,“让我想想,哥。”
耿曙如释重负,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已不必再多说。
——卷六·霓裳中序·完——
卷七·阳关三叠
第171章 东来尸
“让我……让我想想。”姜恒心绪大乱, 已不知该如何面对耿曙。
“我懂。”耿曙认真答道,连他自己,也经历了很长的一番纠结, 何况姜恒?自然不能要求他只用这短短的一杯酒时间,便给自己答案。
“我不催你,”耿曙又说,“今夜过后, 我不会再提此事,你甚至可以将它忘了,当作我什么也没说过……什么都是我心甘情愿,只是我实在想说, 说出来, 我就好多了。”
姜恒很难为情, 他甚至不敢看耿曙双眼, 望向河中。
这时, 河里出现了一个黑影, 姜恒被岔开了心神,说:“那是什么?”
耿曙忽然警惕,示意姜恒到自己身后,盯着那黑影,黑影却随波逐流,并非潜伏在河中的刺客。
黑影漂到近前, 是一具尸体, 姜恒虽见过无数尸体,却依旧觉得那场面有点瘆人。星夜中寂静美好,又有更多的尸体,陆陆续续漂来。
“死人, ”姜恒起身,一时再顾不上耿曙之言,“好多死人!”
浩浩荡荡的尸体,沿着济水一路东来,顺水漂往下游。
姜恒转头,看着河流,起先是一具,其后三具、五具,死去的百姓面朝下,淹没在水中,紧接着越来越多。
“哥。”姜恒说。
耿曙转头望向水中,只见其时济水内已漂满了尸体,在河道口处逐渐堆积起来。两岸的郑国百姓也发现了,引起了不小规模的喧哗。
成千上万的尸身顺流而下,漂进了济州城内,一时间市集上百姓或涌到济水桥上,或站在岸边,喧哗渐止,灯火与星河照亮了眼前这一幕。
孙英牵着那少年的手,来到桥上,朝下看了眼,并朝二人吹了声口哨。
耿曙将船撑到岸边,两人匆忙下船。只见尸体越来越多,堆满了济水,这场面引起了全城轰动,一时更多的人涌来,用笊篱将尸体勾上岸去,郑军则开始驱散人群,大声呵斥。
“从禹南过来的尸体,”耿曙朝姜恒说,“禹南城外河道连通济水上游。”
连日暴雨,黄河、长江俱在数日内开始泛滥,死去的百姓被扔进河中,又因水位高涨,近两万尸体被带进济水,沿途一路进入郑地。
耿曙熟悉中原地形,四关之外,对河流走向了若指掌。
果然第二天,太子灵派人调查过并昭告众臣,确实是从禹南顺流而下的死人,禹南大批尸体的出现意味着,汁琮已经逼近浔水三城。
一夜后,城中顿时人心惶惶,城内开始有人逃亡。
“要走的人拦不住,”太子灵淡淡道,“就这样罢。”
说着,太子灵起身,竟是对此毫不关心,走了。
余满殿文武官员面面相觑,孙英带来了信报,说道:“禹南全城宁死不降,遭汁琮屠城,男女老少,死一万四千七百户。”
“他们在禹南集结了二十五万人的军队。”孙英在殿内坐下,认真道。
殿内鸦雀无声,姜恒说:“汁琮屠城之举,是为震慑,想告诉南人,他说屠城,就是真的屠城,不降,则死。接下来浔水三城,他会先发劝降令,以节省兵力。各位可以想想如何应对。”
一众人等脸色发白,今日与会者神色俱十分不自然,稍早时姜恒前来正殿路上,还听说了公卿家已开始收拾细软,逃离济州,前往夷州等地。
这群士大夫家主们,想必已作好了留在济州等死的打算,只要家族后继有人,个人的生死显然不在他们担忧范围之内。只是土地一失,他们又能撑多久?
边均清了清嗓子,说:“雍人南下,如今已势不可挡,以硬碰硬,死战不退,终究是苦了百姓。这一路上,汁琮甚至没有给任何人谈判的机会,只不知他们想要什么。”
官员们无人应声,姜恒只扫了一眼,便知他们都各怀心思。
诸令解冷冷道:“依左相所见,汁琮想要什么?我们能拿什么去换?王室的人头?还是南方的城镇?”
边均说:“忍一时之辱,韬光养晦,等待东山再起之日,亦不失为一个办法……”
“抱薪救火,”诸令解道,“薪不尽,火不灭。左相莫非真以为,割地予雍,便能止住他东来的步伐了?!”
边均早就料到会遭受反驳,但这话也是所有官员心中所想之事,他不过将这话提前说出来了而已。
“两位如今有何高见?”诸令解又朝姜恒与耿曙道。
姜恒尚未发话,耿曙却道:“与你说没有用,须得等能说话的人回来。”
今日朝廷本就怒火滔天,只想找个替罪羊,太子灵离席,耿曙在此刻开口,正成了迁怒的对象,诸人开始七嘴八舌,大骂耿曙,不必再顾及国君面子。
耿曙不为所动,看了眼姜恒,姜恒经历昨夜一事后,突如其来地,对耿曙有点陌生,从前他无论做什么,看在姜恒眼里,都已成了习惯。
他还挺镇定……姜恒心想,从前在雍都时,耿曙面对雍臣,似乎也是这无动于衷的神态,仿佛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从不在乎,只是自己没注意到罢了。
他在想什么呢?姜恒忽又有点疑惑,发现自己也不是那么地了解耿曙。
但他巍然而坐的气势,令他觉得很沉稳、很可靠。
就在此刻,通报声打断了姜恒的遐想。
“龙于将军到——”外头侍卫通传道。
龙于入内时,大骂声顿时随之一停,这名上将军在郑国依然有很高的威望,却谁也没想到,他会在此刻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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