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赭把手指按在他的额头上,“带你去可以,但我不想爬跑马山,你自己进去玩吧,我一会儿来接你。”
汤于彗睁大眼睛道:“为什么啊……”
康赭道:“不为什么,去不去?不去的话我们现在就回去了。”
汤于彗还是很想看看的,只好妥协道:“那好吧……”
不像其它景点,大名鼎鼎的跑马山就在康定的县城里,离得并不远。
在山脚售票处的值班是一个阿姨,难得康赭不能靠刷脸进去了。
康巴小王子也有买门票的一天。汤于彗被拦住不准掏钱,只能看康赭一脸漠然地拿出手机扫码,卖票的阿姨还好奇地看了他俩好几眼。
汤于彗和康赭约好了一个小时内一定下来,康赭就把他送上了缆车,站在原地对汤于彗挥了挥手。
缆车已经很老旧了,爬行得很缓慢,好几分钟了,汤于彗还一直看着康赭离开的背影。
他们来的时间晚,景区已经快到停止入场的时间了。
买票的时候就已经看不到别的游客,此时缆车上的人更是稀稀落落。
直到看不见康赭的身影了,汤于彗才转过头来盯着面前的景色。
晴空对待他仿佛向来十分眷顾,天空的颜色干净得像一盘初挤的颜料,而这中间,正在被云气逐层地点染出一层明亮的白。
——康定的云向来飘忽不定,聚散往往都是零零散散的片状,而这时云层却团成了一簇巨大的絮,像一座白色的孤岛。
那首歌写得真的很好,汤于彗想,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啊。
然而尽管庞大,阳光还是从那一团厚重的云层中穿了过来,投射在缆车的玻璃窗户上,把汤于彗的头发一点一点照成红色。
汤于彗一半沐浴在夕照下,另一半被山的层层绿意包围,在一缕温和慈悲的光线笼罩之中缓缓上升。
在汤于彗面前的,是一条通往云上的人工天梯;而他背后,则是在上升的过程中逐渐显山露水的一座巨大佛寺。
康定城渐渐地留在人间了,暮光投射在佛寺的金顶上,碎金一样的光随着缆车的上升在视线里细细地淌成带状,泛着和落日下河水一样,破碎的、金色的涟漪。
汤于彗怔怔地看着,感觉周围好似猛然喧哗起来,一时间胸膛里仿佛鼓满了高原的风——它们没有形状,却把人的心脏撑得很满。
对康赭的想念在这一刻猛地淹没了他,尽管他们才分开了不到二十分钟。
汤于彗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爱一个人的心情天崩地裂,不由分说地奔涌而来。
这从来都不是什么温柔的细水长流,从它孕育出来的那一刻起,汤于彗就知道,它注定了要溃于生命的许多场景之中。
他没有再往山上走了,汤于彗下了上途的缆车后,把回程票递给工作人员,直接坐上了下山的缆车。
佛寺的金光在渐近的俯视下显得更加真切了,它淌得不再那么耀眼和辉煌,而是静静地笼罩着整个寺顶,继而笼罩住整个县城。
汤于彗被送往了天梯的另一面,尽管他没有回头,但他知道,那团云就在他的背后,一直温柔地注视着他。
阿赭,阿赭。
汤于彗在心里呓语一样地念着,然而都快接近终点了,康赭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
果然,阿赭是不会等他的。汤于彗有点失望地想。
阿赭不会做的事情很多,站在原地等人不过也是可以预料到的一件。汤于彗想,说好一个小时再见,阿赭大概去找他的朋友了。
工作人员诧异地来把缆车的门打开,汤于彗很慢地走下来,对满脸疑惑的工作人员笑了笑,打算去找个地方坐着等。
说来奇怪,康赭本人明明是极暗的,但是在他周围,光线的吸收好像变得更加不可理喻,从来都不比他更明亮。
汤于彗抬头一望,一眼就看见康赭坐在操作室后面的座椅上,低着头玩手机。
康赭的手上还拿着两袋栗子,一袋正在被他往嘴里送,另一袋则被塑料袋包好了,挂在他的手肘处。
察觉到动静,康赭抬起头一愣,“怎么这么早就下来了?”
汤于彗一言不发,很慢地走到康赭面前蹲下来,把脸颊放在他的膝盖上,在心里叫了一声阿赭,又轻轻地抬起头,“阿赭,我爱你。”
第28章 不须长此留
当汤于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康赭的内心其实是很平静的。
他很难得地没有迅速而准确地理解别人的意思,而是隔了好几秒才明白汤于彗在说什么。
然而让人庆幸的是,康赭早已有一张刀枪和蜜糖都无法侵入的冷漠面孔,不用确认,他就知道自己一定面无波澜,神色平静。
所以他想,这样不会伤害到汤于彗。
当然也不会不伤害他。
在那几乎可称怔忪的几秒之后,康赭看着汤于彗的脸,其实在缓慢而平静地想,为什么呢。
汤于彗无疑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他其实并没有拥有一个多么幸福的童年,但却奇怪地拥有了属于被充分地爱着的小孩一样的眼睛。
汤于彗漂亮的地方很多,手肘,膝盖,鼻梁,或许不止一个人曾经为了这些丢失自我,但如果让康赭选的话,他最先注意到的、最先放弃的,是那双眼睛。
康赭有的时候会通过在汤于彗脸上这两汪清澈的池水中看到自己,想到这未尝不是那面镜子的另外一种样子。
这种想法让康赭觉得厌倦,仿佛被无处不在地注视着,让他甚至不想再被看见。
自有痕迹以来,汤于彗恍惚发烧一样的迷恋其实并没有让康赭产生多么奇怪的情绪,而汤于彗实际也大可不必那么小心翼翼地表达自己的喜欢。
康赭并不反感迷恋,当然也不珍视;他曾收到过很多类似这样的东西,这些事物让他变得擅长。
但也许正因为很难说的上珍惜,所以让偶尔的回应都显得并不珍贵。
在几秒内,康赭先感觉到了茫然、震动,然后是很微小的痛苦和一点疲倦,最后这些都渐渐褪去了,只剩下他熟悉的、仿佛和他共生一样的冷静,这冷静中掺了旁观似的诧异,因为康赭了解汤于彗有多么具有欺骗性的外表——他看起来纯真、稚气、什么都不懂,有一身又笨又吓人的勇气。
但是康赭知道他其实非常非常非常聪明,未尝看不到故事的结局。
如果可以重新选,康赭一定去坐缆车,和汤于彗一起被关在他抗拒给汤于彗留下回忆的密闭空间里,看他知道会很美、让汤于彗睁大眼睛的白云和金光。
或者会亲他,甚至可以把汤于彗从缆车抱出来,当着不认识的人,在夕阳中吻他的额头。
毕竟这样,都会比听到后面的话好太多太多。
所以汤于彗也并不比他父母好到哪里去,康赭冷淡而旁观地想,陷入恋爱一样不够聪明。
康赭认为,在刚刚很短的时空里,汤于彗的举动好像回到了并没有人爱他的童年,拥有了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而不够聪明的汤于彗选错了,他牵着新鲜的、名叫康赭的玩具的手,离开也许大而空荡、康赭其实并没有见过的房子,好像除此以外可以什么都不要,也什么都不在乎了一样。
山下的缆车站里,康赭缓而稳定地心跳着,他没有想到让汤于彗闭眼的方法,所以只能自己不看他。
他轻轻地抬手贴在汤于彗的颈后,用了一点力,可以称得上迅速地离开了那双眼睛,让汤于彗的脸贴在自己的胸膛的上。
汤于彗听到了规律而并不快速的心跳,听到了平缓而并不规律的话语。
康赭叫他:“汤汤。”
他听到康赭仿佛很慢一样地说,“我只能陪你走很短的一段路。”
“剩下的你要自己走,我陪不了你。”
汤于彗抬起头看向康赭,他好像不再那么冷漠了,但一样很骄傲,像一个哥哥一样,带着深沉而并不亲密的温柔问他:“你明白吗?”
汤于彗觉得自己产生了想哭的念头,但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产生这样的行为。
于是他静静地抱了康赭一会儿。
离开跑马山之后,汤于彗和康赭沉默地走在街道上,汤于彗觉得自己每一秒都在丧失前一秒的记忆,好像想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康赭走在前面,突然停了下来,对汤于彗道:“想走走吗?”
康赭之前扣在他头上的帽子被汤于彗摘了下来,他不是很想戴着,既怕弄坏,又不想再戴着它。
汤于彗的时间变慢了,好像暮色和康赭都会让他迟钝,他过了一会儿才道:“好啊,去哪里?”
康赭道:“随便走走,你饿了吗?”
不像康赭躲在操作室后面玩手机,汤于彗已经在阳光下晒了很久,觉得手指有些发痛,他摇了摇头,过了几秒又说,“不饿。”
康赭看了他一会儿,把他拿在手里的帽子抽了出来,重新戴在了他的头上。
汤于彗觉得康赭好像有点他看不懂的、非常微弱的难过。
康赭好像真的缺乏柔软的能力,即使是这样一点带着人情味的伤心,也并不是那种湿润的、流着眼泪似的难过;而是那种生锈的铁,医院夜晚的仪器,或者是黑洞一样,坚硬又沉默的难过。
不知道是因为自己不合时宜的表白还是不戴帽子的举动,汤于彗分神地想。
康赭戴好帽子后,重新道:“那就随便走走,我好像很少和你一起走路。”
汤于彗短暂地走了一下神,觉得好像确实是这样。大部分出行的时候,他们都在摩托车上,汤于彗会很自然地抱着康赭,没有人的话,康赭会抱他下来。
平坦而宽阔的公路上,康赭走在汤于彗的前面。
汤于彗对此松了一口气,他也并不知道这个时候要怎么和康赭并排共行。
那种针扎一样的刺痛感好像从指腹往四周蔓延,汤于彗连指甲都开始发痛,在一片静默中,那种麻木堆积起来,突然变得难以忍受,汤于彗叫住了走到前面,和余晖几乎化成了一片的人。
“阿赭。”
“你可不可以等等我,”汤于彗看着被铺上橘红光晖的公路,很轻声地道,“我好想,和你在傍晚牵手。”
如果不是确实发生,也许汤于彗一直不会相信,原来夕阳可以如此眷恋人的生死,倘若未闻。
康赭走了过来,沉默地牵起了汤于彗的手。
康赭的手很大,摸起来非常粗糙,紧贴手上的皮肤时带着热度,好像和汤于彗想象的,像神像一样冰冷又平滑的手不一样。
他们没有说话,路上的行人很少,但是在经过的时候,都会带着一点好奇地看着他们。
汤于彗牵了一会儿,就觉得可以放开了。
但是康赭握得很紧,对他人的视线恍若未闻,隔了很久才开口道:“汤于彗。”
汤于彗的手指轻轻地抽动了一下。
他的手太纤细太白,被康赭几乎是拢在掌心里。
康赭平静而确定地道:“如果可以,我不希望你记得我。”
汤于彗突然觉得这个场景很可笑,觉得康赭很不讲理,他不着痕迹地握紧了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几乎是有点困惑地道:“这怎么可能呢?”
他甚至真的笑了笑,“我只是个普通人啊,阿赭。”
康赭缓慢地停顿了一下,他修长又宽大的五指抵在汤于彗的指缝之间,看起来马上就要和他紧扣了,但最终还是没用力,并没有握在一起。
“你什么时候走?”
汤于彗抬起头,带着一点茫然,又好像带着一点伤心地看着他,“还有好几天呢。”
“我知道,”康赭放开了汤于彗的手,转过来站在逆光的地方看着他,面容模糊,声音低沉,甚至带了一点露出锋芒的严厉。
“我的意思是,你会走吧?”
这不是一个疑问,康赭的语气带着一点逼问的无情,好像在几分钟内,他就已经受够了温吞地哄人和掩饰。
康赭其实很少使用问句,即使用了提问的诚意也很有限,因为他往往在开口之前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但康赭现在的神色告诉汤于彗,他好像残忍到十分需要问出一个确定的答案。汤于彗很想很想问,阿赭,你喜欢我吗,但是手被松开的痛苦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这恐惧让他无法组织出这样的句子,他几乎是祈求一样地想道,他其实不是什么都不怕。
于是他只能说出他觉得康赭想听的答案,希望康赭能够放过他。
第29章 巢
山区没有补课一说,才刚过六月不久,学校就放假了。
汤于彗去上最后一节课的时候,在教室破烂的木门前站了很久。
高原的氧气吝啬,阳光却十分大方,总是在各种这样的场景下剧烈又不容分说地笼罩着这片土地。
清晨的一隅光线斜照在汤于彗身上,最后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他做什么动作向来是很轻的,这次却好像推得太快了。
一进教室,总是因为脏兮兮而显得有些窘迫的学生们今天看汤于彗的目光好像格外的勇敢,很多人都抬起了头注视着教室的门,但汤于彗如常地展开了笑容,一个字也没有多说,打开破破烂烂的教材,开始讲课本上的最后一个单元。
数学广角里,最后一个单元是鸽巢问题。
昨天汤于彗备课的时候就觉得有点难,他看了看教室里挤满的参差不齐年龄的孩子,记得最小的那个上节课才羞涩又骄傲地跑过来和他说刚背会了乘法表。
汤于彗很想给他们展示一个更宽阔、更广大的世界,也很想带他们去。
但他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拥挤而破旧的教室里,康赭抱他的体温不合时宜地出现在皮肤的感知层,汤于彗想自己很早就比这群孩子更早地明白,人生永恒的事实是,每个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
只是他现在并不太想让这群孩子理解这么让人伤心的事实。
汤于彗叫了三个年纪不一的学生,让他们走到讲台前面来。
学生们依旧有点不好意思,汤于彗对他们一一鼓励地笑了笑。
他小心翼翼地从粉笔盒里拿出了四只粉笔,站在讲台上轻柔地道:“现在老师手上有四支粉笔要分给三个小朋友,老师还不用分,就知道他们当中一定有一个人会至少拥有两只粉笔,大家知道是为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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