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蕙却咬牙道:“不,咱不认这个命。”她勉强冲郁青笑了笑:“总能有办法的。打官司,举报,贴大字报……办法多着呢。”
郁青什么都没说。那样代价太大了,而且同样并不会有结果。这段时间跑来跑去,他已经见识到了世道的艰难和险恶。他们家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百姓人家,没什么亲戚,更没什么人脉,要拿什么去和人家抗衡呢。母亲心里应该比自己更明白,只是不甘心罢了。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今年是这样,复读一年再考,搞不好明年又要出什么差错。对方改头换面拿着他的档案上了大学,他那份伪造出来的档案在下一次高考时真的还能让他顺利录取么?
也许他和大学永远都没有缘分了。
最初的震惊,难过,失望全都过去了之后,郁青发现自己现在很平静。好像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就算是再想要的东西,也不会特别执着。有的话很好;没有的话他也接受。
说好听一点儿是心宽随缘;说难听一点儿,大概就是软弱而容易放弃。
母子两个默默无言地一路回了家。走到院门口时,发现润生正静静等在那里。
好几天没见,润生似乎也有些憔悴。看见周蕙,他快步走过来:“阿姨,郁青的档案和材料都在你手里吧?”
周蕙一愣:“在的。”
润生抿了抿嘴,低声道:“您要是不想再折腾了,就带着所有的东西去一趟G大的招生办吧。”他把一个信封和一张名片递给了周蕙:“去了找到这个人,就和他说,来送一趟东西。把档案给他就行了,别的都别说,也别问。”
他消失了好多天,没想到一回来就这样笃定地给周蕙指了条路。
周蕙仿佛立刻明白了什么:“这……这真的能行么?”
润生的神色却没什么喜悦,而是有些黯然和不甘:“也没别的办法了。郁青原来的档案肯定是拿不回来了。专业也只能是服从调剂。您看看能不能接受这个结果,要是觉得不行的话,我们就再等等,也许还有其他的门路……只是没把握……”
周蕙愣怔许久,转向郁青,声音有些发抖:“豆豆,你看……”
郁青望向润生,什么都明白了。
他们奔忙了这么久,全家哭也哭过,骂也骂过,闹也闹过,求也求过。向来温柔大方的母亲在丁副厂长家里红着眼睛披头散发,全无一点儿尊严。
他们想尽了办法,到头来还不及润生手上的一张名片和一个信封。
这算是柳暗花明,还是天降之喜,郁青也分不清。
他知道自己应该高兴,应该喜出望外,应该长舒一口气。可他笑不出来,甚至还有几分莫名的失望和不情愿。当少年人简单纯粹的小世界与现实中的大世界发生碰撞,他才发现自己曾经无条件相信的东西是多么天真和幼稚。
有那么一瞬间,郁青发现自己竟然很想说“算了吧”。可看见周蕙的神色,他最终低下了头:“嗯。”
周蕙终于抹了一把眼睛:“什么都别说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她……”她几乎有点儿语无伦次了:“我……我这就过去……”
她把信封和名片仔细夹进文件包里,然后抱紧那些东西匆匆往外走。
润生反应很快地追上去,帮她拦了个出租车。
车开了,郁青才像回过神来一样走到了润生身边:“我该和她一起过去的……”
“你去也没什么用,有信就行了。”润生说完,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突然不吭声了。
郁青沉默地站在那里。润生好像比他更不知所措:“对不起……”他声音有点儿没底气:“专业大概会很差……我妈她……”
“不。谢谢阿姨。”郁青慢慢平复心绪,努力向润生笑了笑。他知道润生外公去世以后,很多事都变了。徐晶晶连对自己身边的人都很淡漠,何况是对外人。假如事情能很容易就办成,润生也不至于这么久才重新出现。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润生肯定为了自己尽了最大的努力。
想到这里,郁青心中一阵愧疚的抽痛:“以前不是说过的么,只要能上G大,不管是什么专业,我都很满足了。”想到自己曾经的愿望,他认真道:“润生,真的谢谢你。”
润生不太确定地看着他,意识到他说的是真的,仿佛终于松了口气。他看了郁青一会儿,目光里的情绪渐渐变得浓烈起来:“你不用和我说谢谢……”
郁青低下头,不忍心去看润生的眼睛。以前他们不分彼此,谁对谁好,似乎都很理所当然——郁青理所当然对润生好,也理所当然地接受润生的好意。可如今却不一样了。他知道这个人情,自己怕是一辈子也还不完了。
事情比想象中还要顺利,郁青的录取通知书没过一个星期就到了——他被外语学院录取了。理科生被调剂到了工科院校的文科专业,确实不能算是理想。但这个结果已经是万幸了。
李淑敏因为这件事一改从前对润生的态度,很是热情地请润生常来家里玩儿。转头又数落郁青不会来事,人家帮了自己那么大一个忙,怎么现在反倒不和人家常来常往了。
郁青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因为他和润生现在不约而同都在回避那个他们还没弄明白要怎样碰触的问题。他想润生大概和自己一样,也在思索未来两个人要怎么相处。突如其来的意外似乎短暂地冲淡了润生的那些念头,但郁青也知道,那不意味着润生放弃了。
世事纷纭,总是称心如意的少,事与愿违的多。郁青想,自己从小到大,终归是幸运的那个。而他的很多幸运,其实都是润生给的。
如果可以,他希望润生也能称心如意。可为什么偏偏润生想要的东西,是那么强人所难。直到现在,郁青只要想到润生钳制自己时的模样,仍然会感到恐惧和难过。
尽管润生为自己做了那么多。
郁青一直想不通这件事,润生为什么可以一边对自己好,一边又试图伤害自己呢?
或许连润生自己,都不明白这件事吧。
但不管怎么说,这不全是润生的错。郁青怅然地想,我也有错。再加上那些还不上的人情,他和润生之间的事,怕是永远也理不清楚了。
在郁青思考出一个结果前,开学报到的日子已经到了。他就这样怀着满腹心事,和润生一起迈进了大学校门。
第47章
经历了这样一番折腾,郁青的大学上得静悄悄的。不管他真实的成绩到底是什么样,这个名额终归不是通过光明正大的办法拿到的。
最初报到的时候,因为他的名字是后加的,领东西之类的事还出了些小麻烦。老师们大抵知道些什么,看他的眼神总带着些许怪异。同学们偶尔会聊起高考成绩,郁青只能选择默不作声或者悄悄走开。
他在开学典礼上远远看到了副厂长的儿子,对方穿得干净体面,在一众新生里,与周围同学相比并无二致。不管丁副厂长的儿子是怎么坐到那把小凳子上的,他都无疑会有个光明的前程。
而那些和他成绩差不多但没机会坐在那里的人,只能从此进入另一种人生。
不过留给郁青低落的时间并不太多。才领完东西分完宿舍,还没摸清学校有几个大门,尚显青涩的新生们就被赶鸡仔一样赶上了绿色的军用大卡车,一股脑儿拉去了不知道具体地处何处的某个部队。
G大的生活,是从严格的军训开始的。
周围都是来自天南海北的陌生面孔,每天还有繁重到近乎恐怖的训练任务。虽然以前郁芬提过军训的事,但显而易见,郁青这届学生面临的军训可比哥哥姐姐所经历的要正式多了。
宿舍是二十人间,大家很快熟悉起来,彼此聊天时,郁青知道了原来甚至有学校要军训一年。相比之下,本校为期两个月的军训算是有盼头的。
盼头归盼头,苦也是真的苦。一个多星期下来,郁青有种整个人掉了层皮的感觉。他站在夏末的烈日底下顶着一脑袋厚厚的卷毛站军姿时,头晕目眩地想:说念书苦的人,大概根本没吃过别的苦。军人真是太不容易了。
教官走了过来,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道:“怎么小小年纪还烫发?”
郁青愣了愣:“哦,我是自来卷儿……”
“说话前要打报告!”
郁青抿了抿嘴:“报告……”
“大声点!”
“报告!我是天生卷发!”郁青大声说完,一阵咳嗽。
“明天之前,把头发剪了!”
“是……”郁青缓过一口气,应声道。
教官走开了。
军姿站久了,各班都有些状况。沙场上三五不时会传来些斥责声,还有被拎出来单独惩罚的。
郁青听到远远有女生被训斥:“……小姑娘怎么了,男女都一样!来了都要按军人的要求来要求自己……把腰上的衣服解下来!生病就请病假,不要在这里唧唧歪歪!”
郁青很同情地想,是来那个了吧,太惨了。
不知道哪个班开始踢正步了。教官大声呵斥:“抬脚走路,抬起脚来……你那脚是残废了么?谁让你穿长袖上衣的,哗众取宠!”
“报告教官,鞋子把脚磨破了!皮肤晒伤了!”
郁青在汗水里眨了眨眼睛。他不会听错,那是润生的声音。
来营地一周多了,因为学生多,各班的行动时间都不一样,作息和管理又太过严格,所以郁青几乎没怎么看见过润生。大家都穿迷彩服,晒得像黑炭头一样,去哪里都是乌央乌央的一大帮,很难认出谁是谁。有两次郁青以为看见了他,结果走近了才发现是别人。
郁青的眼珠瞥向边上,见教官正在和隔壁的教官说话,于是飞快地回头,隔着人群的缝隙望了一眼。
他只能远远看见一个高个子男生正在低头卷自己的长袖迷彩衫,手臂上红彤彤的。教官还在催促:“有困难,克服一下!”
“看什么呢?”
冷不丁一个声音近了。
郁青慌忙把头转了过来。所幸教官是在冲另一个人说话。他悄悄舒了口气,又忧心地想:二毛肯定很不习惯吧。
想到润生,自然也就想起了很多别的事。郁青垂下目光,心中有些黯然。
好不容易熬到太阳西沉,郁青他们班的教官做主,让他们最先结束训练去吃食堂吃饭。郁青填饱肚子出来,四下张望了一圈儿,还是没看见润生的影子——食堂小,学生们和部队的战士是分批用餐的,润生他们那个班这会儿还在沙场上。
晚上破天荒没有组织集体看新闻和纪录片。因为安了纱窗,宿舍里总是很闷热。小小的电风扇在他们头顶上嗡嗡地转着。同学们天南地北地聊天,有人抱怨训练的辛苦,也有人憧憬着摸枪的那天。
教官来通知洗澡,大家欢天喜地从床上跳下来,拿着洗浴用品鱼贯而出。
郁青本来已经离开了宿舍。走到一半想起来什么,又噼里啪啦跑回去,悄悄从背包里翻出了一支药膏带在身上。今天没有集体活动,等洗过澡,他正好有时间去找找润生在哪儿,然后把药给他。
大浴室热气腾腾的,人多喷头少。一个淋浴头要两三个人一起用。郁青急匆匆地把自己洗干净出来,外头天已经黑了。
他穿过广场,往航院所在的宿舍楼走去,逢人打听工科试验班的宿舍在几楼,有没有人知道傅润生在哪个宿舍。只可惜人人都对他摇头。好不容易走到宿舍门口时还被一个教官模样的人拦下了。对方严肃地告诉他不可以串寝,然后把他撵了出来。
郁青抬头望着宿舍楼的灯光,有几分一筹莫展。
他犹豫片刻,伸手拢在嘴前,冲宿舍楼大喊:“润……”
冷不丁一只冰凉的大手从后头伸了过来,牢牢地捂住了他的嘴。
身后贴上来的人也是冰凉湿冷的。郁青吓得一激灵,怀里的盆掉下去,洗浴用品落了满地。
润生松开手,蹲下来帮他捡东西,声音凉丝丝的,听不出喜怒:“终于想起来找我了?”
郁青这会儿还没从惊吓里平复,总怀疑润生刚刚手指好像是故意在自己嘴唇上揉了一下。他接过盆,小心地往后退了一步:“……我……我就是来给你送个药。”
润生接过药,仔细看了他片刻,忽然翘了翘嘴角:“那你帮我涂,我够不到后背。”
要是换做以前,郁青肯定毫不犹豫地帮他这个忙。可眼下润生提起来,他却踌躇了片刻。
润生的那点笑意淡了:“现在连帮我涂个药都不行了么?”
郁青只得接过药膏:“我进不了你们宿舍……”
“就在外头。”润生转身:“那边有个石头台子。”
说着,他转身走了过去。
郁青只好跟着他走了过去。
走到石台边,润生放下东西,脱掉了棉背心。昏黄的灯光下,郁青看见了他身上和脸上深浅不一的红色。
“怎么晒得这么厉害……”郁青给他背上擦药,忧虑道:“还是去和辅导员说一下吧。至少申请户外训练时能穿个长袖衣服。这样下去不行……疼得厉害么?我那儿还有阿司匹林……对了,你的脚还好么……”
润生却望着广场上来来往往的学生,好半天,才答非所问道:“当初要是不去搞竞赛,我就要一直过这种日子了。”
郁青想说什么,润生忽然转过身来:“教官是不是让你剪头发?”
郁青愣了愣,终于想起来了:“对。你怎么知道?”
润生根本不回答,只是自顾自道:“我给你剪吧。你等我一会儿。”
他光着上身跑进了宿舍。不一会儿,又跑了出来,手上拿着一把剪刀。
郁青立刻想起了小时候他剪自己头发的事,有点儿无奈道:“你真的会剪么?”
“肯定比你自己剪得好吧。”润生很自然道:“这儿又没理发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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