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阿尔丁让冬蓟随便逛逛,如果有需要的东西就买下来。冬蓟没有钱,如果真要买东西,岂不是得向阿尔丁讨银币?
这么一想,冬蓟脸上有些尴尬,阿尔丁看出了他的心思,拉着他走到一旁,交给他一枚戒指。
戒指本身并不华贵,粗银打造,戒面镶嵌双色贝壳,拼成鳞状图案。戒指从阿尔丁的中指上摘下来,对冬蓟来说它却太大,只能戴在拇指上。
阿尔丁解释道,如果冬蓟想购买什么东西,不需要找他要钱包,只要对卖家说签单即可。签名的时候,自然要用右手拿笔,露出手上的戒指,卖家看到戒指,就会明白意思。
阿尔丁还特意叮嘱,签名时不要写“冬蓟”,因为这个名字太特殊了,除了本名以外,想签什么名字都不要紧,可以写任何称呼,哪怕只是画个涂鸦也行。卖家认的是戒指,不是真的要看签单内容。
冬蓟这才明白,他们不会在这里发生任何现金交易,这些卖家应该是从别的渠道得到报酬的。
因为怕冬蓟不自在,阿尔丁说自己看不懂魔法相关的东西,要去别的地方看看古董。他和冬蓟约好,最后回到市集大门附近汇合。
阿尔丁离开之后,冬蓟一开始还有点谨慎。当他第一次用展示戒指的方式买下一瓶溶剂之后,他渐渐不再客气,开始把自己融入这个的隐秘的市集。
他买了几样在研究中用得上的药剂,还有一大包草药。商人好像都认得那枚戒指,不仅能明白签单的意思,连对冬蓟本人的态度也是毕恭毕敬。
如果这些人都尊敬阿尔丁,那为什么他们对阿尔丁本人却没什么反应?刚才阿尔丁没走开的时候,他穿梭在人群之间,无论是买家还是商家,根本没人多看他几眼。
冬蓟想了想,大概是这些人尊敬商会的名声,但并不认识商会的每一位掌事吧。
在冬蓟蹲着查看一堆块根的时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他本以为是阿尔丁,抬头一看,却是个陌生女子。
她身形瘦弱,个头很小,站姿略显佝偻,衣裙都是灰扑扑的粗布,还披了一条带风帽的棕色斗篷。如果她不是正面对着冬蓟,冬蓟肯定会将她错看成一个小老太太。
没等冬蓟询问,女人轻声说:“你要影石粉末吗?”
影石粉末是一种基底施法材料,原产于自由城邦费西西特,不算禁忌,只是产量很少,市上不多见,而且卖价很高。
“你有吗?”冬蓟站起身。据他所知,有些人会私运影石粉末,不仅卖价比商行低,而且还不会留下交易记录。对于施法者来说,交易记录是个很重要的东西,有经验的精炼师看了你购买的东西,就知道你最近在研究什么魔法。
女子对冬蓟点点头,转身钻进人群。冬蓟立刻跟上她。
他并不怕这女人有什么坏心眼。冬蓟是半精灵,和普通人类男性比已经略显瘦弱了,而这女人竟然比他还矮个半头,体型小上一圈,看着实在没有什么威胁。
两人穿过人群,左拐右绕,来到一只角落里的小帐篷前。女人钻进帐篷,对冬蓟勾勾手,叫他也跟进来。
帐篷不大,他们俩都进来后,也基本容不下第三人了。两人在地毯上面对而坐,女人叹口气:“抱歉。我和你说实话吧……”
“你并没有影石粉末,是吗?”冬蓟问。
“是。你看出来了?”
冬蓟失望地塌着肩膀:“刚才没看出来,坐下之后就看出来了。你根本不是材料商。”
瘦小女子苦笑了一下,说:“我并不是想卖给你东西,我是想从你那买东西。”
“买?”
“你是精炼师吧?我一直在观察你,看到你买的那些东西,我就猜出来了。”
冬蓟没有否认。施法者之间,看出这点信息量也不算什么值得吃惊的大事。
“你想买什么?”冬蓟问。
女子说:“我想要三十克黑莨菪膏,要精加工成品。还有伯劳心,粉状成品,你应该明白意思。”
冬蓟等着她说完。
她在衣服里摸索了一下,捧出一只精美的方形项坠,只有坠子,没有挂链。项坠底座是薄薄的银灰色钢铁,和铸造武器的材料近似,上面嵌有一颗剔透的琥珀,里面封存着细小的黑色物质,像是来自远古的血液。
冬蓟伸出手,女子把坠子放在他掌心。他仔细观察了一下:“这是个未附魔的护符基底,你是想让我为它附魔吗?”
“是的。我需要你为它附魔。除了刚才我说的两样东西,就还有这个了。我要的就这些。”
冬蓟问:“这琥珀里是血液触媒吗?”
“是北方夜枭血”。
冬蓟蹙眉,留意了一下外面的动静,压低声音说:“那么它只能附魔成触发诅咒类,如果做成储法容器,只能适配死灵学派法术。”
“做成储法容器就可以,”女子说,“我知道你不是死灵师。”
“但你是死灵师。”冬蓟说。这并不是一句疑问。
女子点点头:“是的,我是。虽然这地方能买到一些原材料,但很难买到精炼师的服务。所以我需要你。”
“那别的死灵师是怎么做的?”冬蓟想起之前看到的死胎尸骨,这里肯定也有别的死灵师活动。
“他们购买所需的东西,然后回到自己的地盘上再慢慢处理。他们在老家会有相熟的精炼师,或者是自己勉强应付一下。但我不一样,我没有实验室,而且我要这些东西有急用。”
冬蓟脸色一沉:“你是说……你在海港城,要拿这些东西有急用?在这里用?”
女子听出了他话里隐含的质疑:“听到这些原料,你已经猜出来我大概要施展什么法术了,对吧?”
她说得对。听到精制黑莨菪膏、伯劳心粉末、储法血珀,冬蓟已经大致猜到了她想做的事情。
“你要唤起尸骨?”冬蓟说。
其实完成这类法术还需要几个其他材料,但那些都是简单成品,她能直接在这个市集上买到。
“不仅如此,你要的尸骨应该是葬在受庇护的墓地里的,周围有神术壁障,你还要先化解壁障。得到尸骨后,你打算长期操控它们,将它们带到某些地方去……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女子说:“你既不是神职者,又不是亡者猎人,干吗要管这么多?我要施什么法术,和你有关系吗?”
冬蓟摇摇头:“我无意评判你的行为,但我怕你会连累我。”
虽然珊德尼亚对死灵师较为宽容,但也没有宽容到允许他们为所欲为的地步。如果死灵师做出极端亵渎的行为,照样会面临抓捕和惩罚。
冬蓟从前也为死灵师服务过,只要交易低调点,一般也不会惹什么大麻烦。但现在情况不同,他和弟弟莱恩共同行动,两人又正在融入十帆街商会,这时候如果节外生枝,会受影响的不只他一个人。
女子叹口气:“告诉你也可以。从我需要的剂量你应该能看出来,我要唤起的尸体并不多。我要的是三个人,他们葬在海港城的公墓里,我可以把名字告诉你。”
女子说话时拂了一下头发。冬蓟这才发现,她的两只手上共戴着三枚戒指,其中两枚是魔法物品,而第三枚却只是装饰品——已褪色的素银圈,上面镶嵌白水晶,这是订婚戒指的款式。
她继续说:“我要的尸体,两个姓塔尔,一个姓埃默。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我弟弟,还有一个是我的未婚夫。”
这回答稍稍出乎意料。冬蓟本想说声“抱歉”,但又觉得这样很不专业。他们在聊法术和风险,又不是在聊家常,没必要摆出软绵绵的态度……于是他忍住了没说。
冬蓟问:“既然他们已经下葬了,你为什么要唤起他们三人的尸骨?”
女子回答:“我要带他们回家。他们都死于意外,下葬得也匆忙,我找了好多年,才终于找到了他们的坟墓。我要把他们带回故乡去,葬入祖先的墓地。也许你留意到了,我不是本地人,我来自俄尔德。从珊德尼亚的海港城到俄尔德,你应该知道要走多远的路吧?即使我能偷偷挖出他们,也没法一个人运送三具尸体,我当然要让他们自己能走路,自己跟我来。”
冬蓟点点头。这个女人浑身上下笼罩着死灵学派的气息,如果她去和神殿交涉,神殿肯定不会同意让她迁移亲人的尸骨,所以她只能想些旁门左道的办法。白昼巡者的神殿虽然并不会无故地抓捕死灵师,但也对死灵师没什么好脸色。
“你要的东西不难做,”最终,冬蓟的语气软化下来,“但它们需要的工期不一样,黑莨菪膏难度很低,但工期比较长,需要耐心。储法血珀需要至少三天,伯劳心粉一两天就可以。问题是,我这里没有太多死灵学派原料,需要另行购买,或者由你提供。”
看到精炼师有接活的意思,女子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小脸上也有了笑意。
她表示,当然是由她提供原料,不仅如此,她这里还有各种正规市面上见不到的原料,如果冬蓟想要,可以任意拿走,就当做工作报酬。
以物易物、以物易技,这倒是不错的方式。市集上有不少人也是这么做的。冬蓟同意了这样的支付方式。
女死灵师的行囊里有少量北夜枭血,还有一小瓶渡鸦血。它们都是效果优异的施法触媒,因为在死灵学派中被应用较多,所以魔法物品商店不爱摆出来卖,要卖也只偷偷卖给熟人。冬蓟收下了这两样,他自己的研究也用得到。
除此之外,他还提出一项要求:市集上有人贩卖碎骨和风干的器官,它们不是来自动物,而是出自人体。东西不算很贵,但在外面没人敢公开卖。冬蓟指了几种这样的东西,叫女死灵师去买下来,交给他。
这也是报酬的一部分。两瓶血液触媒就当预定的现金,买下这些东西则是尾款,可以过几天再付。
女死灵师答应了下来,玩味地看着半精灵:“想不到你还挺油滑的。购买危险品的事交给我做,这样你就低调多了。其实今天我就可以去买下来给你,直接付给你‘全款’也无所谓。”
“不,过些日子我还会来,下次见面给我就好。”冬蓟说。
一方面是因为他肯定还会来,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今天他还得和阿尔丁汇合,他不想拎着几个可疑的小包裹回去。
按说他没必要这么谨慎,既然阿尔丁带他来,就肯定允许他买奇奇怪怪的东西,甚至是主动为他提供这样的机会。但冬蓟还是想收敛点,至少一开始要收敛点。
与女死灵师谈妥之后,冬蓟带上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小帐篷。女死灵师对他说:“下次来的时候,如果找不到我,就和人打听‘三月’。这当然不是我的名字,只是方便你找我。”
冬蓟点点头,习惯性地也想报上名字,他张开嘴,又突然觉得不妥。
正在他犹豫的时候,名为“三月”的女子笑着摇摇头,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对他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第7章
冬蓟回到市集上,面对琳琅满目的商品,思绪却有点飘忽。
作为精炼师,他刚刚接了一份需求,而且是来自死灵师的需求。他不知道这样好不好,会不会惹出什么事端……他被十帆街商会的人招募,暂时吃喝不愁,真的有必要冒着风险接死灵师的活儿吗?
这么一想,他又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既然现在如此纠结,刚才又为什么要答应那个死灵师?
想来想去,盘旋在他脑子里的并不是死灵师本身,而是她提到的三个人。父亲,弟弟,未婚夫。三人都客死异乡,而她想寻回他们的尸骨。
听她说起这事的时候,冬蓟的手臂上泛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现在一回想它,鸡皮疙瘩又卷土重来。
不是因为害怕死灵师,而是源于一种说不清的感受。
冬蓟忍不住想起亲眼见过的两场临终:一个是他自己的母亲,另一个是莱恩的母亲。
莱恩与冬蓟的父亲同为法师哈曼。哈曼与精灵助手曾有一段罗曼史,那名精灵就是冬蓟的母亲,名为金叶。
后来,金叶离开教院,哈曼与商人之女相识,走入正式婚姻。那时的哈曼年事稍高,已经功成名就,他的妻子还很年少,十分仰慕他的聪慧。
在哈曼遭到杀害之前,他找机会送走了已怀孕的妻子,妻子通过哈曼的信件,艰难跋涉到精灵们的树海边缘,找到金叶,想寻求庇护。
以世俗目光来看,金叶与这名人类女子应该很难成为朋友。但金叶毫无芥蒂地收留了她,后来还亲自为她接生,于是冬蓟有了个异母弟弟,也就是莱恩。
冬蓟目睹生命的降临不久后,就又目睹了生命的逝去。
金叶一向身体虚弱,从冬蓟记事起她就常年抱病,某个夏夜里,她悄悄地停止了呼吸。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天平凡无奇,没有预兆,没有激烈的病痛发作,没有生死交接的瞬间,没有握着手喊“妈妈别走”的机会。
那时的冬蓟还不到十九岁。对人类来说,这年纪已经足够独当一面,而半精灵却还只是矮小而稚气的少年。
冬蓟目送过的第二次临终,则是莱恩生母的去世。
金叶死后过了几年,莱恩的母亲也因病离世。那时莱恩还小,他扑在母亲怀里大哭,一直哭到尸体完全冰冷下来。冬蓟有点不记得后来他们是怎么冷静下来、怎么去操办后事的,好像一切就这么发生了。他们不去思考,只是做该做的事。
莱恩和冬蓟都是由母亲独自抚养长大的。关于父亲,他俩却有不一样的想法。
冬蓟的母亲金叶只执着于研究,很少提起从前,所以冬蓟从小对“父亲”毫无概念;莱恩虽然也没见过生父,但他听妈妈讲过许多关于法师哈曼的事情。
莱恩的母亲出身于商人家族,并不懂魔法,她只觉得那个男人儒雅,温柔,神秘,智慧过人,听着她的叙述,也能猜到她与法师哈曼曾经多么恩爱。
正是母亲的爱,点燃了莱恩寻找仇敌的愿望。在母亲也病逝后,他更加希望能查出父亲受害的原因和经过,希望知道是谁毁掉了他父母的人生。
冬蓟虽然并不执著于这些,但他也想象过哈曼的死亡。他见过两位母亲因病去世,那么父亲被人谋杀而死时,又会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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