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得越久,眼里的神采越灰暗。
云敛很快跟着跟进来:“如何了?”
沈喻风点点头,又摇头:“一息尚存,不过伤势严重,应是不能活了。”
云敛听得他声音低落,不由心跟着愀然一紧,要走过来安抚他,这时候,床上那胖子突然抽搐了下,侧过首来,苍白的嘴唇张了又合,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沈喻风低声道:“别动,血要流出来了。”
辟罗嘴唇发白,圆滚滚的肚皮随着肋下鲜血泉涌般喷出,如破了气的皮球一般渐渐消瘪,连嘴角的红血也在不停地洇出。他声音颤抖着:“我,我……”
“不要说话。”沈喻风按住他。
“我……我看到了……”他冰凉的手抚上自己胸前滚烫的鲜血,气若游丝道。
云敛一惊,上前一步:“你看到什么?”
辟罗断断续续道:“我看到蒙师傅了,是他发出的那一箭……”
“你……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的……我……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但是,但是蒙师傅跟我一起住,肯定,肯定发现了……我,我对不起你们……”
沈喻风摇首,以无比诚挚的语气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该感谢你。”
辟罗眼神越来越涣散,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喃喃道:“其实,其实我,我不想来长安的,长安一点都不好玩……我要回家……我要回天罗宫……”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最后,双眼终于缓缓阖上,嘴里的呓语在某一刻间被掐断了,再发不出一点声息。
沈喻风收回手,僵着身躯,坐在床前,一动不动。
过了好久,他感到肩上一沉,是云敛按住了他的肩膀,叫了他一声:“喻风……”
沈喻风闭上眼,涩声道:“他本不必死的,是我害了他,我不该请他帮忙……”
云敛伏在他耳旁,柔声道:“这不是你的错。”
沈喻风道:“不,确实是我的错。”
这个人本该无忧无虑地活着,就是因为帮他救人,才付出生命的代价。他沈喻风何德何能,能承担得起这样“以死相报”的恩情?
他深深叹了一声,沉浸在了莫大的悲伤中,突然听到方家兄弟在门外“沈庄主”“沈庄主”地叫着,方想起外面还有两个人在等着他来救。他平复心绪,起身出了房间。
方家兄弟已经在这段时间找了个房间,将红怜与施凤亭二人送进去。他们站在门边,对沈喻风一五一十地讲明了红怜两人的身体状况:“我们检查了他们的情况,没有其他伤势,就是醒不来,应是身上的毒性难解。”
他们一丝不苟地讲述着,脸上完全没有重新救回主人的那种喜悦,反而是布满着深深的忧虑,对他们来说,红怜跟施凤亭身上的毒性一日未解,就代表他们一日没能完成救人大计。
沈喻风听他们说完,颔首道:“我去看看。”
他跟着方家兄弟的指示,进了安置红怜跟施凤亭的那间厢房。
红怜跟施凤亭被放在一张床上,穿着破破旧旧的新婚红衣,并排躺着,两人脸上都透出一股属于死寂的灰色,沈喻风坐到床边,先将红怜扶起,双掌抵在她的背上,策动双极功功法。
他这双极功功法柔和阴阳双脉,既适合自身调适,也适合有一定武学功底之人,真气生生不息,贯通对方体中,能协助对方引导体内错乱的真气,帮忙排解残留经脉中的毒性。他不疾不徐地灌输真气,眼见红怜脸上灰黑之色逐次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红润的气色,沈喻风十分惊喜,双掌力道一沉,激发出更多真气,流泻而出。
然而当那股湃然之气流经到红怜的手三阴经时,又被一道难以名状的血脉阻挡回来,在四肢百骸中流转的真气猝然一歇,旋即以势不可挡的回流到他体内。
见红怜的脸上随之再次恢复成先前的黯淡垂亡,他气息一乱,急忙导回真气,调整内息,将红怜扶回原本躺着的地方。
他擦了把脸上汗珠,认真地看着床上静静躺着的两个人,强打起精神,思索着如何解毒,完全忘记外界时间过了多久。忽然,额头上传来一阵温热柔软的触感。
“嗯?”他陡然抬头,看到云敛拿着沾了热水的棉布,放在他脸上。
云敛见他反应这么大,有些讪讪地收回手:“你,脸上有血……”
“我自己来。”他接过云敛手上的热棉布,为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擦拭着脸上的血迹和汗水,眼神依旧还停留在床上的人身上。
此时已过了辰时,刺目的日光直直照射进这间屋子,云敛静静地站在逆光处,盯着他疲倦的面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道:“去睡一觉吧。”
沈喻风一怔,继而摇头:“我怎么睡得着。”
为他而死的那个人还躺在隔间,这里又有两个中毒的人在等着他来救,他哪里有闲心睡觉?
云敛却笑了:“你就不想知道怎么帮他们解毒吗?”
沈喻风猛然抬起眼,眼里满是血丝:“你有办法找到师湛?!”
云敛对上他的眼神:“你先去洗漱,洗完去睡一觉,等醒来,我再告诉你怎么把师湛引出来。”
沈喻风又是摇头,道:“可我实在不困。”转头来看床上并排躺着的人。
云敛却道:“那好啊,你不去睡觉,我就不告诉你怎么做。”
“你——”沈喻风一时恼怒起来,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人怎么还在跟自己耍性子!
他愤愤转过头去看他,然而斥责的话对上他的眼神,却就此打住。
只见日光之下,云敛神情依旧漫不经心,眼神却定定落在他身上,显现出无比认真的样子。
沈喻风蓦然惊觉,他不是在跟自己作对,而是在用这种方式关心自己。
不知怎么的,突然间,这一日一夜里所有萦绕在心头的焦躁、悲痛、忧虑情绪统统消失,他想了又想,放下心头绷紧的那根弦,点头重重“嗯”了一声,顶着昏涨的脑袋站起身,被云敛拉着来到自己原本睡着的那间屋子。
他本以为自己经历此番厮杀,应该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然而可能是心神过于震荡又连夜奔波的缘故,竟就这么沾着床就睡了。
醒来后,又是黄昏时候。他养足精神,在别院转了一圈,发觉辟罗尸体被安置好了,满院子的血迹也被清理干净了,就连屋子里并排躺着的红怜跟施凤亭都被人好生地换下婚服,穿上新装,从头到脚好好收拾了一番。
云敛坐在屋子正中的桌边,支颐品茗,见他眼神疑虑,无所谓地耸肩道:“你可别多想,是含烟的婢女过来帮他们换的。”
沈喻风没有多问,点头道:“谢谢你。”
不管是出于对沈喻风的关怀,还是帮沈喻风照料朋友,这声谢谢,都是应该的。
云敛忍不住勾唇一笑,示意他坐下。
沈喻风脸色稍霁,坐到他面前。云敛为他斟了一杯茶水,谈起正事:“他们身上的毒素是师湛独门秘法,要想解开,只能由师湛亲自来解。”
沈喻风颔首,仰头喝了一口茶水。
云敛续道:“我派千影去王府探查过了,昨夜师湛之所以没有出现,是因为这几天长安正召开牡丹花宴,他流连花宴之中,没有回到王府。”
沈喻风眼神一变,说道:“他跟辟罗跟着天罗宫那名蒙师傅投靠六王爷,怎可能做到如此自由其身?”
云敛哈哈笑道:“喻风啊,你是真的不懂啊,要是随随便便来投靠的江湖人士都能被委以重任,那王府的门槛岂不早就被踩烂了?”
沈喻风默然。
云敛又含笑说道:“话说回来,师湛此人别的本事不见得多好,但靠着一身不入流的毒术混迹江湖,心思又实在诡谲,寻常状况下还真的有些难对付。好在此人嗜花成命,尤其是长安城的牡丹花,更是他的心头好,有牡丹花的地方必定就有师湛的踪影。”
沈喻风点头:“好,我这就去探听赏花大会在哪里举办!”
他心系红怜身上的毒,一刻也不愿多等,听到云敛的话后,很快起身准备行动。
云敛叫住他:“等等——”
他旋了个身,回头来。
云敛无奈叹息,道:“我早帮你探好了,牡丹花会就在长安美人湖边,到月底才会结束,不过最盛大的那场花宴要到最后一天才举办,我们现在去,很难遇上师湛。”
沈喻风只好妥协:“好吧,那就到月底吧。”
云敛笑道:“那就对了,我刚才回了一趟云家,叫他们去帮我收两张请帖来,到了那天你就直接跟我进去好了。”
沈喻风一愣,才知道在他熟睡的这一天时间里,对方已将一切准备好了,他无话可说,只得干巴巴道:“谢谢。
第50章 牡丹花会
云敛反倒问道:“你就不好奇我居心叵测吗?”
沈喻风深叹一口气。
他哪里听不明白云敛话中有话。纵使之前在自在城时候,云敛几次阻止他救人,但到了后来,云敛的态度显然有所转变,虽不敢确定对方究竟是否没有其他想法,但是至少,此时此刻,对方是真的想帮自己救人的。
他缓缓摇头:“那天的事原是我错怪你了。”
云敛哼笑一声。
沈喻风似想到什么似的,又问:“只是我倒是奇怪了,为何那六王爷到现在还没找上你?按身份来说,你不是他的属下吗?不是应该向他覆命吗?为何还一直跟着我?”
云敛笑道:“哈哈,原来沈庄主也还记得关心我的事情,真是让我受宠若惊了。”
他面对沈喻风疑惑的目光,却是微微昂着头,带着几分得意的语气说道:“我不用回王府向六王爷覆命,自然是有我自己的本事。”
沈喻风看着他近在眼前眉飞色舞的生动模样,依稀又是当年初见时那个眉眼张扬的少年。突然有点恍惚起来,他强行压下心头呼之欲出的情愫,一时也是哑言,转过身,走到床边,看着床上因中毒而依旧昏迷不醒的红怜两人。
从当日进城到如今重见,红怜跟施凤亭两人已经中毒六天之久,一直不见醒来,也不知道这毒毒性有多强,再拖延下去,会不会还对他二人造成什么损害。
还没看多久,云敛就在他身后不满地哼道:“看够了没?”
沈喻风低声问道:“这种毒,真的只能让师湛亲自来解吗?”
“那是自然,师湛什么人都信不过,他种下的毒,连他自己的徒弟都未必能解开。”云敛说着,“不过,师湛的毒都是从天罗宫附近的毒花毒草栽培而来,你要救人,除了找师湛讨要解药后,兴许还可考虑到川蜀走一遭。”
沈喻风想也知道此法更加行不通,长叹一声:“天罗宫这么远,怎么来得及呢?”
***
在沈喻风焦灼不安的等待下,终于等到牡丹花会的最后一天。
云敛一早就雇了一辆马车在别院门口,还帮沈喻风换了一身新衣裳,两人玉簪挽发,一身绣着鎏金暗纹的缎子,各自打扮成京城里最常见的风流贵公子模样,驱车来到美人湖畔的仙嘉亭。
沈喻风跟在云敛身后,与花宴主人随意打过几声招呼后,由一名小厮领着路来到仙嘉亭左侧的画舫上。
云敛塞了几锭银两到那小厮手上,低声嘱咐给他们安排到顶楼的位置。
那小厮不动声色地把银子收拢到自己袖中,微躬下身:“二位请跟我来。”带着他们堂而皇之地登上了画舫最高的楼层。
这地方足以将整个美人湖的数千盏牡丹花尽收眼底,云敛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将人打发走了。
回头见沈喻风早一步走到窗台,注视着花会动静。他随之来到桌旁,自然而然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花茶,随口哂道:“如何?还没看到师湛?”
“没有。”沈喻风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花宴。
云敛道:“放心,我在王府外打探过了,他今天会来的。”
他优哉游哉地喝着茶,吃着糕点,仿佛真的就是来赏花一般,只有沈喻风一刻也不想松懈,背脊始终绷得紧紧的。
云敛默默看着他挺直的背影,愤愤地咬下一口糕点,嘴里蓦地发出一声冷哼。
一听到他这道怪异的腔调,沈喻风就知道他又要阴阳怪气了。果然,只听云敛道:“沈庄主为了红怜姑娘真是重情重义啊。”
沈喻风懒得回复,云敛又忍不住道:“可惜啊,人家姑娘已经觅得良缘了,沈庄主这番用心,真不知能换回多少情意。”
沈喻风不免哑言,他有心跟他解释自己跟红怜之间并没有其他关系,然而心思转动,却突然想起一事:“我倒是想起来了,先前在自在城时,你主动选择离开,是否是因为那时你就发现了施凤亭想娶红怜?”
“不错,”云敛答得坦坦荡荡,“我当时看出施凤亭的心思,有心成全他,不行么?”
沈喻风沉下脸,道:“你应该知道,如果当时你施加压力给施凤亭,要他严格遵守六王爷之命,这桩婚事就不会那么容易促成,事情也不会走到这般无可转圜的余地!”
云敛闻言,脸色丝毫未变,但声音已冷下来:“他们的生死与我何干?我凭什么要为一群外人的想法而改变我自己的计划?你与其责怪我为何不阻止婚事,还不如想想自己为什么要跟一群突厥人称兄道弟!”
他声音嘶哑道:“喻风,我有时候真恨你,恨你多管闲事,恨你是个好人!”
这些心里话沈喻风以往从未听他说起过,此时听闻之后,不仅突然间熄了怒火,甚至隐隐有些心神意动。然而也不知该回些什么话好。瞬间一片沉默。
就在这静谧的当下,不远处的人群中出现一个身影,他沉声道:“师湛出现了!”
云敛当他故意在岔开话题,冷冷地应了声:“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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