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山这一晚上就跟坐过山车似的,刚刚慌不择路才出此下策,一见唐立言要抱自己上床,立刻开心地像五脏六腑都浸了蜜,左手不自觉环得更紧,连床单的气味似乎都更甜了一些。
“赶紧睡,关灯了。”唐立言在左侧躺下。
唐立言刻意避开那个蠢蠢欲动的部位,离裴山远远的,都快贴墙上了。
裴山的胆量,也在灯关掉那一刻用完。
两个人很别扭地躺着,谁也不敢动。明明之前多胡闹的姿势都试了,偏偏这会纯情的跟小男生似的,一人一个被角,在黑暗里盯着天花板。
这儿既没有挂钟的滴滴嗒嗒声解闷,也没人说一两句话。就这么沉默着,气氛有些尴尬。
裴山从呼吸频率中判断,唐立言肯定还没睡着。
“唐警官?”裴山小声试探道。
唐立言正努力默念心平气和四个字,尽力提醒自己清心寡欲,被这么一大段,火气又上来了,“又想干嘛?”
裴山的声音更低了,“没什么……就想问问,你肩下那些疤,还疼不疼。”
非常真诚又热切的语气。
唐立言便也放柔了语调,“这么多年了,早长好了。”
“很多年了?”裴山不知不觉中,往左边蹭了蹭,“不是入校后伤的?”
“不是。车祸伤的。”
裴山默了一会,手指轻轻按上唐立言的心口,“那这块呢?”
“几年前过生日的时候,被刀割了一下。”
裴山觉得心脏被谁狠狠攥了一下,皱着眉,摸到他的脸。
男人的面庞骨骼分明,刀削斧刻。手指划过鼻梁和眼窝,一路游走到眉间。
“那,这个呢?”裴山忍住颤抖,稳稳地抚摸在眉间那道浅痕上,“什么时候伤的?”
唐立言觉得这语气有些怪异,但也不敢多问,生怕又遭一下罪,惹起火来没处泄,“这个不是疤,是胎记。挺奇怪的,一出生就有,找算命的看,说是不太祥瑞。”
说着自嘲地笑了笑,“还真被他说中了。”
裴山猛地捂住他的嘴,“不是。”
灯虽然关上了,但裴山的眼睛很亮,能隐约看见眼里不由分说的坚定,“算命的说错了。”
黑暗中响起一声叹息,也不知道属于谁。
“你才认识我多久,就敢说这种话?”唐立言悠悠地开了口,声音很轻,像从窗外飘进来的,“你真的是在看我吗?裴山。”
裴山浑身一僵,立刻缩回了手,却被唐立言一把攥住。
“我总觉得你在透过我,跟另一个人说话。”
裴山不答。
“是上次你提过的,之白,对吗?”
裴山仍旧沉默着。
他怎么敢让他知道?
唐立言有生生世世,轮回不尽,每世都是新的开始。可裴山呢?带着一身的血债和冤屈,从奈何桥上走下来,只过这一世,烧完了自己,也就算结束了,要回那永不见天日的地底下去了。
裴山觉得眼泪又要不受控地溢出来,赶紧忍住,轻轻摇摇头。
“暂时信着吧。”唐立言的语气明显变得尖锐。
他极力掩饰自己的不满,“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说么?”
裴山听到这句话,眼泪立刻滚了出来,却不敢让唐立言看到,只能背过身去,咬着自己的手背,不发出声音。
“有我帅?”唐立言兀自说着,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非得跟这个人作比较,“比我高?听名字还挺文绉绉的,是老师?医生?作家?”
裴山轻轻咳了一声,等到嗓子清明了,才敢说话:“一样帅,差不多高。是……军人。”
“军人啊,有能耐。”唐立言冷笑了一声。
他动了气。苦他不是没吃过,但像现在这样又酸又苦的滋味,还是头一次尝到。
只是,他的表情在黑暗里并不能被看到,声音也依旧很稳,“怎么认识的?”
怎么认识?
裴山闭上眼装睡,把脸埋在了枕头里。
仅存的光就这么消失了。黑暗席卷上来,裹挟着空调里的凉气。
到处都是黑漆漆的。裴山好像被扣进了暗无天日的穹庐,一路神思游荡,终于看到一道光剪开混沌。
盛夏的雁城,一下子变得银装素裹。
但巷子还是一样的黑,那时的灯比现在更昏暗,忽闪忽闪吓跑几条恶犬。
少年刚打完一场架,身上滚满了泥。黄底滚蓝边的行头上,黑的灰的染上了一片,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人也是脏兮兮的,眼上被打出一道口子,血污沾了半边脸。
裴山为了安抚,自我介绍了一番姓名和表字,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唐立言。”少年拿黑黑的手指抹了把脸,吐掉血水,学着裴山的语气,装模做样作了个揖,“字之白。”
疾风骤起,吹得芭蕉七零八落。
裴山把头转向窗外。
他想,那是一切的开始。
又好像不是。
第36章 没胆没钱还敢泡相公
民国十三年,洪街。
凛风朔雪,夜幕四合,时不时出现几声犬吠和醉鬼的喊叫声。
裴山裹紧了外套,把手里的馅饼仔细包好,拿体温替它保暖。
妹妹最爱吃的馅饼,不能到家就凉了。
“你个唱戏的也敢打我?臭婊 子!”
冷不丁蹦出一句喊,裴山被吓得一滞,注意力也被那个更黑更深的地方吸引了,脚不自觉就往巷子里走。
“你又是哪个婊子养的?纵酒狎妓糟蹋戏,还以为自己是个什么破烂玩意!”这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跟着后头的就是一记闷响。
裴山听得心里一紧,心道这小戏子倒是挺有血性,听这声,拳拳到肉,估摸着对面那几个人竟是没占上便宜。
再往里走时,砰乓的动静就更明显了,还没等拐弯,裴山就瞧见几个穿着长外套的人,跌跌撞撞往外跑,脸上手上都沾了些血污。
那些人看到裴山,一刻没停,急窜窜地就往光亮处去了。
“没胆儿没钱还敢学人泡相公!跑什么,有本事再抡两拳啊!”
拐角里又传出叫骂,带着喘气声,越来越近。
裴山往里探了探头。
只见一个穿着戏服的人冲出来,见到拐角站着裴山,愣了一下,随即破口大喊:“哟嚯,又来一个,怎么着,就你这小身板也想来讨打?”
妆面给立体明朗的骨骼蒙了一层柔光。那眉尾的口子汩汩流血,把妆染脏了。
少年却像不怕疼似的,直直瞪着裴山。
裴山平日里不听戏。
他父亲裴林早期抽大烟早就败光了家底,烟戒了,身体也垮了。为了治病,裴山一边做着大学教职,一边在闲暇时给女中学生补习国文;而且,到底还有些文人的锐劲儿,笔杆子也是没法停的。一来二去,忙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去戏台子?
此时看见唱戏的少年,只猜测可能是个身世可怜的孩子,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对面的人仍是梗着脖子。血都流到眼睛了,少年眨都不眨一下。
裴山摸了摸身上,掏出一块手帕来,上前一步,却被少年躲过去了。
“我只是看你血快沾到衣服,想给你手帕擦擦。”裴山站定,保持五步的距离,“没有恶意。”
少年将信将疑地抬起手,裴山便递了过去。
“你是老师啊?”唐立言嗤笑了一声。
裴山愣了,笑问:“你怎么知道?”
“瞧你袖口啊,沾灰了。”少年指了指被洗得发白、开线的袖子。
裴山有些局促地把手靠在背后,“还挺仔细。”
“那是,我眼睛可尖了。”少年说,“合着我遇见位年轻的先生。”说着露出羡慕的笑,“真好,有好多书看,还有人教。”
“不用叫先生。”裴山点点头,权当是说过谢谢,“裴山,字怀璋。”
“啊,行。我叫唐立言,字……字什么好呢?”少年拿手指敲了两下下巴,“字之白吧。”
唐立言给的是本名,而不是艺名。为了凑裴山的滑稽动作,他还装模作样起了个表字。
裴山觉得有趣,便多问了一嘴,“为什么字之白?”
“哪儿那么多为什么,我觉得好听。”
唐立言刚说话,肚子就咕噜噜叫了一声。
“饿了?”裴山问。
“有点。”
“怎么不回家?”
“刚刚被砸了场,我现在不好回园子,不然又得挨一顿揍。”
裴山听完,突然想起自己口袋里的馅饼,犹豫了一会,拿出来,“热的,要不要吃?”
唐立言下意识伸出手,又缩了回去,摇摇头。
裴山想他是拉不下脸面,于是把馅饼拿围巾包好,留在了雪地里,转身走了。
唐立言没说谢谢,也没跟他道别,只是在身后喊:“先生在哪里教书?”
裴山微微转了小幅度,指指不远处的高楼,然后快步走进了风雪里。
这是二十五岁的裴山第一次见到十七岁的唐立言。
这年的雪不像南方该有的样子,落在长衫上融不掉、粘不住,轻轻抖一抖,便白费了一路的积累,尽数掉到地上,让尘土脏了去。
下雪时冷得出奇,雪后天气却暖得出奇,存不住半点积雪。
裴山以为这一面之缘就算这样过去了。没想到,唐立言后来竟是寻到教室,把围巾还了回来。
围巾方方正正叠好,放在了收发室。旁边只留着一张字条,上头摆了簇花。
裴山没机会问人是怎么找到这的,也没来得及问他那天回园子后有没有挨打,只能对着那张硬卡纸看了会。
纸上写着:[谢谢裴先生]。
裴山不禁笑了——夜里那么狠厉倔强的小子,写起字来倒是端庄。
纸和花都被放进了教案里,暂时当作书签用,也省得压坏了去。
裴山把书和围巾一起放在手臂下夹起来,又去搜罗了些旧书,准备带回家给妹妹解个馋。
裴山的妹妹名唤婉婉,灵气和功底样样不缺,只是现在一心给裴林治肺疾,没落着考学继续读书的机会。裴山总心疼她读不上书,这次寻着机会,就多带了几本走。
回到家,油灯跳跃了几下便熄了,裴山数着往里头添了点油。
“婉婉,我给你带了些书。”裴山低声嘱咐道,“别让爹看到。”
裴婉婉弯了下嘴角,嗔怪他乱花钱,“我又读不上了大学,你不如给自己多买几件衣服。”
“都是我学生不要的旧书。”裴山垂下头,“其实新的考学报名,春天就开始了,你可以……”
裴婉婉拢了下头发,拿手挡住自己的表情,“不了吧。我买菜的时候,大家都说,局势吃紧、要停课,到时候你拿不到工资,我又去读书,爹怎么办?”
说曹操曹操到,厨房里立刻响起一阵咳嗽。裴婉婉连忙放下油灯,跑过去,抢过裴林手里的柴火,让他去餐桌前面坐。
裴山把煤油灯拿远了些,“最近身体好些没?”
“读书倒是越读越啰嗦。”裴林皱起眉,“我看你也别拿老拿药,又贵又没用。还不如我上次回老家请的那个神仙,他拿烟灰点点我眉心,嗓子就不疼了。这些洋玩意儿苦得很,偏偏就能骗你们这些‘文化人’。”
裴山也没反驳。他知道跟他讲什么“德先生”“赛先生”不是什么易事,几十年的沉疴不是三言两语能改的,便顺着他说:“行,等有空带您再回趟老家。”
“可别忙,你趁早娶个有头有脸的。不然,就你教书那点钱,还不够你养媳妇儿的。”裴林说,“周媒婆帮婉婉说的那个亲也算是定下来了,人没要礼金,好赖没算赔钱。”
左右每天也就是这么些话,裴山根本没过耳朵,只是瞧着自己带来的那几本书发呆。
这书,裴婉婉不要,自己也看过许多遍,带回学校又太麻烦。裴山思来想去,觉得还是留自己房间,哪怕放着腾灰,也比扔了强。
裴山把教案从腋下拿出来,摊平放桌上,准备第二天的讲课。书一翻开,就瞧见那几朵黄白相间似鸳鸯对舞的花飘了出来。
纸被露了出来。裴山这才发现,原来纸还有另一面,上头写着:
[还东西,不好空手还。但想来园子里那些俗物什先生也不会喜欢,正好忍冬还在开,就摘下来,权当替先生留住这场雪。]
仍是铁画银钩的字迹。
裴山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又想起巷子里那孩子说“有那么多书读”时的艳羡语气,心头不禁一动。
把几本书复又包好,围巾帽子全都穿戴整齐,裴山这才起了身。
裴林看他刚回家又要走,忍不住问了句:“大晚上的你又要去哪儿?”
“跟朋友去听个戏。”
“听戏?”裴林警觉地问,“你哪来爱听戏的朋友?你可不要学那些有钱公子哥的爱好去捧什么角儿!那些下流胚子最是——”
“哎呀,哥哥怎么可能有那心思啊!别操心他啦!”裴婉婉帮了句腔。
裴山这才得以踏出门。
北风裹着刀子,裴山紧紧拢住了大衣。
巷子附近的戏班子也就那么一个,裴山平日里上下课倒是经常路过,透过门缝听里头咿咿呀呀地唱着戏词,但都没怎么入耳。
这回裴山却在门口站定了,听了许久。
里头唱:“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裴山认得这两句词,只感慨着,虞姬爱霸王,当得起荡气回肠。却没曾想这戏里戏外,免不了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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