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有一天刚刚讲到集合的概念,想在黑板上画一群小动物作示意,他画得太满,黑板不够用,这才一打眼看到右下的角落里写着什么字。
他几乎是寂静地看了几秒,直到酸软又厚重的沉默提醒他该开口说话了,他才转过头来,向这群曾莫名暗淡此时却亮亮地期待着闪烁的星星们露出了一个最大的笑容。
汤于彗的眼睛弯成月牙的样子,亮盈盈的,笑起来好像有水色的光,连说谢谢仿佛也是夜晚的云销月霁,银色的淡光照拂温柔的山峰。
当时在教室的所有人几乎都咧起了嘴角,几个格外害羞的学生还低下了头。
——这一幕康赭其实也看见了,他经常送完汤于彗后,并不急着回客栈,躺在学校狭小的操场草坪上散掉起床气或者干脆睡回笼觉偷懒。
那一天他站在教室外面那个视线死角唯一一块的玻璃窗外,很好奇地打算再观察十分钟,看看汤于彗今天能发现他这群小孩儿送给他的礼物吗。
汤于彗的反应几乎和他想得一模一样,先是愣住,可能还会愣很久,然后一定会绽放很大的、让人感觉幸福的笑容。
只是这一幕的触动比康赭想得大一些,他看了一会儿,点了一支烟,没有再去操场睡觉,而是直接静悄悄地骑摩托车走了。
这天本来也该一样,康赭例行公事一样地去到汤于彗的房门前敲门,但是这次没有传来很轻快的脚步声,也没有一个人做贼心虚地在门口打量一圈,然后过来抱住他的脖子,磨蹭很久才害羞地亲在他的脸上。
汤于彗隔了很久才过来开门,他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但是头发乱糟糟的,像一只被暴雨淋过的小羊。
康赭把他的下巴扳起来,看了一会儿,幸好没哭,只是眼角有点红。
他轻轻地放缓了语气,“怎么了?”
汤于彗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们快走吧,上课要迟到了。”
康赭很早以前就已经很自然地会识别汤于彗的各种情绪了,他很意外地读取到汤于彗真的不是害怕示弱,而是确实不想求他安慰的讯号。
康赭本来都已经开始在酝酿尽量温柔的措辞,这时也只能从善如流地沉默下来。
很罕见的,汤于彗在路上,坐在摩托车上时一句话也没有说,整个人像是被霜压垮的草本植物。
康赭看四周没人,在校门口把他抱下来,把他的头盔轻轻地解了下来,果然看到那道眼角的红还是没有下去。
他皱了皱眉,“你今天还是不要去上课了,我去和校长说一声。”
汤于彗还是没有开口,只是摇了摇头。然而看着康赭没有放他走的意思,他勉强地笑道:“我不能旷课啊,而且我想去上,没关系的,你下午来接我吧,可以吗?”
他在这种时候还是有一种纯真又顺从的善良,康赭也说不出什么,便叮嘱道:“有什么就给我打电话。”
汤于彗强打精神地上了一整天课后,早上那种仿佛被冷水浸透的潮湿、难过的情绪好像散了不少,他走出校门,看见了康赭骑在车上等在校门口。
他走过去的时候目光很散地投在康赭背后湛蓝的天空和漂浮的云上,心想,幸好你们是晴朗而自由的,能够独立地安慰好多好多微不足道的人生。
康赭在汤于彗坐上摩托车之后,几乎是飞一样地开了出去。汤于彗抱着他的腰,吓得差点大叫。
然而康赭并没有开回客栈,汤于彗发着呆地看着眼前并不熟悉的景物,奇怪地看着康赭把摩托车停在了一个小山丘旁边。
他走了几步,才像想起一样转过来看还站在摩托车旁边的汤于彗,很认真地道:“忘了,需要抱你上来吗?”
汤于彗连忙迈动脚步,“不用了……我自己走。”
他们没有花费太久就爬到了坡顶,五色的经幡飘扬在青绿的草原上,繁茂的星火条被吹得鼓起翅膀,像马上要挣脱长绳而飞往雪山。
在下面的时候不会发现,只有爬上山顶后才能够看见一道弯弯的小河环绕在丘陵之间,这时它们全被阳光温和地裹紧金色的星芒里,碎光跳成一片钻石的海洋,像黄昏筛下的粉。
康赭选了一块柔软的草地躺了下来,对汤于彗道:“坐吧。”
汤于彗一眼不眨地看着面前的景色,愣愣地道:“这是哪里,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康赭道:“就是没有名字的山而已,你先坐下吧。”
汤于彗坐在了他的旁边,他正对着面前金光闪闪的河带,经幡在他身边鼓动飞扬着,风声虽然不大,但是有生命地围绕在他们周围。
康赭躺在他旁边,侧了一点脸,闭着眼睛,没有直面太阳。
“你讲吧。”
汤于彗一顿,“什么?”
康赭道:“不用讲给我,讲给这座无名的山?他很孤独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人类的废话,你可以行行好做件善事。”
汤于彗像听不懂一样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了,“这样啊,那确实是一座很惨很寂寞的山啊,不知道他会不会愿意听一听人类无聊的抱怨呢?”
康赭眼皮都没抬,拿手拍了拍草丛下面潮湿的土壤,然后道:“他说随便你。”
阳光照在康赭半边的侧脸上,汤于彗很想很想亲他。
他很轻地吻在康赭了的耳朵上,康赭终于睁开眼睛,目光漆黑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又慢慢地合上了眼皮。
汤于彗安静了一会儿,然后道:“早上的时候,是我妈妈给我打了个电话。”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很轻地重新开口道:“我没有说过吧,其实我有个姐姐,叫作于彗。”
第23章 云水皆为自由身
于彗是汤于彗的姐姐,但是汤于彗并没有见过她。
原因很简单,因为她已经过世二十四年了。
于家是个地位非常高的家庭。于正则和汤蕤都是著名的学者,而且是很厉害的、在实业上做出了相当成绩的学者。
然而于家高的不仅是社会地位,经济地位也是一样。
于正则虽然出身贫寒,但是他个人能力实在太强悍,在学工商三栖,于学术与利益间游刃有余地施展才华;汤蕤则是已渊源百年的苏商家族当家唯一的女儿,是大家闺秀中的大家闺秀,如果不是醉心古生物这门冷门的学问,大概率会继承家业,凭她的聪明才智本来也确实足够得心应手,但是大小姐志不在此,家业就暂时交给堂哥打理,可是但凡汤蕤有一天厌倦了研究工作,下半辈子也绝对不用为锦衣玉食而发愁。
两个人在大学认识——一个眼高于顶的年纪,同样的意气风发,同样的才华横溢,更加巧合的是,同样的出名与好看。
于正则大四的时候就靠一项实验专利还清了所有的助学贷款,本科还没毕业就已经在做博士的课题,靠着大学期间的积蓄在学校附近买了个小公寓,只是为了方便早上少走从寝室出发的一小段路;汤蕤则是学院著名的美人,而且不是一般的美,是一种美出了距离感的出尘。她是女生公寓到实验室那条长路上的人文风景,每天穿着同龄女孩半年生活费都负担不起的素色长裙,从不化妆,偶尔略施粉黛,就会成为校级的新闻。
优秀的人相互吸引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们最后真的相爱,并且结了婚。
这件事即使在毕业后多年,也激起了相当一部分知情人间的水花——也许在普通人的潜意识里总是认为,同样很有性格的两个人最终应该是互斥的,大家并没有想到聪明人的爱情原来也有盲目的时候。
然而棱角不能互包,只能成为日渐扎人的尖刺。也许很多事情之所以有隐忧,是因为它确实存在言之有理的祸端,只是在一开始的时候藏而不发。
塔尖的爱情的确缺乏现实的立锥之地,无论那是象牙塔还是金字塔。
婚后的于正则和汤蕤的感情日渐冷淡下来,他们之间并不存在多么激烈的矛盾,只是因为两个人都是更重视自己的人——成年人的世界内容庞杂,爱情实在不算什么重要的东西。
不过离婚倒是也毫无必要,因为并没有比眼前的对象更适合构建婚姻的人。
于正则和汤蕤像两个生活在同一空间的、互相认识的房客,各自忙于自己的事情,但这样就已经足以填满所有个人的时间。
本来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应该合理地被时间冲淡,再到人们都遗忘之时和平地结束。
然而女儿于彗的意外出生,却改变了这个死水一样的局面。
于正则和汤蕤做不好丈夫与妻子,却奇异地都想做一对好父母。
女儿成了原本关系凉薄的夫妻关系里效果显著的粘着剂,于正则和汤蕤开始像一对真正为了孩子考虑的夫妇;而施于家庭的关怀有的时候不分得那么明确,就有一种大家都是相爱的感觉。
受尽父母万千宠爱的于彗从小就是个聪明又漂亮的小天使,家庭的庇佑只是她的翅膀,却不是她的光环。
智慧而美丽,她像极了汤蕤。而同样的,于彗在读小学的时候就已经显露出继承了父亲惊人的才智。
于彗的数学能力很强,五年级的时候就已经在学习高中的理科内容,还在升上初中之前就自信满满地告诉爸爸妈妈自己以后要做一个伟大的女数学家。
然而,她并没有接触到更广阔的、更加美丽的逻辑世界,就被时光永远地暂停在了升入初中前的最后一个暑假。
六年级的时候于彗因重病休学一年,但还是未能等到重返校园之时。
女儿住院的那一年,汤蕤的精神几乎是崩溃的,她和研究所请了长假,一直处于半离职的状态;于正则略微好些,但也停了手头很大一部分的项目和工作。
他们想尽了所有的办法,两个人的一生似乎都从来没有碰到过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但是人类有的时候能做到的事情真的很有限,这样一双几乎是人生赢家的夫妻,却无法用金钱和地位换来最爱的女儿的健康。
于彗才刚刚跨出拥抱这个美丽世界的一步,就要永远地和它告别了。
她很善良,唯一念念不忘的也就是爸爸妈妈会有多心碎——他们那么爱自己,一定会非常非常非常难过。
刚刚失去于彗的那几个月汤蕤几乎什么也做不了,她并不歇斯底里——她一生都强大又美丽,并不会这样失态地表达自己,这对她来说几乎是可耻的。
然而于家还是终日弥漫着一股阴冷腐朽的死气。两个要强的人连痛苦起来都是冰冷而压抑的,汤蕤思念自己的女儿几乎快要失常,于正则也一样悲伤,但他更痛苦家里有一个被打击得快要发疯的女人。于是他和汤蕤商量后定好协议,决定再拥有一个孩子试试。
试试,这就是汤于彗的生命一开始拥有的全部含义了。
哭声大概是婴儿用来回应母亲的第一个举措,而哭泣本身就有撒娇的含义。
想必所有的婴儿出生时都是带着对母亲的依恋,沐浴在被爱的有恃无恐里,怀揣着对世界郁勃的、生动的渴望。
汤于彗也是一样,在他对世界发出哭声的那一刻,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画面就是汤蕤莫名寂静而悲哀的眼睛,那时他一定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个精神替代品。
小的时候汤于彗总会被说名字像女孩子,还总是会被同龄的小朋友问,你为什么跟着妈妈姓啊?
小汤于彗也不知道为什么,于是去问老师,老师有点尴尬地语焉不详道也许是因为爸爸非常爱妈妈,所以才把这么光荣的权利让给了她。
小小的汤于彗还不知道爱这个东西是什么,但莫名感觉老师说的不太对。
——因为他很少看到爸爸妈妈呆在一起,他们常常两人都不在家,家里总是保姆阿姨在照顾他。
小汤于彗一开始会和照顾自己的阿姨很亲密,后来就不会了,因为阿姨很快就会被妈妈换掉。
妈妈从来都不愿意多花时间和他呆在一起,但是对于和汤于彗呆在一起的人又总是不满意。
有一次汤于彗白天在院子里吹风吹得狠了,晚上回去有点感冒,发了一点低烧,模模糊糊中他似乎听到,从来都是那么美丽寡言的妈妈,语气冰冷地让自己最喜欢的保姆阿姨立即收拾东西离开。
妈妈对他的身体健康似乎关心到了一种神经质的地步,而爸爸只会让他看书做题。
他们都很严格,严格的方式和重点都不一样,但都被小时候的汤于彗理解为爱,因为关心健康和严格要求确实是亲情的表达方式。
但是后来汤于彗才明白,这确实是亲情的表达方式,但不应该是唯一的方式。
汤于彗拥有十分无趣和孤独的童年,这一直持续到他上初中前的那一个暑假。
于正则和汤蕤终于接受了他不是于彗,也代替不了于彗的事实,就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了他。
汤于彗尽管已经凭借早慧明白了爸爸妈妈并没有那么喜欢他,但真实的解释也实在是太残忍。汤于彗也曾在青春期怀着怨愤的心情和从来没见过的姐姐进行比较,进而得出了自己也许确实不如于彗那么有才华的结论。
但是汤于彗转念又想,就算自己比姐姐聪明很多,于正则和汤蕤也不会爱他。
尽管痛苦而寂寞,汤于彗还是长成了一个寡言但并不偏激的少年。
于正则和汤蕤在他活过了于彗的年纪之后,对他的人生就不再关心了。
汤于彗的物质需求从来没有被短缺过,但是也并没有人关心他在想什么。
不过尽管如此,于家仍是有两条隐形的规则施加于他,汤于彗对此心知肚明。
这是于正则和汤蕤从他出生的那一刻就用椎刀刻进他灵魂的不动条款,简而言之,也就是对汤于彗的两点要求:第一,他不可以不优秀;第二,他不可以不健康。
“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了,从我离开家以后。”汤于彗安静地躺在草丛上,他头顶那一团的空气笼罩着一股巨大质量的、沉重而宁静的悲哀。
他的头靠在康赭的腹部,随着康赭平静的呼吸一起一伏,“我上次见到我妈妈的时候是在医院,是去年的时候。她确诊了乳腺癌,已经好几个月了,但是没有任何人告诉我。”
“我知道这个消息还是通过我本科的一个师兄,后来去读了我妈妈所里的博士,是他回学校参加会议的时候告诉我的。”
即使已经隔了一年多,汤于彗还能清晰地记得那个下午天气不太好,会议涉及的内容不是汤于彗的领域,他是被师兄的消息叫过来的,一直听得半醒半睡,茶歇的时候,已经好久不见的师兄神色匆匆地找过来,脸上带着并没有掩饰的、于心不忍的痛苦,看了汤于彗一会儿才仿佛很难开口一样地说:“小汤,汤老师的病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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