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的学生开始骚动,过了一会儿有一个男生很小声很小声地道:“我好像明白了。”
汤于彗笑了笑,拿着粉笔走到有点紧张的三个孩子面前,他依次给了他们三个人每人一只,拿着最后剩的一只,举到自己的眼前,露出和他的学生们并无区别的稚气笑容,弯了弯眼睛。
讲台下一阵惊奇地叫声。
汤于彗重新看了注视着眼前的三个孩子,年纪最大的那个在和他视线接触的时候,很难为情地转开了头,汤于彗露出笑容,走到那个孩子面前,把粉笔递到了他手上。
“鸽巢原理是组合数学中的一个基本原理,其实也叫抽屉原理,最先是由一位德国的数学家提出来的。老师把四只粉笔交给三个人,那么他们当中一定会有人拿到至少两只;同理,如果我们把三个苹果放到两个抽屉里,至少会有一个抽屉有两个苹果;如果有五只鸽子飞进四个鸽巢里,那么一定会有一个鸽巢里的鸽子会有另外一位伙伴,对吗?”
看见有的学生如恍然大悟,而还有的学生似乎仍是一脸茫然,汤于彗笑了笑,把想要继续在黑板上写复杂公式的手放了下来。
那位昨天才背会九九乘法表的小男孩好像纠结得眉头都可以夹苍蝇了,大概因为年纪小,他并不像其他学生一样总是带着一丝拘谨,在课堂上很活跃,还经常对汤于彗提问。
这次他好像还是没太听明白,举起手有点懵懂地道:“老师,这么说的话,你跟我们说过,中国有34个省,那加上你我们现在学校里一共有35个人,是不是只要用力飞了,总有人会能在另外一个地方见到你啊。”
教室里霎时静了,小男孩好像也感觉自己提了一个和定理没什么关系的问题,这个时候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怯怯地道:“这样说是不是不对啊……”
此时下课铃响了,汤于彗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他很想告诉这个孩子数学中的假设与世界的真实,也想告诉他们鸽子或许没有那么大的选择权。
确实,如果另外的三十四只鸽子用尽全力地飞,至少会有一个省份的坐标归属两人以上,但这个地方也许不是自己所在的北京;而更可能等待这群鸽子的未来是,他们中只有极少数人能飞到别的巢穴,即使是来了,也会在时光中忘记在一节数学课上,为他们假设巢穴的人。
汤于彗很安静地站了一会儿,他从一开始就不想做出任何离别的姿态,怕他的学生们哭,更怕自己哭。
他静静地把涌起来的感情一一过了一遍,然后慢慢地压下了它们,很温柔地笑了笑:“嗯,是这样,但是鸽子也不用太用力飞,因为老师在每个省份都搭了巢穴,不管飞到了哪里,老师能来看你们。”
走出教室,汤于彗看见康赭的摩托车停在学校破旧的门口,而康赭正靠在土黄的砖墙上抽烟。
汤于彗已经很久没看见他抽烟了,以为康赭等得久了,就走得快了一点。
康赭察觉到了他的脚步声,从靠着的墙上离开站直了,把烟碾灭在一块墙砖上。
汤于彗看见他的视线越过了自己向后看去,就朝他走过去道:“怎么了?”
康赭端详了他的脸一会儿,翘了翘嘴角:“你今天是不是还没哭?”
汤于彗十分莫名,又带着一点小心地为自己辩解道:“是还没有,怎么了?我已经很努力了,我不想在孩子们面前哭。”
他有点警惕地道:“你要做什么?”
康赭又带着他的常见笑容,这次是很亮又恣意的那一种,像个眼角弯弯的大男孩,答非所问地道:“有些事只会迟到,不会缺席啊。”
汤于彗满脸茫然,康赭却扣着他的肩膀让他转身。
看到眼前的景象之后,汤于彗的眼角一阵细微的抽动,在脑海里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被关了很久的眼泪就跨过了心脏的指引,先流了下来。
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康定县新都镇上的一所小学,一共三十四位学生,都同样穿得破破旧旧,年龄不一,身高不齐,此时站成一排,像盆地一样高低不平。
他们都一样的脏兮兮又弱小,因为缺水和贫穷,给不了他们体面的、能够被庇护的象牙塔。
他们都很小,却并没有拥有普世价值观灌输的、属于年轻的、生动而无限的可能性;但他们都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们有史以来最喜欢的一位最宝贵的老师,胆怯,不舍,眷恋,因为他带给了他们最干净、最遥远、让人心生希望的美好梦想。
但他们还是离得很远,像不敢靠近美好的月亮一样,像任何一个思乡望归的游子,抬头仰望遥远美丽的光。
汤于彗带着一点呜咽,满脸泪水地朝他们招了招手,鸽子们就成群结队地飞了归来,如同倦鸟归巢,紧紧地环抱住了他。
阳光温柔地笼罩了他们,让这幅场景穿过无数类似的新闻报道和纪录片单调缺乏新意的画面,圣洁又美丽地被草原和高山永远感念、记住。
坐在回客栈的摩托车上,汤于彗还一直在哭,他流眼泪流得很安静,康赭是从逐渐被浸湿的后背衬衫感受到的。
康赭停下了车,有点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头,“还在哭啊?”
汤于彗的眼角周围红得吓人,鼻子皱成一团,简直像康赭初见到他的那几天时,被紫外线晒脱皮的样子。
汤于彗难得地皱起眉头,很强硬,闷闷地道:“不要你管。”
康赭看着他笑,“又不是我惹哭你的,汤老师,讲点道理好吧?”
汤于彗仍旧是低闷地道:“我回去了一定要好好学习,挣好多钱,然后把它都捐过来。”
“那你跟我阿爸商量吧,”康赭笑着道,“他一定很高兴。”
汤于彗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哭得没那么惨了,终于平静下来。
康赭不知道为什么,也和他一样的安静了一会儿,站得离汤于彗远了一点,才缓缓地开口道:“你都二十三了,怎么还在说这种话。”
“这跟我多大了有关吗?”汤于彗不解地道,“就是要在独立之后,才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吧。”
康赭像感慨一样地叹了一口气,“该怎么说呢?某种程度上说,你真的是天赋异禀。”
汤于彗眨了眨眼,康赭在他旁边蹲了下来,“我一直很好奇,你明明没怎么被爱过,怎么能被保护得这么好。”
汤于彗直觉康赭绝对不是在夸他,很想反驳,但是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说法,只能闷闷地道:“我不知道。”
他有点不确定的,带着一点茫然地讲:“但我觉得如果有的话,也许是姐姐在保护我。”
康赭转过头,很难以形容地看着他。汤于彗很轻地道:“我想过,如果姐姐没有去世,而爸爸妈妈还是有了我,也许那个家里,唯一爱我的人会是姐姐吧,毕竟就我知道的,她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善良。”
康赭转念一想,觉得大概也确实是这样的,毕竟汤于彗的父母都不会爱他,如果真的产生这样不存在的情况,唯一的亲情来源可能的确是天真、善良,并不缺乏爱意的姐姐。
“你们家的基因真的很神奇,父母精明得要命,姐弟俩倒是都很天真,”康赭躺在了草地上,漫不经心地道,“而且还挺无私,靠想象就能遗传到这么伟大美好的善良。”
汤于彗先是茫然地反应了一会儿,不明白为什么康赭又开始夹枪带炮,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眨了眨眼,“阿赭,你是不是生气了?”
康赭连身都懒得翻,懒懒地道:“我生什么气?”
“你气我这么轻易地就原谅了姐姐,”汤于彗笑了,“还把她当作我的保护神。你觉得我的善良很软弱,说不定还觉得它们很愚蠢,毫无价值。”
康赭看了他一会儿,弯了下眼睛,慢慢地道:“汤老师,你要记得,我是信佛的,我永远不会觉得善良毫无价值。”
汤于彗像抓住了什么一样,很开心地露出笑容:“你就是这样觉得的,说不定还在心里嘲笑我笨。阿赭,你就是这样的,你在逃避问题。”
康赭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觉得连反驳也没什么意义,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和汤于彗开展这么无聊的对话。
他点了点头,“嗯,你说的对。”
汤于彗一噎,继而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后道:“阿赭,你厌倦天真,讨厌不经计较的奉献,因为你觉得承担这些很麻烦。可是阿赭,为什么呢?你和我不一样,有那么多人爱你,你是这样长大的,可是为什么你不爱自己?”
“没有为什么,”康赭沉默了一会儿后道,“我本来就是这样的。”
“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善良是你的天赋,但只是我的选择。”
汤于彗轻轻地道:“可是阿赭,你知道吗?我也不是真的一直这么天真的。我也一度恨过我的姐姐,即使觉得我生活在她的庇护里,也不过是最近才产生的这样想法。”
他轻而缓慢地看向康赭,慢吞吞地道:“因为我觉得人的一生,能够发生的好事是很有限的,当你遇见了一些事情之后,就要原谅另一些耿耿于怀的东西,才能配得上那份美好。”
“以善抵恶,”康赭淡淡地笑了笑,避重就轻地道:“怪不得我阿爸阿妈那么喜欢你,你真的比很多藏族人还要适合做信徒。”
沉默了一会儿,汤于彗收回了自己的那一份失落,释然地叹了一口气,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他有点于心不忍,甚至也有点胆怯,并不那么想逼迫康赭回答他了。
“那好吧,那就当是我……”
康赭却突然打断了他,“你这么想知道的话,我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汤于彗一愣,“去哪里?”
他向下注视着康赭,康赭的面孔一半笼在山坡上云的阴影,看上去十分平静,也并没有任何的感情。
康赭没什么起伏地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走吧,带你去看看善良的人的结局。”
第30章 金山夕照
贡嘎并不是甘孜唯一的雪山,它只不过是一群大雪山的主峰,因为海拔最高,所以名气也最大。
在汤于彗从前的认知里,雪山一直是白色的。经年不化的晶莹静静地覆盖在绝高峭拔的峰岭上,每天见到的只有停留极短的云和永不歇息的寒风。
但他后来再想到的川西的雪,脑海里却总印象出蓝红交替的光影。
大概是因为雪山背后的天空实在太澄澈,像一块湛湛的矿物,让白色的雪映照在一片无杂质的蓝中;或是等到日照夕山,贡嘎带着温柔的余晖,羞怯又磅礴地呈现出神岭应有的原貌,山顶红得如同火山的岩石,又仿佛寺庙被岁月拂过的金色掠影。
汤于彗刚到康定时,还梦想着让康赭有一天带他去爬贡嘎。
印象里康赭好像用一种很无言的眼神看了他一会儿,问汤于彗有没有登山的经历,汤于彗摇了摇头,康赭就没什么耐心地直接拒绝了。
汤于彗有点不服气地问为什么,康赭就很简单地告诉他——
会死。
后来了解得多了,汤于彗也就明白了康赭当时不仅仅是不耐烦而吓他,像他这样的户外白痴,贸然地去爬比珠穆朗玛登顶难度还高的雪山的确就是去送死。
但是道理虽懂,人却常有不甘。美丽圣洁的雪峰就在眼前,纵然在无数的生活场景中化为背景,如果骤然远眺或抬头看到积雪的山顶,汤于彗还是会睁大眼睛,长久地,像不知道如何移开视线一样地发呆。
川西实在是太美了,甘孜是它的心脏,是像泪水一样的宝石。山山一言不发地分离,雪却在河流间重逢,牛羊散步在群峰中间,骏马奔腾带起尘土,天空倒映在草原上,就成了蔚蓝的湖泊。
康赭没有说带他去哪里,但是汤于彗猜应该是不太好去的地方,因为康赭带了两个氧气瓶。
到了出发的时候,康赭看起来好像已经有点后悔了,汤于彗被他再三叮嘱如果爬不动了或者不舒服一定要说,因为按照康赭的原话是“实在是没什么必要这么努力去看的地方”。
汤于彗在康定住了这么久,适应得很快,早就已经不怎么高原反应了,他虽然有预感要爬一小段距离,但是他没想到康赭真的带他来爬一座积雪的山。
康赭强调了不会爬到顶,否则也不会让汤于彗来。
两个氧气瓶并不轻,康赭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沉默地替汤于彗背着负重;汤于彗走得并不轻松,但他看着康赭的眉目好像覆上了一层山顶的霜,紧绷的唇角也一直沉默着,汤于彗也体贴又适宜地保持了安静,全程没有多话。
已是六月,草原上野花开始烂漫,阳光虽然并不炽烈,但是在白天也不会让人觉得特别冷。
可是康赭带他在一座无人的山峰上越爬越高,风愈渐大了起来,把汤于彗几乎要吹透了,真的像一只快要朝着雪山飘去的风筝。
康赭回头看了他一眼,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了汤于彗身上。
汤于彗忙说不用,康赭没什么表情地说自己不冷,还问汤于彗要不要吸氧。
汤于彗摇了摇头,康赭就站起来,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快到了。
汤于彗发现,越到了路程的后面,康赭走得就越慢,起先汤于彗还以为康赭在放慢速度等他,后来又发现康赭好像没有这样的打算。
越往上走越冷,他们的身边渐渐地有了积雪,浅浅的一层,和山顶的冰川差得很远,但还是让汤于彗停顿几秒,无声地看了一会儿。
康赭带他爬的并不是一座多么高的山,却正好能对着贡嘎金红的雪峰。
汤于彗曾经用翻译佛经的幌子,蹩脚地给康赭念了许多情诗。
有一次念完之后,他们躺在山坡上,康赭在听过之后,闲聊时问汤于彗有没有看过一位伊朗导演的电影。
康赭几乎什么都知道,又很聪明,汤于彗听过名字后有点遗憾地摇了摇头,康赭就很轻地笑。
他抬手遮住了云层移走后直射下来的阳光,又问汤于彗喜欢雪山吗,汤于彗犹豫着慢慢地点了点头,康赭就道:“我还挺喜欢一句诗,是他写的。”
他的眼睛又眯成天真无邪的样子,虎牙放肆地露了出来,像是听汤于彗背诵佛经的回礼,轻而缓慢地对他说:“对一些人来说,山顶是一个用来征服的地方。对那座山来说,它是下雪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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