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鬼佛名唤喜乐佛,是用暹罗高僧的肉身铸成,用我母亲心头血日日浇灌,祈愿朱家能喜乐顺遂。”朱梓扬说着,勾起了嘴角口中发出了一声冷笑,“他们在莲池中找见的那尊鬼佛仅是一尊无用的泥塑罢了,不过是那个人手段。”朱梓扬的瞳仁内淌过一抹暴戾的杀意,他笑道,“喜乐佛,他可是一尊要人命的鬼佛。我母亲用命换了朱家的荣华富贵,现在该有他们来偿还了……”
自那日后,朱梓扬变得忙碌了起来,他待在书房内的时间日日变少,就连庚毅很少见到他了。一日,朱梓扬坐在梨花木案前看书,这大概是他近日来难得清闲的时候,庚毅站在一旁低着脑袋笨拙而认真地磨着墨。
“庚毅。”阳光透过窗棂,照得满室。朱梓扬放下手中的笔,兀而抬起了头,“忽而想起很久以前,我问你若是我没有捡回你,你想要做什么。”
庚毅一怔,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微微瞪大眼眸。朱梓扬笑了笑,他站起身望向窗扉之外,斑驳的光晕映衬在他的白玉般的面庞上,他叹息了一声道:“别当我的书童了,我送你从军去吧。”
双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庚毅垂着头,嗫嚅道:“少爷,庚三做得有哪里不对吗?”
朱梓扬笑了笑,他蹲下身摸了摸庚毅的脑袋,“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我心意已决,去吧,去做一个和你父亲一样的大将军。”庚毅被舍弃了,但是他不懂,朱梓扬这后半生仅剩的那点人性与温柔全给了这个他从巷角捡回来的乞儿身上。
十三岁那年,庚毅被送去从军。十三岁已过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大漠荒芜,风沙漫天,老兵们哄笑着问他可有心上人。他喝下了人生的第一口酒壮胆,第一次把爱说出了口。他道,有,目光深邃地望向远方。
正德十三年,那年的春来得比往年要早上一些。庚毅十七,三月的春光似锦,连荒漠之中都开出了野花。那人就在这般时节,骑着高头骏马忽然而至,浅桃金边的绸缎衣裳,弯着一双眉眼,看着滞楞在旁的庚毅,笑问道:“怎么了?不认得我了?”
庚毅笑了,那张在大漠风沙里早已褪去了少年气的脸微微一愣,摇头竟摇得像拨浪鼓般:“少爷,庚三怎敢忘了您。”
当夜,二人提着两坛好酒,皆喝得酩酊大醉。“庚毅,我父亲死了。”昏黄的烛火下,那人如此说道,脸上辨不清喜忧。他抿了口碗中的烈酒,“我将你送来边疆,这些年你可有恨我。”
庚毅愣了愣,他屈着膝,漫不经心地灌下了一壶酒:“少爷说笑了,庚三从未恨过少爷。一刻也没有。”他倒了倒手中的酒壶发现已经无酒了,索性抱起了地上的酒坛子,“军师说我们这叫以天地为棺椁,日月为连璧。我想倘如真有一日我能为这片大漠葬身,也算得死得其所。”
朱梓扬笑了笑:“你啊……”
枕酒酣眠,柔软的唇畔摩挲过自己的脸颊,庚毅微眯着眸,想是那人又进了自己的梦中。
朱梓扬离去地悄悄,策马千里入边关,仿佛只为了能和庚毅豪饮一壶酒。
一屏纱幔隔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庚毅缓缓睁开了双眸,复又阖上,若入骨的相思能入梦……
匆匆两年的光景过去。十九岁的少年将军,鲜衣怒马,马蹄扬起一路尘。庚毅被上召回京,官拜四品武将,他进京头件事便是去见那人。没想见竟是那人亲自开的门,“庚扬。”那人脸上带着些许诧异,“你怎么来了?”
“门外人是谁?”门后露出一个清丽女子的面庞,娇憨地问道。
“我的好友。”朱梓扬微微一愣,仍是侧过了身,女子连忙对着庚毅行了个礼,一抬头便红了脸。
“我要娶妻了。”那竟是那个人见到他后说的第二句话。
庚毅的笑容怔然在了脸上。
娶妻,是啊,那人也已是弱冠的年纪了。
那女子名叫妙予,碧玉年华,长相身世皆是上乘,想是与他配极了。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搏了,庚毅,我需要她的家世。”
树木萧潇,庚毅茫然了片刻,他头一回觉得春日的暖阳洒在身上,竟皆是冷意。
“好。”庚毅笑着道,“那少爷的婚事要办得热闹才行,定要是全京城最热闹的……”
似乎只有这样盛大隆重的婚事才能与庚毅记忆中的锦衣少年相配。
庚毅微仰起头,喉结跟着微微一动:“少爷,今儿我来是想说,我要走了。此次回京本是述职——”他的目光艰难地描摹过朱梓扬的脸,一笔一画似乎要将他刻在心底,“从此往后,可能再不回来了。”
朱梓扬怔怔地抬眸望向他,庚毅苦笑了一声:“方才太激动,忘了和少爷说道恭喜。不过,少爷放心,您的婚事我庚三定不会错过。”
婚期定在了三月中旬,春光正好,窗棂门柱上被早早涂上了新漆,四处张贴起大红“喜喜”字,一片喜气洋洋。大红的灯笼悬在门檐下,庚毅的身形隐没在来客之中,他脸上挂着笑意,心底却早已拧成了一团。
新娘上了花轿,被众人迎下。朱梓扬一袭喜庆的红衣,站在门口迎来客。
“恭喜恭喜。”每个人的嘴里都是这么说道。
庚毅提着两坛酒落寞地坐在书房前发呆,红木桌案,梨花方桌,青瓷花瓶中插着各式卷轴,一切似乎都保持着他离开前的摸样。
他望着窗棂外太阳渐渐落下,轻而薄的纱帐被轻轻掀了起,身侧缓慢地飘来了一股药草的香。
“做什么!是想酒席未开,就醉倒吗?”大红的衣袂轻扫过他的脸,他夺过庚毅的酒壶,说道。
“少爷,您说世上真有神佛能给人喜乐,满足人愿望吗?”哪怕是那些污龊的见不得人的愿望。
“世上哪里真的喜乐佛,不过是勾引人入深渊,以命相抵的恶鬼罢了。”
屋外喊着吉时已到,庚毅仰起了头,忽地笑了笑:“也是,哪有这等好事。少爷,吉时到了。”
朱梓扬的表情微微一顿,他深深凝望了庚毅一眼。末了,冷着脸走了出去。酒壶被砸烂在了地上,浓郁的酒香盈满了屋子。庚毅望着满地的碎片,他苦笑了一声,终是对不住这二十年份的女儿红了。
罢了……
新房点满红色蜡烛,透过蜡白的窗纸都能望见里头喜庆的红艳,滚烫的烛泪一滴一滴落在桌上,灼在人心尖。屋外,众人的喧闹直至三更才散。
庚毅回去了,回到那片属于他的大漠,做回他意气勃发的少年将军。他未曾想过与朱梓扬道别,即便这将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
正德十六年,京城传来讣告,先皇薨,因未留下子嗣,传位于兴献王之子。兴献王长子于数日前逝世,兄终弟及立次子朱厚熜为嗣。
他终还是失败了吗?庚毅心道,拿着讣告的手渐渐攥紧了拳。而就在京城讣告传来的次日,庚毅收到了来自朱梓扬老仆寄来的家信,信封是用一层厚厚的黄纸糊上。
庚毅撕开了黄纸,在摇曳的烛光下他读完了信。五更天,他缓缓站起了身抬眸凝望着远处的黄沙漫天,红日贴附着沙漠的棱角缓缓升起,萧索的风声正在唤醒沉睡的戈壁。他直直跪下身,庄重地朝着远方三叩首。
庚毅烧了信纸,一路策马赶回了京城。
锦衣卫早已埋伏于城南郊外,汪振宁怎也未想到他等了半日等来的人是庚毅。他与庚毅早年于军营相识,只不过一人去了边疆戍守,一人进了宫成了锦衣卫。
“庚毅,你可知你认下的是什么罪?勾结外邦,谋反之罪!”汪振宁定定地望着庚毅,带着怒意,“你尚未给你父亲洗去污名,难道自己也要背上这细作罪臣之名吗?莫不成真想成了他人所说细作的儿子是细作?”
庚毅微微一怔,“细作的儿子也是细作”。
他忽地想起那年三月暖阳京城街角的白衣公子,“我家正巧缺一名书童,你若是不嫌弃便跟我来吧。”剑穗响起泠泠的声响,庚毅忽地笑了,笑容中带着一抹淡淡的哀意,他回道:“细作的儿子还真是细作,汪大人,那些勾结外邦的书信皆由我亲笔书写,这罪,我认下,我一人做事一人担。”
第86章
宁桓瞪大了琉璃般的双眸,怔怔地看着肃冼,不可思议般地道:“如此说来朱梓扬不是喜乐佛。”宁桓蹙着眉,转过头凝望着不远处的妖僧,困惑地压着声喃喃问道,“那这妖僧究竟是谁?”
肃冼沉默了半晌:“昔日兴献王妃用性命换得朱家荣华富贵却被丈夫舍弃,张贵妃许愿子嗣腹怀却是她当年害死的胡常在的白骨。许是喜乐佛确实是个以命抵愿的恶鬼。”他勾了勾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不知当初朱梓扬究竟是向他许了什么愿。”
“还能有什么,不过是那些放不下的富贵皇权罢了。”身侧莫名多出了一人,宁桓愣愣地转过了头,讶然地道,“虚空道长,你怎么也来了?”
“这不是怕你们这两臭小子死在外边了?”虚空没好气地斜睨了眼身旁的宁桓,“宁桓啊宁桓——”宁桓听着虚空嘴里点着他的名,顿时觉得后脖颈一凉,连忙缩到肃冼身后。虚空见状,眯着眸嘴角勾起了一抹讥诮的笑意,他冷哼了一声道:“好啊,跟着我师弟别的没学好,气死人的本事愈来愈有长进了。几日不见,胆儿也不小,敢直接把我锁外头了。”
肃冼闻言,诧异地挑了挑眉,回眸望向宁桓。
宁桓从肃冼身后探出了半个脑袋,他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讪讪一笑,急忙解释道:“我……我这不是太着急了,没想着其他办法。下回,下回一定会和道长商量。”说着,宁桓用力拉了拉肃冼的衣角,黑曜石般的眸子眼巴巴地望了过来,指望着这时肃冼能为他说上几句话呢。
肃冼轻飘飘地睨了宁桓一眼,眸底淌过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他懒懒地回道:“师兄这怎么能怪上我呢?宁桓他气死人的本事本来就厉害,也不见得全部都是同我学的。”拖长的调子带着一股戏谑的意味,引得宁桓恶狠狠地回瞪了过去,宁桓龇了龇牙,气哼哼地小声骂道:“恩将仇报,忘恩负义。”
肃冼无所谓般地挑了挑眉,他转过身,望向虚空问道:“师兄,你来了,皇上他们呢?”
“已经安顿好了。”虚空回道。他的目光直直地错过肃冼,望向了他的身后,虚空蹙了蹙眉,忽地想到了什么,眸底淌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问道:“庚扬是鬼婴,你早知道了?”
肃冼一怔,默然了片刻后,点了点头:“当年上不允朱梓扬留下子嗣,事发后他府中妻儿皆被赐下毒药。”他顿了顿,像是忆起了什么,墨色的水眸中荡起了一层浅浅的涟漪,“不过庚将军死前曾哀求过汪大人能救他朱梓扬妻儿的命。可上的命令锦衣卫怎敢违背。妻王氏当场毙了命,不过那尚在襁褓不过才半月大的孩儿,饮下毒药后竟尚还留有一口气,汪大人用另一死婴的尸体替了他,遂将他抱去了死人坡。”
虚空闻言,微蹙了蹙眉,问道:“可是仍有一事说不通,明明是个鬼婴为什么能长大成人?”
肃冼白俊的面庞隐没在阴影下,唯独那双漆黑的眼眸倒影着月光,他望着远处的庚毅,似是叹息一般地道:“那孩子送去死人坡的时候,就已经断了气。庚将军那时候方入土,三魂七魄皆不稳,他见着了那孩子,决心把他自己的五魄都给了他。”
虚空一怔,继而露出了恍然的表情:“难怪了,我道这些年过去了他为何没入轮回,原来是少了五魄。那这么说来,庚毅这些年来一直养着朱梓扬的孩子。”
肃冼点了点头,淡淡地应声道:“这么说也算是吧。”
“庚三呐——”远处,妖僧忽地出了声。刺骨的冷风吹开了他天盖前的白色纱幔,眼角妖冶的红光在月色下似是灼灼星火,混合着杀意与血气。他拉长了语调,嘴里发出了阴恻恻的冷笑,“这些年不见,庚将军竟还在啊。”
“真是可怜,为了他宁愿做一个孤魂野鬼。你可知他当年把他命给我时,可半点都未提你,比起那皇权,你又算得上什么东西?”妖僧的嘴角含着恶毒的笑意,放肆地大笑了起来,“堂堂大将军骨子里也不过是个下贱的玩意儿!”
庚毅黑眸沉沉,定定地望着那妖僧,他脸上挂着一丝淡漠之色,任凭着他在眼前嘲弄,不置一言。半晌,庚毅语气微凉地道,“你终究不是朱梓扬。说了再多,我也未必会在意你的话。倘若我真在意世人对我的评判,怎会成了死人坡中的一抔黄土。”
妖僧脸上的笑容骤然褪下,“怎得,一个孤魂野鬼也想与我作对吗?”他微勾起嘴角,眸底带着冰冷的笑意。庚毅跨下了马,提起腰侧的长刀,明黄的刀穗在凄冷的月夜下泠泠作响,刀刃闪着寒光,他抬步朝着妖僧走去。
天盖被掀翻在地,顺着冷彻的寒风飘落在宁桓脚边。锋利的刀刃带着一星寒光,没入了妖僧的胸膛。他低垂下眼睑,妖纹在月色下闪着熠熠的红光,“庚毅啊。”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像是瞧见了什么有趣的事,“你莫不会真以为一把普通的刀就能奈我何吧。”刀刃被弹开,“哐当”发出了一声脆响,落在了地上。妖僧挑衅般地讥诮一笑,诡谲的妖纹在暗夜下逐渐爬满了他整张面孔:“我可是佛,不死不灭之身啊。”
宁桓蹙了蹙眉,他不安地回头望向肃冼,睫毛烦乱地颤了颤:“怎么办?庚将军打不过他,我们是不是要找出那喜乐佛的真身像。”
肃冼抿了抿嘴,视线落在远处,“就算找出来也无用,鬼城与皇城重叠,正如他所说,他已经是不死不灭之身了。”
“那……”肃冼打断了宁桓的接下来的话,“嘘——”肃冼的眸底淌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压着宁桓的肩,低声道:“别急,再等等。”
妖冶的月色之下,黑雾围拢下的京城透着股沉沉的死气,灯笼闪着幽绿色的火光,仿佛坟茔中明明灭灭的磷火在闪烁。街头巷尾都挤满了密密麻麻的活尸,在暗夜中的掩护下,它们匍匐在长安街两侧,随时准备着伺机而动。
妖僧垂下身,捡起地上的长刀,他眼底含着杀戮的冷意,一步一步朝他逼来,嘴角冷冷地勾起,眸光微微错过庚毅的身后,落在了不远处与鬼城相叠的皇城:“庚三啊庚三,若不是你当年为他顶罪,死在了他的前头,他又怎肯愿意以命抵愿做我的肉身傀儡呢?说起来,我还得多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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