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与怪物一墙之隔,还是影响了罗伊的睡眠。罗伊坐在那道石缝的对面,这样,就算怪物趁他睡觉袭击他,他也能立刻跳起来拉到那只铃。
石窟里安静得就算掉一根针都能听见,无论是屋里还是屋外,都没有什么声音。他唯一能听到的,只有隔着一堵墙的那细微的呼吸声。能听到也是因为他的听觉从小就比其他人敏锐得多。把耳朵贴在雪地上,能像狐狸一样听到在雪里钻来钻去的小动物,这是他儿时与父亲出门打猎时最得意的绝技。他猜这么细微的呼吸声,普通人根本听不见。这和他想象中的可怕怪物不太一样。
未知的威胁笼罩着罗伊,就算闭起眼,他也一直绷着神经,听着周围的动静。
罗伊是在感觉到身体变重时,警觉起来的。他猛地睁开眼,感到周围变黑了。这是种很奇特的错觉。因为周围本来就没有一丝光,但此时,他能“看”到黑色渗透进了墙壁,天顶,甚至他的皮肤。他被这浓黑困住,想动,但是身体动不了半分。
这时,他听到了脚步声,从对面向他靠近。
它出来了!墙呢……墙还在,它是怎么出来的!一步,一步,它走到他的面前了!他听到了近在咫尺的呼吸,暖烘烘的喷在了他的脸上。罗伊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屏住呼吸,瞪着黑暗。
该死……该死!身体,快动起来啊!
一阵凉意蓦地刺入了他的胸口,并一路下滑,剖开了他的胸腹。罗伊张大了嘴,发不出声。他不停挣扎,直到喉间终于发出声响,他大叫着猛地坐直了身体——他又能动了,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完好如初。他做噩梦了。
他惊恐地喘息,这黑暗令他不安,他摸索着重新点起蜡烛。环顾四周,什么都没有变。
他望向那道地缝,怪物的晚餐还放在地上,没有挪动过半分。
开膛剖肚的感觉真实得令人恶心,罗伊站在那里缓了缓,紧绷的肩膀才慢慢松了下来。他感到胸口未痊愈的伤又刺痛起来,掀起衣服一看,刚才动得太剧烈,把伤口崩开了,血已经染红了布条。夹杂着药味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味道让人想到了战场。
他用力锤了几下自己的脑袋。再这样,怪物什么也不干,我也会把自己吓死。罗伊想,可别这么窝囊!
正在这时,他听到了地缝那里有动静。这次是真的!罗伊警觉地后退了一步,贴到了书桌上,手拽住了那根连着铃铛的麻绳。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地缝,他听到里面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有什么在地缝里掏着。
怪物突然变得急躁了。是什么让它变得急躁?是灯光吗?不对,刚才亮灯的时候没有变化……
罗伊快速思考着,低头看到自己胸口的伤,脑中灵光一闪——是血吗?
罗伊紧张地盯着那道门缝。怪物在里面无用地掏着。
它想干什么?罗伊想,如果我是这只怪物,我到底想干什么?他看到地缝里那盘始终没塞进去的面糊,心想,不会吧……难道……?
面对一只变得狂暴的怪物着实需要勇气。罗伊不是个胆小的家伙,但可不想死。他十分小心地贴着石壁,一点一点接近那面墙。在恰好一臂的距离停下来,他慢慢蹲下来,将那个食盘一点点推进石缝里。他闻到那一点面糊已经变质发馊,心想,但愿怪物吃了不会更加恼火。
他把盘子完全推进石缝里,比第一次更往前推了推。突然,盘子就离开了他的指尖,被拉入了墙的另一面。罗伊敏捷地缩回手,仔细听着。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听到了盘子被拿起来的声音。
罗伊见过牲畜吃东西。他把食物倒进食槽,牲畜会一头扎进食槽里,用嘴啃食。但这头怪物竟然把盘子拿起来。至少可以判断,这怪物有可以灵活取物的手……
而且,这里可以验证他的猜想。血的味道会让怪物饥饿且躁动,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一定要小心处理伤口才行。
他听到了里面的家伙喝面糊的声音。发馊的面糊流入怪物的喉管,咕嘟下咽——
“唔!”
罗伊以为自己听错,怪物发出了短促的声音。紧接着,里面传来了压抑的反胃声。盘子被放了下来,似乎是有手捂着嘴,那只怪物努力压抑着呕吐的冲动。
罗伊瞳孔骤缩,楞在原地。
怎么回事……
这声音听起来根本不像一个十恶不赦的怪物,而像一个弱小的人类。
第4章 怪物与面包
怪物是在模仿人的声音吗?罗伊想,难道它知道人对同类会有恻隐之心……这只怪物真是狡猾得不容小觑。
罗伊在短时间内恢复了冷静的思考。那个贵妇人在提到“铃铛”时说,因为铃铛太远,来不及够到铃铛的话会被怪物袭击致死。那样优雅美丽的夫人,说这句话的表情僵硬,眼里有明显的创伤的痕迹,表明之前已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有像他一样的守门人死在了这狭小的石窟里,凄惨地,不为人知地。甚至可能是她认识的人。
更合理的推测是,这一切针对怪物的警告都来自经验——在他来之前,这怪物已经伤害,甚至杀死了不止一个人。这样,他区区一个士兵会被选中的原因就合理了——因为他的命贱。在他们发现怪物随时可能袭击人之后,只能找平民过来。像他这样的士兵死去一个两个,没有任何人会发现……只有他的弟弟会发现。
所以,不能深究。无论怪物为什么要模仿人类的声音。又或者,墙的后面真的是个作恶多端的人类。只要不去细想,就不会中招。
怪物吃完了东西,把盘子按原路推了出来。罗伊闭起了眼睛,打算休息一会儿。这次,他把灯留着,不再熄灭。
过了一会儿,他又听到了那只怪物呕吐,似乎变质的食物会让它不舒服。
第二天那个女人来的时候,罗伊问她要到了药和洁净的布处理伤口,还要来了一只沙漏。
依靠沙漏,罗伊很快摸清了这里的规律。女人一天来两次,每次间隔时间相同。她来过两次之后,罗伊就会在墙上刻一道线,代表一天过去。
食物总是很充足,而且很容易区分怪物和人类的份。怪物的食物一直是变质的。罗伊都怀疑厨房哪里来那么多变质食物。怪物也因此经常呕吐,听起来像个人类一样凄惨。但即使这样,怪物还是会把食物吃掉。这令罗伊一度困惑:这家伙不吃东西会死吗?既然能被饿死,为什么还要特地喂它?
女人递上食盘的时候,罗伊注意到她白净的手上难得地沾着尘土。她的手边,怪物的食盘里混着肮脏的砂石,散发着一股比平时更不堪的气味。罗伊好奇凑近闻了闻,那女人突然紧张地护住食盘,责问:“你想干什么!”
罗伊对她激烈的反应感到意外,没说实话:“夫人,你的手脏了。”
贵妇人冷冷咬着牙,关上了小门。
罗伊若有所思地盯着怪物的盘子,脑子里还在想着那个白净漂亮的贵妇人。没办法,他自嘲地想,从去打仗到今天,这可算是他说上话的第一个女人了。他已经那么久没碰过女人,就算是会往怪物的食物里塞沙子,成天愁眉苦脸,还喜欢穿黑白色的女人……
啊……!
罗伊想起那妇人朴素的打扮,脑中一根弦响了——黑白两色是为亡故的亲人守丧的颜色。一个体面的贵妇人为什么会愿意来这样阴暗又危险的地方做事……原来是这样吗。
这时,他注意到面糊里有一丝银光,用自己的木勺轻轻搅了搅,看到那竟是一根藏在面团里的又短又细针。如果没注意就吃下去,真的会刺穿舌头,甚至是肚子。
罗伊愣了一下,又搅了搅,找到了更多这样的细针。他眼前浮现出了那女人恶狠狠的样子,顿时没趣味了。
他又仔细闻了闻馊掉的面汤,酸酸的气味里夹杂着一股不该有的刺鼻气息。是怀力先生指示她这么干吗?
这么尝试推敲了一会儿,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摇头:我可真是闲着没事干,才想这么多。如果怪物真的死了,这差事可就能结束,这不是好事吗?
他仔细地挑掉了面团里的细针,将食盘塞进了地缝里,不再去想那股诡异异味的事。
他坐下来,正张开嘴准备享用自己的晚餐,听到食盘被退了出来。罗伊回头看了看,食物几乎没动过。
罗伊惊讶地想,这怪物还挺精明,大概也闻到了今天的食物不太对劲。他第二次拿起了自己的面包,刚想啃上一口,却听到怪物在身后叹了口气。罗伊抬眼看了看自己记录的日期,心想不好。他来这里已经第四天了。这四天怪物几乎把吃进去的都吐出来了。也就是说,那家伙现在肯定非常饥饿。没记错的话,它是个会因为饥饿变得狂躁的家伙。
罗伊盯着自己的面包,啧了一声。他倒掉了馊掉的面糊,将自己一半的面包放上去,重新塞进去。心想,拜托了,吃吧。我今晚可还想睡个安稳觉。
盘子很快被拖了进去。罗伊蹲在地缝边等了一会儿,并没有听到大快朵颐的声音。他侧耳仔细听了听,听到了墙后传来非常小心翼翼的,嗅嗅的声音。这细微的吸气声让他联想到小时候打猎的时候,他丢了一块干粮给一只落单的狐狸幼崽。那只小狐狸也这样小心翼翼地嗅了很久——最后跑掉了。
忽然里面传来了一声动静,吓得罗伊往后蛙跳了一步。反应过来:我没有听错吧?
第二声压抑不住的啜泣声传来,罗伊意识到自己没有听错。在错乱的呼吸间,对方轻声说:“谢谢。”
罗伊过度震惊,以至于脱口而出“没……没什么”。
里面又传来了强忍的抽泣声,听起来像一个人类,在用全身的力气咬着牙,捂着嘴,警告自己好好地憋回去。但是痛苦太多,也太久了,眼泪会自说自话涌出来。
罗伊的眼睫微动了一下,说不上为什么,他想到了自己的弟弟奈特。声音不像,但或许是那要强又忍不住泪的窝囊样子很像。
罗伊眼中的警惕也有了些许的软化。他蹲在那里,在昏黄的烛光中,隔着一堵墙听着一只怪物哭泣。他垂着目光,用指甲无意识地画着地,直到一切归于平静。
罗伊有时在清醒而无所事事的时候,会尤其想念奈特。他想念父亲还健在的时候,弟弟那无忧无虑的笑容。想念父亲酿酒的时候,欢天喜地跳进缸里踩葡萄的弟弟。他滑倒在葡萄堆里,把屁股染成了紫色。他想着这些往事,忍不住笑出来。
他有时候也会想象女人,毕竟他太闲了。但他有限的想象力没法捏造出他理想的女人来。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她那么美,和他遇到过的所有,那些穿着围兜的,强壮的大嗓门的女人都不同。她纤细,圣洁,有着紫水晶一样美丽的眼睛……她不是特定某个人,而是一种迷幻的臆想。每当他向战友们描述这个轮廓,他们总是嘲笑他不切实际。
罗伊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尝试用木勺雕刻那个木质的天神像,想把神像雕成一个女人什么的。石门上的小门打开了。罗伊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起身走向那扇门。他看到站在门口的不是那个女人,而是黑衣人怀力。
“罗伊,恭喜你,你的苦差事结束了。”怀力说。
罗伊迷茫:“怪物死了吗?”
“不,你不是个合格的守门人。你被开除了。”怀力轻巧地说,“现在去收拾东西吧。”
“……什么?”罗伊愤怒起来,“什么意思?”
他瞪着怀力,看到怀力那副主意已定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的灰心。他缓缓地转过身,艰难地走向自己的床铺。他满脑子都是期待着他回去的弟弟。他就这样回去了,好不容易的希望也破灭了……不行!
罗伊捏紧拳头,转身回到石门前。
“我知道是为什么,但你得听我的理由!”
怀力对此无动于衷,做了个请的姿势:“我恐怕没时间听。”
罗伊:“我把怪物的食物换成了自己的面包,你让我滚蛋是因为这个!”
怀力:“很高兴你的结论大致正确。让我们把这件事变简单,现在就去收拾你的东西,否则你连收拾的机会都没有了。”
面对这冷酷,罗伊吸了口气,理直气壮地说:“事实上,比起我需要你,你更需要我。在连续失去前几任守门人之后,你更需要个聪明点的!”
怀力的面色变了:“你说什么?”这小子怎么知道前几任守门人的事?
罗伊盯着他:“果然。”
怀力咬牙切齿:不,他不知道。被这小子摆了一道!
当天晚上,领主格斯·坎贝罗的书房里。烛光依旧摇曳,财报与其他报告一起堆在格斯的书桌上。
前来复命的怀力脱去斗篷,风尘仆仆地坐在了格斯的面前。
“怀力叔叔,”格斯容光焕发地为他倒上热茶,“辛苦你又跑一趟。处理了那个守门人吗?”
怀力:“死缠烂打的莽夫容易解决……”
格斯:“很好,那就尽快找到下一任……”
怀力:“但有点脑子的莽夫就有……”摇头,“没有,我没有处理他。他有点意思,你或许愿意听听。”
“哦?”格斯先是惊讶,继而说:“说说,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
怀力复述起了他与罗伊见面时的对话。
“四天半,我换掉食物的时间只有这么短。这件事这么快就暴露,意味着你事先知道怪物会绝食。”罗伊说,“你让那位夫人往怪物的食物里掺了东西,怪物就不吃了。这家伙一旦饿了就会变得狂躁,应该会袭击我什么的。那么,我既没有拉响铃铛,也没有死去,足以暴露我喂食了怪物这件事。而且还能推算出从怪物绝食到产生攻击性,中间的间隔是四天半左右。超过了限定时间,铃铛却还没有响,这是你让我滚蛋的原因。”
怀力说:“就这样?”
罗伊:“我得为了我的命着想,也得为了我弟弟着想。我不能让这只怪物饿着。”
怀力:“你不知道它饥饿了以后会做什么,就选择了背叛我们。这一点足以让你滚蛋了。”
罗伊:“不,我不知道。但一样能够推测。那位每天来送饭的夫人,她有亲人曾做过这里的守门人,但是出了事故,她现在还穿着黑白替这人守丧。这说明怪物有能力隔着墙攻击人。还有一点更明显。”停顿,怀力说:“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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