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程翥还记得这里烧出来的菜肴的味道,那时候他赶回S市,看到顶着两圈熊猫眼的敬嘉年,这小子也是硬气,一开始连姜念都放弃了他也不放弃,自个在那一宿没睡地修复,直把姜念也搞得不好意思了,被迫舍命陪君子;乐乐在这俩工作狂的照顾下吃了一整天三顿的麦唛鸡,也已经面有菜色。
他带去了小徐烧好的菜,借了微波炉热好了,是几个人一天里吃的唯一一顿像人的饭菜,吃完了终于有力气干活。也许是美味的食物激发了人几乎停转的大脑里的某些多巴胺之类,他们也边吃边拿肉骨头蘸着汤汁在桌上画图,讨论出来了最佳的修复方案。
姜念捧着吃撑了的肚子,大度地感慨了一句:“算了,看在他手艺不错的份上,就饶他这一次。”
如今,程翥来到这美味佳肴的诞生地,才知道这里的锅碗瓢盆租用1元,油盐酱醋则是2元;就在旁边菜市里买了菜,可以进来直接烧。“可新鲜呢!”有个大娘捧着盆在剥毛豆,旁边的大姐则满手血水,就这下水通道那儿刮鱼鳞。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炸了或者堵了哪根水管,这会儿污水沿着地缝漫上来一层,已经没过了鞋面。有人急着烧饭,就搬了几块砖头垫在脚下,像施展了什么轻功水上漂的功夫。几个人拿了工具,堵了这头堵那头,有人商议着,要不要请个通水道的来看看,可在这里的都是穷人,说起来都十分犹豫。有人就说:“小徐来了没有?他一向最有办法,交给他都能办好。”
“你们烧饭去吧,我来看看。”程翥说,他倒让其他人吓了一跳,因为穿着就和一般人不同,看起来衬衫长裤都贵得厉害,“程教授,你就别来了吧……”“对,把你衣服别弄脏了……”
程翥笑了:“我是山里头挖石头晒泥巴的教授,又不是胸口别金头笔的,这点事还做不来,那还叫什么人民教师呢?”
徐步迭赶到的时候,就看程翥卷着袖口和裤脚,跟下地插秧似的,拿着一根长扦子,把管道疏通了,又把剩下的污水扫开;还找到了问题的源头,原来是鱼店的换水管子接错了一根到这边的下水道里,水把原本就堵塞的下水道给灌漫了。几个病友家属跟他搭伙儿干活,这会也早没有了所谓“程教授”的生分,说说笑笑称兄道弟,送他的劣烟夹在耳畔。大概是为了干活方便,程翥把原本松垮的流海头发全扎起来堆在头顶,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形状漂亮的发际线,被束得紧紧的头发贴着头皮,勾勒出两侧凹一个尖角往里,据说这有个俗名,叫做美人尖。
几个人忙得满头大汗,就着撕了两块啤酒箱纸板,坐在菜场门口的阶梯上吹风。程翥的衬衫汗透了,隐约露出胸膛的肉色。他把烟取下来,蹙在鼻尖闻着,市井的俗嚣也是这般燥辣呛人。他一抬头,远远看见他的小兔崽子就站在熙攘的人潮当中,像要笔直地前来撞树那样,正朝他的方向腾腾而来。
第44章 赌气
“老程,鱼我刚买的,新鲜,你尝尝我这手艺……”
“程教授,这盒小蒸糕我自己做的,乐乐喜欢吃!给他带回去……”
“程老师,你们A大是不是很难考,我闺女今年高二了……”
程翥“治水”有功,一下子成了整个公共厨房里最受欢迎的人,公共厨房不流行钱,流行以物易物,以食易食,他光坐在那就快给喂饱了。
全厨房里最不待见他的,只有这会儿把锅铲敲得啷当响的小徐了,颠勺跟大厨似的,把程翥从东边搡到西边,再从西边搡回东边,“别在这杵着,碍事。”
“我怎么就碍事了我,你看我这土豆切丝,多漂亮。”程翥还捻起一根欣赏起来,宽度适宜,将透不透,显得作为一颗土豆来说很屈才。
这话徐步迭倒是没法反驳。程翥的手指修长,但指甲因为工作的关系磨得很粗。他靠这双手吃饭,你现场给他根萝卜他都能雕成花给你,一碗蒜剥得白玉珠似的,又快又好,干脆把整个厨房的蒜都包办了,还没耽误他聊天打诨。
小徐憋着嘴,低着头不看他:“你来干嘛的啊?”
“来帮你啊。”
“你去陪乐乐,他一个人在上面怎么行?”
“没事,我这手机里看着定位呢。他也是大孩子了,懂事。再说,那么多老人家……只要给他吃的,他跑不了的。”
“你稿子都定完了?”
“我其实是遇到瓶颈了,出来换换脑子……”他看着小徐脑门上一圈密密的汗,伸手要去抢他的锅铲,“你看,我炒一个你看看,徐老师给指点指点,看看我行不行。”
徐步迭当然不肯,两人从肩膀到手肘都挤挤挨挨贴在一起。原本还没什么,抢夺锅铲时程翥不小心握住他的手,两人突然像卡带了一样所有动作都停住了;然而并没有什么浪漫衍生出来,僵持仅仅持续几秒,徐步迭突然触电似的把手一松,向后缩了两步让开。
程翥也愣住了,一时脑筋没转过来,也跟着把手一松,铲子啷当掉在锅里,只听见滋滋的油响,汩汩地冒着泡。
“对不起,我不是……”
“不关你事,是我突然想起来,”小徐怔了怔,也才找回思绪,有些尴尬地避开他的目光,蹲下去扒拉旁边架子上堆着的分装饭盒,手忙脚乱地拿了一大堆出来,“我来把饭盆装了,然后给他们送去。你要炒就你来炒吧,我正好把这些装了……”他动作太急,只听见那用久了的架子哗地一响,原本就被油烟熏脆了的塑料管子这一下就扯歪了半边,上面的锅碗瓢盆全倒下来。
“哎,小心小心!”
程翥也顾不及管菜了,眼疾手快地伸手过去抵住上半截,但下半截的盆碗饭盒什么的还是散了一地,地上先前被堵了那一遭,这会儿泥水还没干透,那架子断了半截,都是用了有年头的,眼看着也是寿终正寝了。
这都叫什么事啊。程翥也不敢去拉他,只能和他默不作声地抢着收拾地上的狼藉,两人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直到身后有人喊:“糊了糊了!锅烧糊了!!”
程翥手忙脚乱地把锅里的黑坨坨铲起来,再重新涮锅,一扭头,人又跑了。
徐步迭跑出半路,才想起自己干嘛来了,要带的菜全没带,空着两手跑出来。这几天浑浑噩噩的,可刚才给程翥一搅合,干脆连脑子都不知道去哪儿了,只剩心里头一股热气往上泛。他只得硬着头皮转头回去,走得拖拖沓沓的,好容易到了没见着人,听炒菜的张阿姨说,程老师已经把饭盒装了,问了其他人都是给哪区哪床的,挨个送去了。
“他今天到底是来干嘛的啊……”徐步迭无语,干脆也不去想,我该干嘛干嘛去;心想他喜欢呆在医院,那就呆着好了;等热闹劲儿过了,生活体验完了,自然就走了,还能赖在这待一整天不成?
下午还有两个送货的活计,都是重体力活,接活的杨哥腰闪了,几个搬楼的重活,都是徐步迭上的。原本大家看他年纪小,都有意无意地让着他,可今天他硬要顶上去。“没事,我能做。跟杨哥你干了这么久了……我都能做。”一百多斤的冰箱,靠两根勒绳上身,肩头没有茧子的,立马陷进皮肉里。
“还行吗?成不成?”
“没事,重一点好。”
重一点好,压满了,磨得糙砺,疼得胀满,人才能相信自己,相信这具身子还是属于自己的,自己能控制得住、担得起来。就这样一步迈出去,总觉得脚下得多个印子,可转头看地上,还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留下。
老式房,爬五楼,来回一趟,也只分到10元。这是标准的苦钱,不过干结束了一身大汗,说不出的爽利。大家也夸他,爬楼利索,浑身是劲,年轻就是好。杨哥给他一根烟,徐步迭想了想,也有样学样地夹在耳朵上,一面殷勤地说:“杨哥,你看,我能干。下次有活还叫我吧。”
“叫你干什么!你也像我这样腰压毁了?”杨哥闷头削了他脑袋一掌,“你不是考上大学了吗?不是说你能干这活,你就得去干的。你把钱挣了,把事情解决,还是得滚回去读书,知道吗?你脑子好使,那就多用脑子,少用身子。脑子是用不坏的,能动脑子赚钱,谁要靠身子赚钱?”
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你看,你杨哥我现在这么拼命,脑子虽然不好,但是也是供儿子读书的。他将来可不能走我的老路。但他不怎么行,才小学呢,就学得一塌糊涂。但一塌糊涂我也要他学,能学一点是一点,这样以后的路才能宽阔,选择才不止一种。”
“可是……我没有别的选择啊。”
“你真没有?你都试过吗?我是说,拼命地,甚至不要脸的那种。就像我,为了给儿子上学,我去学校校长家里蹲点,走得我自家还勤,他们不收礼物,我就给他们端茶倒水,洗刷马桶,什么事都做,只要能让我儿子上学。没到那种程度,都不叫没有别的选择。”杨哥把烟嚼在嘴角,探头看了一眼他背上,那两道深深的勒痕从衣服的褶皱里透出血色,他撸起小徐一边的袖子,果然看到一侧肌肉底下,因为用力过度的缘故,密密麻麻透着一片出血点。他叹了口气:“你这样,我只觉得你是在耍孩子气。就像我儿子,我一说他笨,我说家里困难你上学就要好好学,那么多学费呢,作势要打他了,他就跟我赌气,不吃饭了,说不浪费家里的粮食,饿死他算了。搞到最后还是他妈心疼儿子,恨不得嘴对嘴喂给他吃,啥教育意义都没有了。”
回来的路上,徐步迭一路都在想这个问题。我是在赌气吗?我不要社会援助,我不卖父亲的藏品,我不去求父母单位的抚恤,我甚至不要学校的救助和帮扶,我是在赌气吗?我以为我在维护一点仅存的自尊,替他保存那一点仅剩的名誉,掩埋一点不为人知的真相,但其实,我就是在赌气,因为他骗了我……一声不吭地就这样把所有抛下、离开了我、还把母亲也变成这样?
他想得把自己结住了,突然有一瞬间感到特别的委屈,甚至羡慕杨哥的傻儿子——我赌气说不吃饭了,赌气说不上学了,可没有人再求着我、应着我、顺着我,朝我认错……
徐步迭突然迫切地想见妈妈,不应该把她一个人留在那的,要是我告诉她,我不和她赌气了,她会不会醒过来呢?他把电驴骑得飞快,身子被冷风浸透了,骨头缝里都发寒;到了医院再干脆一口气爬上15楼,爬得浑身大汗,热在外面,只有汗水沿着脖颈往下淌,却暖不进心里。
他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去病区床前,旁边有熟人和护士跟他打招呼也没有听见。病床前的帘子是拉着的,可他一到跟前却刹住了步子,居然又不敢揭开。最早的时候,他也曾尝试过所有的祈祷,每天拉开帘子时,都希望一切都只是一个噩梦,随着那轻巧的唰地一声,母亲就会醒来,朝他打声招呼,或者哪怕就只是笑一笑……然而一天又一天的毫无变化、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后,他也已经不敢再怀抱任何希望了。
就在犹豫的这一霎,那声清朗的“唰啦”声又响起来,罩帘就在眼前被拉开了。
程翥没想到他站在帘外,四目相对时反倒一愣,又笑起来:“回来了啊?”
乐乐趴在病床的一角,拿着纸张和彩笔在一片彩纸上涂画各种颜色的形状。程翥手里拿着一串风铃模样的手工作品,似乎正打算挂到帘子上面去。他长身一立,那东西轻轻碰响,才发觉全是纸片做的,叠得异常精巧,又并不会发出声音,吵到病人和家属。
护士过来换药,倒是比小徐还大惊小怪,惊喜地说:“程老师这么快就做好了啊?”
“啊。”他对小徐解释:“帮乐乐做家庭作业,顺手就做了。”程翥把绳子系在帘轨上,再轻捷地跳下来。动作掀动气流,它微微转动起来,煞是好看。
母亲仍然躺在那里,看上去睡得很香。
第45章 章鱼外星人
徐步迭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发展的,他原本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来一次深切的反思和成长,但现在他坐在床沿上,和程翥以及乐乐一起涂色折纸。
他看着程翥认真沿着虚线涂色,欲言又止:“你动手做幼儿园手工作业是不是……太不给别人留余地了……”
“我有什么办法,”程翥抱怨,“你知道现在幼儿园都根本不讲道理吗?用纸做、用橡皮泥做点手工我还应付得来,还有要织毛线钱包的,捕捉昆虫写观察日记的,塑料废品做衣服的……搞得我以为这幼儿园是打算从娃娃抓起培养艺术界新星呢。”
徐步迭也没想到还会这样,只隐约听说,可现在亲眼见识到了要这点儿大的孩子做有十二生肖的风铃,“……这么夸张。那小孩子怎么做得出来?”
“做不出来啊,其实哪是在比孩子,都是在比家长。”程翥把颜色涂好,都交给乐乐自己去按喜好串起来,“但是小孩子当中也是有鄙视链的,毕竟做得好会被表扬,做得差了会被批评。我一直是鼓励他自己做,当然,主要是我也没空,以前又不上心。但那样就拿不到名次,得不到展览机会和小红花。”
“后来我去开家长会,看到了展览角,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于是我回去,完全包揽地帮乐乐做了一次橡皮泥作业。我就是想嘲讽他们作为幼儿园搞这种形式,就故意还用了点非常专业的技巧。”程翥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最后你猜这么着,我居然不是第一名。”
乐乐也显得非常气愤,皱着眉说:“就是!明明是我们的比较好看!我知道,他们好多,都买的现成的!”
“这还能买现成的……”徐步迭感觉自己小看了市场,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还有生财之道,自忖这脑子果然还没有动到极限。
“真的,后来我才知道,淘宝上甚至有帮做这种手工作业的店。所以后来,我也不动手了,还是让他主要自己做。我一般先做个示范,就像刚才那样。”程翥一努嘴,指着上面那个挂在他们头顶的成品风铃,“好在乐乐也明白了,那个榜啥意义也没有,不符合我俩的审美,毕竟我儿子,审美标准不能那么低,从那以后他也就不再纠结得不得到名次了,他每次做完我给他打分。”
您这是真·专业打分了……徐步迭有些好笑,他莫名觉得轻松了一些,眼前的色彩衬在白色的病房床单上,似乎比平常看见时显得更加鲜亮。他低下头去帮忙折纸,背脊一弓扯到伤处,忍不住轻微地嘶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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