汁琮说:“你的使命结束了, 出去罢,从今往后, 我将把他视作己出,像待我王儿一般地待他。”
孙英没有回答,也没有动, 姜恒把手放在孙英膝上, 轻轻拍了拍, 说道:“去罢, 我能照顾好自己,记得我说的,孙先生。”
孙英手心里已满是汗, 姜恒用力一握他的手腕,让他马上带着太子灵,逃离玉璧关。
姜恒最担心的不是自己与孙英, 而是太子灵,太子灵想必不擅武艺, 他才是最需要保护的那个。但太子灵此来,亦是抱着必死之念,若他被雍国扣下, 甚至被杀, 他的王子将成为下一任太子,而老郑王将回朝主政。
现在, 只希望孙英能顺利带着太子灵逃脱,而姜恒则摸清了关城上的道路,只要能将汁琮刺死当场,从窗户逃出去,外头至少要在半个时辰后才发现情况不对。
届时就看他的运气了。
汁琮站在姜恒身后,说道:“你不像他,不像耿渊。”
姜恒低声道:“他生前,与你是不是很要好的朋友?”
汁琮在一旁坐下,端详姜恒,距离他不过三步。
汁琮忽然道:“你反而让我想起了另一个人。”
姜恒稍稍侧头,说:“娘?”
汁琮说道:“你的小姨。”
姜恒脸上现出少许意外神色,嘴角略一翘,汁琮却怔怔看着姜恒那蒙眼布下的半张脸。
姜恒说:“太子灵殿下说,你不一定会相信是我。”
“是你,”汁琮低声道,“我知道是。除了你,不会有人告诉我,他叫恒儿。”
“你知道我的名字?”这下轮到姜恒诧异了,汁琮从何得知?
“是的。”汁琮说,“恒儿,听到这个名字时,我就知道是你。”
姜恒:“!!!”
姜恒发着抖,摸向汁琮,汁琮别过脸去,眼里带着泪水,哽咽道:“你为什么瞎了?这一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姜恒摸了个空,两手按着地面,低声道,“我家起了一场大火……我还有个哥哥……可是他死了,娘后来……也死了,我不知道该找谁去……我去了郑国,太子灵刺瞎了我的双眼,他说我爹杀了他爹,拿走我的眼睛,权当报他杀父之仇,才答应带我来……见你。”
汁琮终于握住了姜恒的手,将他拉向自己,轻轻地抱着他,低声道:“孩子,对不起,你在这世上吃的苦,实在太多了……”
姜恒万万没想到,汁琮在这个时候,竟会将自己抱在怀中,突如其来的温暖,瞬间让他脑海中“嗡”的一声,甚至差点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汁琮忍着泪,说:“我欠你爹的,实在太多了,孩子……对不起……”
他一手抱着姜恒,另一手,则从身后慢慢地抽出了一把匕首。
但下一刻,汁琮忽然意识到,他把这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这是他自己酿下的恶果,而重重选择与疑虑,将他引到了这条死胡同上。
姜恒抖开手腕上的剑,只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汁琮全无防备,生死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推开姜恒。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姜恒嘴唇微动,低声道。
汁琮一脚蹬上案几,借力后退。
绕指柔出,化作闪烁着夜色的白练疾射出去,最终只差那半寸之遥,悄无声息,刺进了汁琮的腹部。
汁琮当即被捅了个对穿,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绕指柔一瞬间又被姜恒收了回去,随之而来的,则是汁琮腹中喷发而出、铺天盖地的血液。
汁琮发出一声疯狂的咆哮,姜恒将剑收回,一个踉跄,摸向房内窗边。
霎时间门被撞开,曾宇怒吼道:“有刺客!”
匕首“当啷”落地。
耿曙在关墙前听见曾宇大喊,瞬间飞奔上关墙,一个翻身来到汁琮房外,随之破门而入,冲进房中。
姜恒一刺得手,曾宇追上,两人换了一剑,阻得一阻。
姜恒正摸到窗沿,翻了出去,耿曙入门却一飞身,先是捞到一个烛台扔来,那一式用尽了他平生十成修为,砸在姜恒的后脑上,发出一声闷响。
姜恒一脚踏空,从万丈窗门上,朝玉璧关下摔了下去。
耿曙抓住帘帷,内劲所到,帘帷卷成一股,缠住姜恒脖颈。姜恒飞跃出房的刹那,脖子顿时被收紧,当即整个人悬挂在了半空中,两脚不住乱蹬,双手抓住脖上帘帷!
“父王!”耿曙吼道。
姜恒眉眼间蒙着黑布,放弃了抵抗,被吊在了窗台外。
很久以前,他的世界就早已是一片黑暗。但在这个时候,他心想,今夜的玉璧关,月亮一定很漂亮。
耿曙任凭那帘帷缠在窗前,吊着刺客,转身扑向汁琮。汁琮腹部已渗出大量的血来,曾宇马上用布为他按着,吼道:“传军医!军医!”
耿曙不住喘息,汁琮嘴唇颤抖,说:“把……那刺客……杀了,现在就去……别……留他性命。”
耿曙转头,汁琮已闭上双眼,陷入昏迷。
“不。”耿曙低头,看了眼汁琮的伤口,喃喃道,“剑上有毒,剑上有毒——!!去抓太子灵!曾宇!让人把太子灵抓起来!找他们要解药!”
外头瞬间传来喧哗声,有人开始大喊。
“汁琮死了——”
曾宇道:“殿下!您得去指挥作战!快!”
这个时候,耿曙必须去迎战,否则玉璧关一旦被攻陷,后果不堪设想。
太子灵在最后关头,于孙英的保护下逃了出去,郑军得到命令,倏然朝雍军开战。雍军顿时措手不及,关内瞬间成为血流遍地的战场。
“汁琮死定了。”太子灵翻身上马,远远看着玉璧关内的战斗与火光,如果汁琮没有中剑,雍军不可能如此慌乱,汁琮一定会亲自现身指挥。
“他没有逃出来,”孙英从约定的护城河处快步而来,“怎么办?回去救他?”
“不需要,只要逃不出来,就救不得他。”太子灵说,“回头准备一份假的解药,去换人,趁机再偷出罗恒,不能让他死,只要逃过这一劫,他就是我的人了。”
说毕,太子灵又道:“传令洛阳,将车倥撤回来,召集梁军会合,准备强攻玉璧关。”
雍军很快就抢回了主场,郑军明显无心恋战,只搅了一夜的浑水,便匆忙退去。而天明时分携着雍人主力部队,抵达玉璧关的,还有太子泷的茫然。
“汁泷,怎么是你?”耿曙站在书房中,难以置信道。
太子泷道:“姑姑正在行军,我担心你,就亲自率军来了。关城里怎么这么乱?发生了什么事?”
耿曙没有回答,饶是他向来镇定,一时也慌张了起来。
太子泷上前,焦急道:“哥,你没事吧?我听说洛阳又被夺回去了,你没受伤吧?让我看看……”
耿曙朝他道:“爹要死了。”
太子泷霎时天旋地转,呆呆道:“你说什么?爹?怎么会?”
耿曙睁大双眼,看着太子泷直喘气,武英公主还在发兵增援的路上,太子泷却因担心耿曙吃了败仗,先带着部分援军抵达玉璧关。
出玉璧关的行动,乃是大雍举国动员之计,太子泷将朝廷托付予管魏,就这么冒冒失失地赶来,没想到,抵达的一刻,却听见了汁琮被刺的噩耗。
汁琮此刻躺在榻上,血止住了。
绕指柔在他腹部留下了一个灰黑的创口,毒素正朝他的全身缓慢蔓延。他的眼窝深陷,出着汗,浸湿了全身,并发起高烧。
“哥哥……”汁琮喃喃道。
太子泷看见汁琮时,充满了恐惧,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就连耿曙也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一切竟会在此刻上演。
他总觉得汁琮是不会死的,甚至不可能受伤,他会高坐在朝堂上许多年,威风凛凛,直到老去,在某个深夜里悄无声息地撒手人寰。绝非中了刺客如此一剑,死得毫无体面可言,嘴唇发抖,脸颊凹陷,不住咳嗽,就像个垂死的老人。
这种死法,蓦然让太子泷生出了近乎绝望的情绪。
“父王?!”太子泷道,“父王!”
“他中了毒,”耿曙转身,低头看盘上捧出来的剑,说,“剑上淬有剧毒。”
军医全部来看过,却俱对此毒束手无策。
耿曙说:“那刺客说不定有解药,幸亏我一念之差,没有杀他。”
太子泷发着抖,不知所措,朝耿曙说:“就算有……他会为爹解毒么?”
“别哭,”耿曙说,“还没到哭的时候。泷儿,弟弟,相信我,侍卫们正朝他用刑,说不定有办法。”
太子泷抱着父亲那半死不活的躯体,忍着眼泪,竭力点头。
耿曙摘下玉玦,递给太子泷。
“把它并在一起,”耿曙低声说,“朝它许个愿望,星玉就是天上的流星,一定……一定会保佑咱们。”
太子泷接过,耿曙又把他紧紧抱在怀中,用力摸了摸他的头。
囚室内,姜恒已呕了三次血,意识处于弥留之际,然而透彻心扉的剧痛,却一次又一次,将他拖回现世。
他的手指依次被钉入木签,每钉一根时,身前便有人问:“解药在哪里?”
姜恒答道:“无药可解……准备后事罢。”
“解药在哪里!”曾宇怒吼道。
姜恒侧着头,两手被按在铁砧上,一名侍卫开始准备用铁锤击打他的手指。
忽然间,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
他听见那拷问自己的将领说道:“殿下?”
接着,狱卒放开了他的双手,他便一头“咚”地撞在地上,身体不住抽搐。
姜恒在那一片黑暗里,看见了浔东的高墙,那年他站在墙上,展开手臂,小心翼翼地顺着墙顶,缓慢走去。
春风吹来,墙外满是欢笑,河边的柳树一片翠绿,欣欣向荣。
他看见了耿曙的背影,他已绕过高墙,几步跳上屋顶。
姜恒笑着喊道:“哥!等等我!”
耿曙转身,不耐烦地看着他。
“我们来做笔买卖,”耿曙单膝跪地,揪着姜恒的头发,让他抬起头,低声在他耳畔,危险地说道,“把解药交出来,我就饶你不死。”
耿曙的声音充满了仇恨,仿佛随时要将姜恒撕成碎片,千刀万剐。
最后的意识已离开了姜恒的身体,他只是无意识地,反复说着一句话。
“哥,等等我……”
姜恒正在黑暗中不断下坠,一切都结束了,他将在桃花绽放之处,与母亲、卫婆、耿曙、父亲……那些来到他身边,却又离开的人们再次相逢。
耿曙忽然停下动作,怔怔看着姜恒的脸。
他抬起手指,轻轻抚过姜恒的脸颊,拨开他的额发。
姜恒浑身无力,滑落在耿曙怀里。
耿曙发着抖,解开姜恒胸前满是鲜血的里衣。随着那动作,耿曙手腕的颤抖愈发激烈,到得最后,甚至哆嗦起来。
耿曙撩起姜恒腰间里衣,借着囚室外的晨光,低头看去。
一道被烈火烫过,并永远留在他们彼此生命里的疤痕,仿佛天空中明灭不定的火焰。
正如划过天际的流火余烬,照耀这离鸿之晨。
——卷二·归去来辞·完——
卷三·雁落平沙
第47章 回天丹
玉璧关前, 大雪飞扬。
一骑穿过关隘外的密林,扬起漫天雪粉,绝尘而去。
耿曙纵马疾驰, 用尽他平生的所有气力。
他剧烈喘息着, 天地间一片静谧, 只剩下他的心跳声,以及身前那软绵绵的身躯。
五年前, 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被埋在了灵山积雪下的坟墓里。但就在这一天,黑暗的世界里忽而投入了一道炽烈的强光, 彻底唤醒了他, 把他从坟墓里毫不留情地拖了出来——
无情地鞭笞着他的灵魂!
面朝那刺眼的阳光, 他又活过来了, 一切来得如此令人震撼,痛楚是如此强烈、如此令人不知所措!
“恒儿……恒儿……”耿曙翻来覆去,口中只有这两个字, “恒儿……”
姜恒听不见耿曙的声音,他被毯子紧紧裹着,依偎在耿曙身前。
耿曙把他紧紧地搂在自己怀中, 只祈求自己的命,能借由心跳的传递, 分予他一些,伴随他支撑过去这最艰难的时刻。
“恒儿……”
耿曙的泪水落在毯上,凝结成冰碎。
“我们就快到了, ”耿曙发着抖, 说,“就快到了, 你会好的!你会好的——!驾!”
天蒙蒙亮时,耿曙便不顾一切,带着姜恒冲出了玉璧关。汁琮也好,太子泷也罢,麾下的将士、玉璧关、北方的大雍与落雁城……一切都不重要了。
现如今,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整个世界。
村落的剪影依稀呈现于雪雾之中,过了松林坡,就是南下的道路,往南边去,是洛阳;往东面去,则是崤山。
太阳出来的地方,一定有能救他的人……
耿曙盲目地往前疾驰,他不知道该去何处,亦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只能一味地往前,仿佛每疾驰一刻钟,便远离了背后的黑暗与死亡半分。
剧喘声中,他呼出的热气化作雪雾,混着飞扬的雪花,犹如一道彗星的尾迹,投向天地尽头。
但慢慢地,他停下了马速,驻马松林坡前。
空旷的雪原外,站着瘦高刺客的身影,他手持一把长剑,等候耿曙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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