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修齐垂下头,不动了。
宋凌霄这时候正乖巧地跪在他的羊毛小毯子上,偷偷侧目看去,只见林御史正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注视着林修齐的头顶。
看起来这俩人年纪差着十岁左右,不像父子,难道是叔侄?
宋凌霄其实也只是有个猜测,不能确定,林修齐和林御史有没有亲缘关系,只不过他们俩人用鼻孔看人的习惯太过熟悉,导致宋凌霄想试上一试——他真猜对了。
“皇上,臣请即刻将此凌霄书坊老板下诏狱审问!”林御史向前一步,一撩衣摆,跪在低垂的帘幕前。
“哦?枫溪何出此言?”皇上问道。
“他身后一定另有主使,而且,此子阴谋牵连甚大,是臣大意了,才着了他的道!不瞒皇上,现在被他诬陷带到此间的人,正是臣的不肖弟弟林修齐。”
哦,原来是弟弟,长兄如父啊。宋凌霄恍然。
“呜呜,呜呜!”林修齐堵着嘴巴,向林御史发出求助之声。
“蠢货,闭嘴!”林御史低声斥道。
帘幕中的皇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有趣,真是有趣,宫里的韶音阁都看不到这么有趣的戏码,釉娘,你们满金楼果然不一般。”
琴声仿着鸟儿鸣答之声,啁啾几声,作为应和。
“蓝弁,撒开林御史弟弟。”
蓝弁将林修齐嘴里的破布头取出来,林修齐如逢大赦,深深吸了一口气,磕头山呼万岁。
“枫溪啊,你继续审吧,跟他说说怎么回事,像审这宋凌霄一样,仔细地审。”皇上吩咐道。
一听见“宋凌霄”三个字,林修齐就差点从地板上跳起来。
林御史一巴掌甩在林修齐头上,将他扇了回去。
“哥,哥,我冤枉……”林修齐满脸委屈。
“这是什么场合,你管谁叫哥?”林御史恼火,看见这个科举科举考不上,文章文章做不出,只能靠卖举业书挣钱的不争气的弟弟,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林家乃官宦世家,与沈家、嵇家都是世代为官,并称为“清流三世家”,家学渊源,每代都能出三五个进士,剩下的不是同进士,就是举人,还没有差到像林修齐这样的,连个举人都考不中,一个老秀才当到四十岁,林御史最嫌弃学渣。
然而,林修齐却是把这个哥哥当成榜样的,他从小就仰视着他的学霸哥哥林枫溪,哥哥的口才那么好,懂的道理那么多,很多人说哥哥长得不好看,因此妨碍了晋升之途,林修齐很是不平,以哥哥的才学,还在乎什么外表,朝廷选官看脸实在太浅薄了。
成年之后,为了时刻提醒自己以学习哥哥为己任,林修齐给自己取了个号:效溪先生。后来又怕自己的小心思太过明显,给哥哥带来麻烦,林修齐又把号改成了:啸溪先生。
可惜,这副恋慕之心,却并没有被当事人接收到——林枫溪不知道啸溪先生是哪号人。
林修齐一直有个梦想,就是有一天,自己做的举业书,能够得到林枫溪的认可。
因此,他比任何人都要渴望成功,他纵横举业书界十六载,如今已经成为清流书坊举业书品类当之无愧的台柱,京州学界,说起举业书,谁不对他啸溪先生竖一个大拇指!
但是这还不够,不够,他需要一本能够出圈的作品……就在那一天,机会来了。
《京州密卷》卖了整整一万册!
《京州密卷》惊动了所有参加乡试的考生,他们纷纷举着银子奔到洒金河街,把街口都堵住了!
就连他们高高在上的清流书坊老板,在早间开晨会的时候,也特地询问了《京州密卷》的情况,听说那宋凌霄曾经来过清流书坊,当时接待的是林修齐,老板破天荒叫林修齐留下来,详细问了问他们的聊天内容。
林修齐心中萌生了一个想法,如果《京州密卷》是他所做,会怎么样呢?
在哥哥的面前,迟早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啊,那册出名的《京州密卷》,原来是令弟所做,真是芝兰玉树,一门所出啊。”
会有这样的夸赞,出现在哥哥的耳边吧?
每每想到此间,林修齐就禁不住热血沸腾,晚上躺在被窝里的时候,燥热得睡不着觉。
他一点都不后悔抢夺了宋凌霄的功绩,在众人面前,逼得宋凌霄承认,《京州密卷》的十五道题,是他押中的!是他告诉宋凌霄的!
宋凌霄还年轻,才入行,他还有很多机会,而且,确实是自己启发了宋凌霄,宋凌霄交点学费也是应该的。
林修齐特别心安理得,甚至又火速加印了十五道题及其解法的书册,还给人降价到了八钱银子一本的价格,造福考生。
直到今天。
林修齐正组织考生们做乡试复盘,突然被一队官兵拖了出去,说是什么奉旨捉拿,皇上亲审,吓得他高呼冤枉,一路屁滚尿流,被拖到此地,见到了意外的人——哥哥。
“御史大人,”林修齐含泪说,“请问吧,草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林枫溪咬牙道:“我问你,凌霄书坊那册《京州密卷》,你知不知道?”
“草民知道。”
“哼,那和你有关系吗?”林枫溪瞥了一眼宋凌霄,“你尽可以放心说,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
“草民……”林修齐很想说,是的,那本很厉害的《京州密卷》,就是我编的!但他毕竟是个文化人,观风望气的眼色还是有一点的,方才听见“泄题”“关联甚大”之类的话,想必是《京州密卷》押题太准,闹到了皇上那,若是坐实了泄题,那就是杀头的买卖,他不能认。
“草民确实做了很多年举业书,在清流书坊,也是很有名的举业书编修,在草民的辅导下,许多考生考上了……”林修齐不甘心,他还是想在皇上面前给自己撑撑场面,在哥哥面前暗示一番实力。
“捡有用的说。”林御史不耐烦。
“不是草民说了这些废话,实在是,这与《京州密卷》的诞生,息息相关,草民做举业书十六年,曾经专门花费一年半的时候,精编了一本《乡试押题大全》,大人可能不知道,这本《乡试押题大全》里面……”
“林修齐,你脑袋不想要了?再说一句废话,本御史亲自大义灭亲!”林御史暴躁道。
“好吧,草民不知道《京州密卷》是怎么编成的,也和《京州密卷》没有关系,不过,凌霄书坊的老板宋凌霄,曾经看过草民编写的《乡试押题大全》,而且还心怀叵测地询问了草民关于乡试题目的事,草民胸怀傥荡,没有多想,就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诉这个狗贼宋凌霄了。”林修齐特别强调了“狗贼”两个字。
“拉拉杂杂说了这么许多,到底是有关系,还是没关系!”林御史强忍住踹他一脚的冲动。
“没关系!”林修齐说道,但是又不甘心,顿了顿,补充道,“但是他很有可能剽窃了我。”
“狗东西!”林御史一脚踹翻林修齐。
帘子内,皇上俨然笑成了撞钟机器:“哄哄哄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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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
第24章 蓝弁戏凌霄
眼看着林御史要把林修齐踹死在当地。
蓝弁上前拦住林御史。
这时, 帘幕中,皇上笑饱了,稳定情绪, 问道:“蓝弁,你可曾打听到什么消息吗?”
蓝弁松开林御史,向皇帝行礼, 答道:“回禀皇上, 我领旨去清流书坊拿人时,遭到林修齐的抗拒,当时在场的其他人都不敢说话, 因此没调查到什么。不过,我在现场搜到了这样的东西。”
“啪”!一册黄色封面精装版的《京州密卷原本》扔在林修齐脚前。
“什么东西?”皇上问道。
林御史一看, 脸都绿了, 忍不住又狠狠踹了林修齐几脚。
“《京州密卷原本》。”蓝弁照实答道, “我猜这与《京州密卷》有关, 因此也一并带来。”
“好, 林枫溪,你怎么看?”皇上问道。
林御史嘴角肌肉不正常地抽动, 他想说出一句两句辩白的话,但是口供物证俱在, 《京州密卷》的脏, 栽到了他的亲弟弟身上。
任他巧舌如簧, 也无法把林修齐洗白出来。
“林枫溪?”皇上扬起声音。
林御史“噗通”一声跪下, 宋凌霄敬佩地看着他的膝盖头子, 刚才跪下来那一刻,感觉绣楼的地板都震了震,林御史的半月板真是强悍。
“臣有罪, 臣家教不严,以至于臣弟在外为非作歹,而臣一无所知,臣拳拳为国之心,苍天可鉴啊皇上!”林御史大声说道,“臣请将林修齐下诏狱,由缇卫所亲审,至于那凌霄书坊老板,也有嫌疑,应当一同下狱,还有泄题源头,傅大学士——”
“怎么?你还要将傅玄也一起下诏狱?”皇帝终于表现出些不高兴的态度来了。
傅玄在皇帝心中的分量还是很重的,毕竟曾为帝师,又是文坛魁首,无论人品能力,都是一等一的,只是三年前因为修宫室之事,傅玄力保直言进谏的诤臣,使得皇帝与他翻脸,拿走了他的实权,只挂了一个高高在上又没什么用的大学士头衔。
要不是有这么一折,如今也轮不到林枫溪出来搬弄是非。
林枫溪听出皇帝言辞间不悦之意,他知道今天大势已去,拿不出实在的证据,就不能把傅玄拉下马。
他好恨……好恨啊!
他都已经做好打算,要牺牲林修齐这个蠢货了。
林枫溪一甩袖子,眼神狠戾地刺向一旁跪着的林修齐。
“林枫溪,你不要太狂了,诏狱到底是孤的,还是你的?”皇上的语气变得愈发不善,“今天这场闹剧,孤也看得乏了,你们都退下去吧。”
“皇上!”林枫溪仍然不甘心,“可是考生那边,必须要有一个交代!”
“交代是吧?”皇上停顿了一会儿,帘子中似乎传来一阵密语声,皇上在征求帘子里某个人的意见,“嗯,那这件事,就让傅玄亲审,这两个书坊老板到底是怎么回事,让傅玄做个判断,自个儿给考生们交代吧。”
林枫溪的脸绿了,皇上这样决定,分明就是给傅玄撑腰了。
“对了,叫傅玄把那些个考生遣散,别围在宫门口,看见就烦。”皇上不耐烦道,“蓝弁,你跟着侍卫总管,押着这两个人,去一趟傅玄那,叫他审问清楚。”
“领命。”蓝弁愉快地答道,他最喜欢跑来跑去的活儿了,让他杵在这里听釉娘弹曲儿,他能闷死。
只是,燧哥不和他一起去吗?
蓝弁看了一眼垂帘。
……
林修齐兀自跪在地下,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蓝弁上去,将他拽起来,熟练的一个擒拿式,押住肩臂,冲林御史打了个招呼:“林御史,我们先走一步。”
林御史恨得牙痒痒,根本不想管这个弟弟死活,“哼”了一声,把头偏过去。
蓝弁押着林修齐,自然没手再押宋凌霄,他笑嘻嘻地冲宋凌霄使了个眼色。
宋凌霄:?
这到底什么意思啊?我们什么时候这么熟的?
到了满金楼外,蓝弁叫了两辆马车,让两个侍卫押着林修齐坐先一辆马车,他和宋凌霄坐后一辆。
上了车,蓝弁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身子前倾,吊儿郎当地打量宋凌霄。
宋凌霄误以为自己是被调戏的良家妇女。
“你……你认识我?”宋凌霄忍不住问道。
蓝弁看见他困惑的样子,似乎特别高兴:“诶,你不是很聪明吗,那你猜一猜,我到底是认识你,还是不认识你呢?”
宋凌霄:……我什么时候说我聪明了啊?
“你说,这个人啊,没长心,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笨的意思?”蓝弁开始玩自己的手指,一边玩一边抬眼看宋凌霄。
宋凌霄:这让我怎么答啊!摔!明知故问的事儿!
“这得看语境,”宋凌霄掂量着说,“就是说这句话,是在什么情境下说的,比如,父亲骂儿子,长点心,那可能是觉得儿子不争气,女孩子对男朋友,说你长点心,那可能是娇嗔。”
蓝弁被说懵了,他干脆问道:“不是男女之间,也不是父子之间,算是……兄弟之间呢?”
“是宠爱吧。”宋凌霄猜到了,肯定是蓝弁他哥跟他说长点心,“兄长担心弟弟在外面被人欺负,所以才这么说。”
“原来是这样。”蓝弁灿烂地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我就知道,不是嫌弃我笨。”
宋凌霄暗想,除了语境之外,还有复义,这句话既是宠爱,又是嫌弃。
没想到这个蓝弁,看起来一脸聪明相,人却憨憨的。
宋凌霄顿时放心不少,就算蓝弁以前在他还是傻子的时候就认识他,也不是坏事,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你叫蓝弁是吗?”宋凌霄主动套近乎,“我能请你帮我个忙吗?”
蓝弁似乎对宋凌霄的求助很是受用,他立刻一拍胸膛:“包在我身上!”
宋凌霄心想,果然没把你哥说的话放在心上,这什么忙还没说,你就答应,幸亏遇见我这么个厚道人:“咱们能绕到凌霄书坊,去接一个人吗?那人是我们书坊的编修,《京州密卷》的情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想,如果是傅大学士来审理此事的话,他应该会很愿意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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