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汤于彗无言地注视了一会儿对面洁白的雪峰,没有源头地想起这句话,无端地开始轻而慢地难过,觉得好像不太想去了。
又走了一会儿后,康赭的声音从前面传了过来,“到了。”
汤于彗停了下来,环顾了一圈四周的环境,满目茫然。
他们停在了一个不高不低的地方,比半山腰要略高一些,中间有一块突出的地貌,沐浴在丰沛的阳光下,遥遥地和对面宏伟巨大的雪山相望。
在前面有一块十分显眼的大岩石,旁边长着一棵高大的冷杉。远远看去,树上还系着什么,在风里猛烈地翻飞,像要朝着雪山张开翅膀。
汤于彗不知道康赭要带他看什么,但是心里已经突突地开始跳了起来,预感就是这里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却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康赭并没有动,他停在原地,眼睛沉沉地垂着,冷漠地看着汤于彗的背影。
汤于彗的心里重重地一跳,又转身走回去拉康赭的手,很轻地问:“怎么不走了?”
康赭神色漠然地几乎让人害怕,他淡淡地甩开了汤于彗的手,平静地道:“你去吧,我就不过去了。”
汤于彗被的手被乍然甩开,康赭那一下几乎打得他一痛,他无端地开始空空落落地慌张,不放弃地又去牵康赭的手,小声地道:“怎么了……”
而汤于彗的声音却猛地一顿,因为他抓住了康赭刚刚甩开他的手。
汤于彗抬起头看着康赭,冰山到底还是冰山,那种寒冷的体温触感却没有让汤于彗停止心中抽搐一样的难过——
康赭神色无异,挺拔英俊,像神像一样安静地伫立在草原与雪山的静默里。
而他被汤于彗抓住的手正十分冷静、无声无息地颤抖着。
作者有话说:
对某些人来说,山顶是一个用来征服的地方。对那座山来说,它是下雪的地方。 ——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
第31章 悲小的潮湿
正对贡嘎的山峰半腰,康赭面无表情地看着汤于彗小心翼翼地抱着他,仰起担忧的脸,很想直接别过头去,或者说你别看了。
他知道自己的手在抖,但他的心里其实没什么特别强烈的感觉。
每次都抖,康赭想起来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但这次他没有再面含讥讽地注视着那面镜子,就好像被人抱着的话,就可以不必假装不累地站在它面前。
康赭又想抽烟了,也很想真的叹一口气,或者睡一次醒不醒来都无所谓的长觉。
康赭冷淡地看了一会儿自己没什么波澜的内心,觉得除了一把仿佛柴火烧尽以后、倦怠的灰尘以外,好像什么都没有。
唉,别看了。康赭疲惫地想,别看我了。
我要把你打碎了。
面前的人无声无息地被他抱着,汤于彗下意识地有一点慌,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能用自己喜欢被安慰的方式,显得有一点笨拙地抱着康赭。
康赭刚才那种无声又冷静的颤抖让汤于彗的心里陡然空空荡荡地疼,此刻即使抱着他也没有什么实感,就好像抱着一团马上就要滂沱、然后消失在天空中的积雨云。
但那种让他哭都哭不出来的共情仿佛只是汤于彗瞬间的错觉,康赭很快就停止了颤抖,很平静地把汤于彗的手拿了下来。
汤于彗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康赭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半朝着天空吐出一截慢而长的烟雾,然后停了下来,对汤于彗熟悉地笑了笑。
汤于彗看见他几乎是有点松弛地咧了一下嘴角,然后把没抽完的烟碾掉了,走了过来,牵起了汤于彗的手。
他听见康赭仿佛叹息一样地道:“算了。”
汤于彗被康赭一言不发地牵到了那一块石头面前。
出乎他预料的,那就是一块普通而巨大的石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唯一引人注目的就是像是被人后来搬过来的痕迹。
刚刚在远处看到的飘扬的带状物,离近了细看,汤于彗才发现它是一条红色的幡,被系在一棵高大的冷杉枝条上,上面写着藏文。
汤于彗看不懂写的什么,但感觉很像一个名字。
两个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后,康赭终于开口了:“上次你去我家的时候,我阿爸是不是跟你提到了我的一个朋友。”
汤于彗心里莫名地一颤,就像某种猜测得到了印证,他小心翼翼地轻声道:“记得。”
“我就知道,”康赭淡淡地笑了笑,“我阿爸摆出那副表情,一看就是想起他了。”
“阿赭……”汤于彗不知道说什么,讨好一样的很乖地牵了一下他的手,把自己柔和的软肉抵在他的掌心里。
“你们有一点像,但没有多像。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他叫桑吉,但这里埋的其实不是他,”康赭回捏了一下他的手,突然转过来问了汤于彗一个问题,“你知道藏族只有罪人才会被土葬对吧?”
汤于彗愣了一下,很小声地道:“知道……”
康赭不怎么温柔地捏了一下他的指腹,“你不用这么小心说话,他也不是我埋的,而且灵魂不在这里,他听不到,也不会介意。”
汤于彗不知道说什么,正想再轻声地、不那么笨拙地说一些适合的话来安慰,却听见康赭在他旁边,平而缓慢地道:“我的才在这里。”
汤于彗猛地抬起头,嘴唇无意识地张开,两人牵起的手猛烈地晃了一下。
康赭没有看他,自顾自地讲了下去:“这里只埋了一些他曾经用过的东西,像衣服,书,还有别的什么,应该是吧,我猜他也就这些东西了。”康赭很淡地笑了一下,“什么都没有,我就搬了一块石头过来。不过在这里好歹是能看到雪山。”
“他的尸体我们没有找到,应该早就在山里被泥水冲走了。”
康赭平平淡淡地讲:“我倒是觉得挺好,总比埋在土里好。”
他好像在和汤于彗科普一样,没什么感情地道:“在藏族人的观念里,土葬是一种最侮辱的葬法,是对死者的惩罚。他们的灵魂会被困在土地里,不能升天,在以前只有强盗、杀人犯或是带来传染病的人才会被这样残忍地安葬。”
“你即使不信佛教也应该知道,”康赭道,“怎样死其实比怎样活,对于我们来说,重要的多。”
汤于彗静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道:“为什么……”
康赭转过头去,盯着那一条飘扬的红幡,很久才开口,“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他阿爸太狠心了,那么善良的人,怎么能做到这一步,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觉得真的不至于。”
出乎天然的本能或是极其敏锐的直觉,汤于彗在这一刻产生了强烈的惧怕,他觉得自己应该立刻离开,立刻停止发问,也不应该听到后面的故事,他几乎是急切地拽了一下康赭的袖口,像一个逃兵一样,因为一块石头和一棵树惊慌失措,“阿赭……”
太慢了。康赭的身上已经萦绕起了经久的、沉默的、像囚笼一样的硝烟,他平静地推开那一面镜子,松开了汤于彗的手,“不就是同性恋,再加上喜欢自己的朋友吗,真的不至于。”
-
三年前的深圳市,致远中路28号,深圳北站。
康赭靠在一根柱子上,百无聊赖地捻着裤兜里的烟盒,想了想,还是觉得为了这么一点事交罚款不值得,主要是在大庭广众被人抓住交钱很麻烦,也挺傻的。
他疲惫地长呼了一口气。
昨天晚上有一辆快废了的铃木被送到店里,也不知道是从哪条路上下来的,被*成这样,一帮少爷看起来也不差钱,康赭当场就想关门赶人,结果老板和车主认识,特意赶了过来,笑嘻嘻让康赭不着急慢慢修。
老板是康赭在青海认识的朋友,不常来店里,但跟康赭关系很好。
康赭权衡了一下,觉得虽然有点麻烦,但正好打发在深圳的最后这一段时间了。
他上午正在修排气管,弄得满身脏,正又烦又热,康父突然打了一个电话过来,开口就是让他去火车站接一下人。
康赭几乎是有点茫然地道:“接谁?”
“嗯?你德吉叔没有给你打电话吗?”康父道,“小桑来深圳找工作了,下午两点多就到了,我让他先来投奔你一段时间。”
康赭的神经不是很愉悦地跳了跳,垂下眼皮,没什么情绪地道:“桑吉啊。”
他换了一只手接电话,让听筒离得远了一些,“我有什么好投奔的,打着工呢。”
康父在那边笑了笑,“你要是不愿意就直说不愿意吧,我什么时候勉强过你。”
“不过我提醒你,桑吉人生地不熟的,普通话都说不明白,好歹从小和你一起长大的,叫了你那么多年哥。他阿妈去世这么多年了,他阿爸好不容易同意他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你就看看你忍不忍心吧。”
康赭挂了电话后,翻了一下记录,确实是有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昨天给他打了好几次电话。
康赭的号码一直经常被打,尽管他从来没给过别人,但找到他的人总是很多,浪费时间地接了几次之后,康赭就再也不接陌生号码了。
德吉叔那样的人,估计打了几次没打通,等会儿下车了如果能和桑吉联系上,能立马让桑吉买票回去,就怕给自己添麻烦。
康赭看了一会儿自己沾满了机车油污的手,很诚恳地叹了一口气。
已经快要入夏,深圳像个正在起灶的火炉,实在太热了。康赭在车站里面毫无起伏地站了一会儿,就满背都是汗。
他刚跟房东打完电话续租,压着情绪地沟通和解释,说完之后更感觉身心俱疲,这会儿被热空气蒸着桑拿,康赭连呼吸都觉得麻烦。
他阿爸跟他说,桑吉没有手机,让他注意着点接人。
康赭几乎有点无语,自己都走了好几年了,真不怕他把人接丢了。
康父听到后像是安抚一样地笑了笑说,小桑那么乖,又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他一直盯着出站口,没有玩手机,要不然等会儿找起人来会更麻烦。
深圳的云那一天沉甸甸的,不知道是不是要下雨。
康赭去过很多的地方,但总是更偏爱干燥的气候,他一向很讨厌黏糊糊的潮湿,面无表情地盯着阴沉沉的天空,觉得自己今天的不耐烦积累的太重,好歹不能这样对一个千里迢迢找过来的朋友,于是开始熟练地排遣和放空。
后来康赭记得,那天深圳确实下了雨、他等了一会儿还是走到外面去抽了一支烟、桑吉有一只在车站买的小灵通,以及他后来无数次后悔的、在以后的日子里困住他的——在见到很多年不见的小时玩伴第一眼的真实想法。
三年前的康赭在一场重而密的雨中,唤醒了被刻意忽略的记忆,看见熟悉的羞怯而热诚的一双眼睛以及拥有这双眼睛、朝他奔过来的人,平直而冷淡地想:真的很麻烦。
第32章 废墟的长明
“我给你把我的屋子收拾出来了,你就暂时先住在这里吧。”康赭进了屋子之后,把桑吉的行李放在了自己的床边。
说是行李,其实也就是一个比编织袋好不到哪里去的布包,破破烂烂的,上面沾满了长途颠沛后的灰尘和脏污。
因为事情实在是太突然,康赭看见床上自己还没来得及换的床单和被罩,有点烦躁地皱了皱眉。
他回头看了看桑吉,却发现他还没有进来,而是有点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
先是从镇子上搭班车到了县城,又从县城坐大巴到了成都,没买到卧铺票,但桑吉还是庆幸自己买到了硬座。他的行李不多,但已经是他全部的家当,他不敢睡觉,生生地熬了一个整夜,到下午到了深圳的时候,他已经不眠不休地在路上坐了快三天的车。
身上那身火车味还没有散去,桑吉从来没有一刻意识到自己身上地气味竟然如此难闻,他怕康赭发现这股味道,便只能拘谨又窘迫地站在原地。
桑吉在离开之前,就知道自己必定是害怕来到这个大城市的,他并没有因为自己是一个乡下来的、连汉语都说不好的少数民族青年感到难为情,但他在这股突兀的格格不入前产生了后知后觉的羞愧。
他知道自己必定是和外面的环境很不一样的,但是康赭干净、整洁、在他看来称得上是体面的住处陡然把这种格格不入具现化了。
桑吉站在卧室门口,看见自己脏兮兮的“行李”被康赭堆在整洁的床边,一瞬间竟然有点想哭。
他站在门口,手指无措地下意识抠着门框,有点犹豫着道:“阿赭……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康赭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有点讶异地挑了挑眉,“会说汉语了?谁教你的?”
桑吉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本来还能勉强说得整齐的汉语一下子变得结结巴巴,“就你走的这……这几年……我去上了学。不……不是什么好……好学校,就……就是……县上的……高中。没读完……阿爸……阿爸不让我读了。”
“是吗?学会汉语还是挺好的,那你平时要尽量多说,不要怕。”康赭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友好得像个大哥哥一样没什么计较地笑了:“怕什么,我又不会笑你。”
桑吉抿了抿唇,康赭去柜子里拿出了新的床单和被套,放在了床上,揉了揉眉心,才回答了他刚才的问题:“没嫌你麻烦,别想多了,我就是今天有点累了。”
在得到了康赭的点头之后,桑吉才敢走进这对于他来说过于明亮干净的房间,康赭指着床单和被套对他道:“你自己换一下吧,太麻烦了,我就不帮你了。”
桑吉听话地点了点头,康赭安静了一会儿,还是很直接地道:“不过我在深圳呆不了太久,本来下个月就该走了的,但是你来了我就呆到今年冬天,不过你要做长远打算,如果想在深圳安定下来,还是要早做决定,找房子一般是越早越好。”
桑吉像是没听懂一样,过了一会儿才呆呆地道:“你要去哪……?”
康赭沉默了几秒,没有直接回答:“再说吧,还没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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