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恒执意不收,起身离席,前去接管东宫诸多政务,替太子泷暂时行使储君之责。耿曙则陪伴在正殿内,依旧与太子泷在一处,免得汁琮临死前不受控制,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耿曙的目的很明确,汁琮一旦要杀姜恒,就是他的敌人,他的信念支撑着他的无情,有时甚至令姜恒有点震惊,耿曙要跟到最后,确认汁琮彻底死了为止。
“你该接过玉玦,”界圭在阴影中现身,跟上了姜恒,说,“刚才是很好的机会。”
姜恒看了界圭一眼,说:“没有它,我就不是我了吗?”
界圭说:“你就像你爹一般的固执。”
姜恒问:“哪个爹?”
界圭一笑。姜恒迈进东宫,一众年轻官员正在等候——太子面壁思过这段时间里,他们在安阳东宫处理国内政事,日子当真过得如履薄冰。
缘因汁琮淫威日盛,他们必须揣摩雍王意图以制定政务,稍有不慎,便将直面汁琮的怒火,引来杀身之祸。
姜恒扫了一眼,见落雁的班底几乎都来了,曾嵘、周游等人,及一众青年,俱是当年变法时便在东宫的门客。如今已各领官职,为太子泷继位而等待这必将到来的过渡。
“姜大人,”曾嵘抬头道,“你终于回来了,还想着什么时候能见上一面。”
“终于回来了。”姜恒说道,“大伙儿还好罢?少了这么多人?”
“空着的案上,”曾嵘说,“就是死了。”
姜恒没有问怎么死的,但士族弟子都在,想必汁琮顾忌士族利益,不会来贸然动他们。只是眼看寒族的同僚一个接一个,因提出反对汁琮的意见便被杀头,一众世家之后终究物伤其类。
姜恒的位置还在,太子泷哪怕迁都,也未曾撤掉他、耿曙,以及牛珉等人的案几。
“人既然走了,”姜恒说,“还留着位置做什么?人只会越来越多,很快案几就要放不下了。”
“他坚持的,”曾嵘说,“心里放不下,总是像个小孩儿,我们也劝过。”
姜恒沉默一会儿,最后道:“那就随他罢。”
周游说:“怎么办?我们也见不得王陛下,太子殿下已有好些时日没来过了,面壁之后,就见不着他的人。平日里俱是自行处理政务。”
姜恒坐上太子泷案边,自己的位置,说道:“你们在做什么?拿出来看看?”
“四等阶制,”曾嵘扔给姜恒一卷文书,说道,“正在试行。”
“作废罢。”姜恒毫不留情道。
一众年轻官员沉寂,姜恒道:“东宫政务目前让我全权打理,陆冀来了我再朝他解释,这可是大好机会,不趁着这会儿赶紧把锅甩掉,过后别怪我想管也管不着了。”
众人回过神,马上大声叫好,曾嵘一笑,接过姜恒扔回来的文书,作废处理。
“征兵令,”一名叫白奂的官员说,“秋末前须从中原征调三十万兵员,以攻伐郢地,为郑国一战后补员……”
“作废,”姜恒毫不留情道,“按年初新法的步调来。”
周游:“取消所有商路,梁、郑二地商人家产充公……”
姜恒:“作废,他疯了么?”
众人不敢接话,毕竟汁琮还没死,万一出现什么奇迹死而复生,一定会拿姜恒的血祭他的天子剑。但众人对汁琮之举从来就不赞同,当即趁着这机会,无数法令横飞,全部扔给曾嵘,曾嵘则统统扔进了身后的废纸缸里。
“徭役令,开凿大运河,建立水军,以南下……”
“作废,没钱。”
“收举国之金,铸八十一天子鼎……”
“作废,做的什么春秋大梦?”
“婚配令,将年轻女子登记在册……”
“作废。”
“逐四国士人……”
“作废。”
“重建王宫……”
“作废。”
在姜恒一连串“作废”里,东宫终于如释重负,曾嵘松了口气,诸多先前汁琮武断决定的法令,一旦推行下去,只恐怕好不容易得来的领地,将被百姓造反,再次赶出关去。
寂静中,最后曾嵘道:“没有了,姜太史。”
姜恒沉默片刻,说:“周游发出照会,通知各国,五国联会依旧,改在冬季。”
周游“嗯”了声,姜恒又朝众人说:“预备太子继位国君事宜,与陆相对接。”
“国不可一日无君,”白奂点头道,“是该如此。”
姜恒沉默片刻,又道:“起草联议章程,十年间,天下停战,休养生息。梁王毕绍虽为亡国之君,却依旧是天子所封,雍人占其领地,接下来该当如何,既安抚梁人,又与毕绍商谈,要给出个说法。”
曾嵘没有说话,这件事非常棘手,放着不管,明占梁国国土,只怕梁人迟早有一天要谋反;但把到手的土地让出去,置战死的将士于何地?
“我相信你有办法。”姜恒朝曾嵘说。
曾嵘说:“此乃国之大策,须得非常谨慎。”
姜恒点了点头,又道:“重新丈量土地,将咱们所占的国土里的田地,按雍地分田法的原则,分给中原民,废除四等阶制后,人人可耕种。此事可与管相商量,趁他还在,国丧之后也许他就要回去了。”
曾嵘答道:“是这个道理。”
姜恒处理完政务,曾嵘递给他另一份文书,示意他看,却没有声张。
那是姬霜与太子泷的婚事之议,汁琮出征前所定下。姜恒明白到此事亦非同小可,既是雍国的国事,亦是王室的家事。
第176章 汁家人
界圭在东宫外现身, 姜恒扬眉。
“太后来了,”界圭说,“让你与曾嵘、周游一并过去。”
姜太后傍晚时抵达了安阳, 并召集了雍国的重臣。正殿内, 汁琮安静地躺着, 已是将死之人,咽喉处发出细微而尖锐的哨响, 胸膛隐隐起伏, 闭着双眼。
正殿内, 姜恒与曾嵘、周游二人赶到时,见王榻前已来了不少人, 耿曙示意姜恒过来,坐到他身边, 曾嵘与周游则在末席就座。
汁琮的王榻前,左侧是太子泷, 右侧是汁绫,姜太后端坐主位,界圭依旧站到太后身后。
从姜太后左手往下,分别是管魏、陆冀、卫家如今的当家主卫贲。军方联席中,朝洛文被召回,位居耿曙之下, 再下则是各族长:山泽与水峻、孟和、郎煌。
“人齐了, 母后。”汁绫轻轻地说。
姜太后正在饮茶, 甚至没有多看儿子一眼,汁琮如今境地,乃是咎由自取。太子泷在那悲痛中,仍有点走神, 看了姜恒一眼,姜恒点点头,意思是东宫之事,不必担忧,他正在着手解决。
接着,姜恒再转头看耿曙,心道姜太后该不会在此刻,要公布他的身世?
耿曙一手握住了姜恒的手,手心带着少许汗水,显然也有点紧张。
“陛下就怕撑不了多久,”姜太后慢条斯理道,“趁着这时,人既然都在,该说的话,总归要说,也好提前预防变数。”
无人应答,一双双眼睛,全看着汁琮。
“我十四岁那年嫁到落雁,”姜太后说,“跟在先王身边,如今已是第五十个年头了,我为雍国生下了三个孩儿,想必你们还记得琅儿。”
余人纷纷道:“是。”
汁琅当初的温和有礼,君臣鱼水相得,乃是大雍至为强盛的时光,亦为后来汁琮四处征战、穷兵黩武奠定了坚固的基石。否则任意一国像汁琮这么乱来,家底早就被败光了。
“琅儿之后,则是琮儿。”姜太后说,“琮儿这些年里,身为国君,行事面临诸多非议,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想必也已功过两抵。”
无人开口,大家都心知肚明,汁琮留下了怎么样的一个烂摊子。
耿曙却道:“不错,父王有功,也有过,这我是承认的。”
这句“功过两抵”,姜恒也同意,若没有汁琮出关,中原的格局不会被打破,他一生杀了太多的人,许多人,却本可不用赶尽杀绝。
“如今他要走了,”姜太后说,“你们便上前,送送他罢。泷儿,你爹也算达成了我大雍入主中原的宏愿,接下来,这副担子,就交给你了。”
太子泷哽咽道:“是,王祖母。”
众人于是从汁绫起,逐一上前,叩拜汁琮,到得姜恒与耿曙时,两人携手上前,朝他磕了三个头。
末了,大伙儿归位,姜太后又道:“接下来怎么办,还请众卿各自说说罢。”
没有人回答,管魏已在一年前不对政务发表看法,陆冀虽跟随汁琮南来,行事却依汁琮之命,这时候要坚持汁琮生前决断,只会自讨没趣,他清楚朝野之中无人赞同汁琮将天下百姓当猪狗豢养,只为供他打仗寻开心的国策。
卫贲则因其父卫卓横死安阳,于朝中并无话语权。雍国四大公卿家,周曾耿卫,如今卫家先经氐人之乱打击,再失去了当家主卫卓,势力早已式微。
汁绫只管军队,不问政务。余下的三族族长,又都是外族,自然无人说话。
殿内静了片刻,太子泷说:“姜恒?”
姜恒抬头,太子泷道:“今日东宫,作出什么决定了么?我记得一年前变法的细则,尚有许多待推行,这大半年里你虽不在东宫,我却都坚持着,从未让步。”
姜恒一笑,明白到太子泷也始终在努力——他没有辜负自己的期望,哪怕面对汁琮的威严。
曾嵘与周游看着姜恒,姜恒清了清嗓子,说:“有。”
姜太后道:“想说什么就说罢,今日在这儿的人,俱是自己人,如今的雍,是你们的雍,如今天下,也是你们的天下。”
姜太后那话看似朝着汁泷,实则却在暗示姜恒,不管他的身份能不能被承认,他都是货真价实的太子。事实上今日在东宫将汁琮法令统统作废,姜恒行使的也是太子的职责。
“我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姜恒说,“那就唐突了。”
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有汁绫没有笑,以复杂的表情看着姜恒,很快诸人又意识到现在笑不合适,汁琮还在弥留之际,面容又都凝重起来。
“雍国已入关,”姜恒朝众人道,“如今当务之急,乃是巩固我国国土,安抚梁国遗民,寻找与四国共处的新的方式。”
这是所有大臣都为之坚持的,打江山易,治江山难,百姓不是打下来再用雷霆手段治理,便能屈服,像汁琮这般疯狂征战,迟早有一天将酿成大难。
“这也是我所说的。”太子泷道。
姜恒点了点头,说:“暂时裁减军队,让浔水的风戎军退兵。”
朝洛文“嗯”了声,说:“我没有意见。”
风戎人从年初进玉璧关后,在中原待了大半年都想回家了,朝洛文本来对杀人也没什么兴趣,麾下士兵更背井离乡,思乡之情难抑。
“玉璧关已成内关,”姜恒说,“不必再派许多兵马。落雁与安阳每年可换防一次,解散四成军队,让他们回家屯田,或在中原务农。”
“我同意。”汁绫答道。
“未来的一年中,将以洛阳为天下中心,”姜恒说,“重建商贸,沟通南北。”
“不错。”陆冀说。
姜恒又道:“渐渐重建天下之中,洛阳王都,推行两都制,落雁为北都,洛阳为中都,落雁辐射关外大地,洛阳则统领中原。照会各国,暂时休战,冬季召开联会后,再商讨中原领土下一步的归属。”
这时,汁琮忽然用尽全身力气,颤抖起来,勉力抬起一手,发出临死前的咆哮。
他睁大了两眼,看着正殿内的天花板,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要传达出自己的恨与杀意。
“父王!”太子泷忙上前察看,汁绫却怔怔看着兄长。
姜太后一手轻轻拦住太子泷,另一手按在汁琮的胸膛上。
刹那殿内肃静,姜太后内力所至,汁琮顿时受制,再次安静下去。
“还有呢?”姜太后淡淡道,“继续说。”
“没有了。”姜恒答道,“殿下必须早日继任国君,以免国内生乱。”
耿曙看了眼姜恒,姜恒一手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不再多说。
“各位有何异议?”姜太后又道。
无人反对,这一夜,雍国终于回到了正轨上。
姜太后又说:“既然如此,就把时间留给我们罢,最后让我们一家人陪伴在王陛下的身边。”
众人纷纷起身,告退。姜恒不知自己算不算“家人”,姜太后便朝姜恒说:“恒儿,你也留下。”
于是殿内剩下太子泷、耿曙、姜恒、汁绫、姜太后五人。
漫长的沉寂之后,姜太后叹了口气,起身,汁绫忙上前扶住。
“我有三个孩儿,”姜太后说,“先是琅儿,再是琮儿,再后来,是绫儿。”
“娘。”汁绫泪水在眼眶里打滚。
姜太后说:“曾经我听说,郢人也好,梁人也罢,或是郑人……王室之中,兄弟阋墙,手足相戮,总觉得不可思议,兄弟啊,怎么能互相残杀呢?”
汁绫刹那色变,不知母亲所言何意,当初长兄汁琅死后,朝野间亦有流言是汁琮杀了汁琅,但她从来不曾相信过。
“有一天,我听见梁国传来消息,毕颉杀了他的哥哥,太子毕商,”姜太后朝耿曙道,“就在如今这地方,不远的后殿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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