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湫没有跟敖嘉“寒暄”。他打量了一会儿周围的环境,渐渐地让自己的头脑恢复清醒。
敖嘉却一直注视着林湫,面容带笑,似乎在等待着林湫开口。
良久,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单刀直入地打破沉默,道:“八年前你刚上初中,不可能犯案。但今年的两起案子,都是你干的吧。”
敖嘉没有否认,耸了耸肩。
“为什么?我之前一直想不通的一点就是,为什么你会跟李丰平扯上关系。直到我查了你的教育档案。”
“你就这么恨你母亲吗?李丰平杀了你的生母,你竟然还觉得感谢他。”林湫的话语里有着深刻的鄙夷。
敖嘉凝视着林湫的眼睛,看着其中的憎恶,轻声道:“我现在能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憎恶失败品了。”
“你在说什么?”
敖嘉只是冷笑一声,道:“没什么。让我来告诉你,我为什么这么恨那个女人。”
“三岁,我被送去学钢琴,我并没有弹琴的天赋,每天回来要练六个小时,手上磨出泡,才勉强学会。最后却因为比不过她同学的孩子,被她痛骂一顿,也不再让我去弹琴了。”
“六岁,我去学画画。画画勉强还可以,还拿了几个奖,最后却因为她同事的孩子拿了市绘画比赛的特等奖,而我只是一等奖,摔了我所有的画具。”
“上小学以后,只要我考试不是班上第一名,回家就免不了一顿打骂,跪在冰凉的瓷砖地上,直到半夜她累了,我才能在沙发上睡一会。遗憾的是,六年级的时候,我的成绩开始退步,没有考上一中的初中部,于是就近去了安海初中。”
敖嘉顿如同列数罪状一般,叙述着那个名叫“敖许嘉”的孩子的童年。
他顿了顿,脸上浮现一丝诡异的笑容,继续说道:“我的另一场噩梦,开始了。从上学的第一天起,她每天都会给老师打电话。我的作业完成度,我的小测成绩,她都要掌握。我是不是跟同学下课多说了两句话,是不是吃饭多聊了会儿天,她全部都知道,也全部都要控制。”
“那是第一次月考。我想,这次考了第一名,应该会过一会儿好日子吧?可是她接到我的时候,见我第一面就是迎面一个耳光。时至如今,我依旧记忆犹新。”他的唇角笑容更深。
许金兰尖锐的声音仿佛刺针扎破了那年敖许嘉的耳膜,年幼的敖许嘉原本平静窃喜的心猛然惶恐狂跳起来。
“……在安海这个破学校,你拿第一是应该的!你倒是告诉我,你为什么历史和政治考试没拿第一名?”
“我也没想到,竟然还会被围观。我当时天都塌了,我恨不得钻进地缝。而且,那时我还在想,她那么要面子一个人,结果因为这种事被媒体报道,她会把我杀了吧?不过谁知道,命运这么会捉弄人,第二天我没死,她却死了。”
敖嘉看着林湫,面容里满是劫后余生的窃喜。“林湫,你不知道,那天我有多么开心!我想,我终于被解救了,我终于可以成为一个人了,我终于不用藏着掖着身上的伤口,不用忍受别人同情的怪异目光了。”
“其实我父亲也厌恶她很久了,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控制着我们家里的一切,吃穿用度,衣食住行,就像个暴君。她死了以后,我们就开始了崭新的生活。我到了国外,开始做自己想做的事,和想交往的人做朋友,再也没有人肆意打骂和暴力干涉。我终于,成为了我自己。”
“所以,我很感谢李丰平,感谢给予我重生机会的李叔。”敖嘉慢慢地说道。
林湫觉得十分可笑。他轻声道:“敖嘉,你感谢他?感谢一个杀人犯,然后再做一个和他一样的杀人犯?以为你自己在做什么?一个合格的继任者?”
敖嘉看着他,不言语。
林湫道:“敖嘉,你不是。李丰平的遭遇很痛苦,他的行为有救世主心理,虽然很可悲,但他对‘善’和‘秩序’是有着偏激的追求的。当然,我也绝不是肯定他的所作所为,只是相比之下,你仅仅只是个以杀人为乐的变态。”
孙丽霞的死亡状态还和多年前的案件基本吻合,如果说此案的凶手和多年前还有基本一致的作案心理,那么徐晓莉的死状则表明,凶手的心理已经进一步的扭曲,他已经在泄愤之中寻找到了杀戮的愉悦。徐晓莉没有死透,她遭遇分尸的行径不是为了方便转移,而是凶手在观摩她痛苦状态时,享受着凌虐的快感。
敖嘉道:“你不能明白我们在做的事情。那时候我告诉他,我很感谢他杀了我的母亲,他脸上的表情,我这辈子都不会忘。那是一种被肯定的喜悦,是我告诉他,他做的一切都是有价值的。如果不是他,我根本不能变成现在这个我。我会在她的掌控与折磨之下,成为一个可怜虫。”
林湫冷然道:“你现在也是。”
敖嘉笑了。“林湫,你是在说我可怜吗?哈哈哈,林湫,你的事,我也都听说了。”
“从小被父母抛弃,五岁起跟着苏汀长大,把这个邪恶的女人当做自己最亲的姐姐。七岁差点被村里的疯女人猥亵,十一岁手上就沾了人命。十五岁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十七岁就遭遇兄弟和姐姐的联合背叛。即使富有才华,也不敢外显,毕业后放弃进修机会,选择做一个平凡至极的教师。二十二岁在县城教书,结果又被女学生诬赖强奸幼女,为了脱身,不得不又跟苏汀扯上关系,帮她治病,替她养女儿。林湫,你的人生才是处处可怜吧。”
他静静地看着林湫,眼神中有着同病相怜的悲悯。
林湫的呼吸变重了几分,他终于明白了敖嘉的来意。他轻声问道:“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敖嘉微笑,缓缓道:“他发现了我。”
林湫像看着疯子一样冷冷地看着敖嘉。
敖嘉继续说道:“凌川发现了我,就像他发现了你一样。”
林湫道:“我跟你不一样。”
“是的,的确不一样。就这么多人看来,林湫,你的确是最完美的那一个。我们的不幸都很深刻,也都因为痛苦在心灵产生了裂痕,但你却依旧如瓷一般无暇。也难怪他对你如此上心、如此保护。”他顿了顿,道:“也难怪,他对你近乎嫉妒一般地眼不见、心不烦。”
“你既然知道他不会伤害我,为什么还要抓我?”
敖嘉道:“不不不。凌川不会去伤害的,是那个人畜无害的林湫。林湫,自从你打算重读心理学之后,你就不是人畜无害的了。你为什么不想伪装了呢?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让他感受到了威胁和担忧。”
敖嘉轻声说道:“我们都知道,跟他作对没有好处。更没有好下场。”
林湫道:“我不是凌川心目中的那个人,因为我懦弱,我无能。我重读心理学也并不是为了对付凌川,只是……只是仅仅为了读书而已。”
他顿了顿,眼中浮现出了另一层意蕴,轻声道:“更何况,如果能有一个这辈子都害怕他、恐惧他的人,懦弱地站在触及罪恶的地方,只会变得更加地胆怯,他不应该更安心么?”
“哦?所以你是想去当卧底?”
林湫不语。
敖嘉笑:“林湫,其实我应该管你叫一声哥。”
他顿了顿,品味了一番林湫眼神中的厌恶之情,继续说道:“虽然凌川觉得你是一个完美品,但我知道,林湫,其实你的心也是归属于黑暗的。不然,你也不会那么了解我,对吧?”
“你知道杀人犯是怎么想的,因为你也是一个天生的杀人犯。”他垂眼笑了笑:“不过或许也正因如此,你的隐忍,你对自己黑暗部分的隐忍,才如此的珍贵。不过,你还能撑多久呢?”
敖嘉道:“我给你一个机会吧,林湫。释放你的天性,我就让你走。”
——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杀了你。
林湫还想跟敖嘉说些什么,不过敖嘉没有再搭理林湫。他看了一眼时间,然后走到了阳台上。
现在外面的天色浮现出一种玫瑰色的光晕。应该是傍晚。但是林湫不能确定,现在是他被敖嘉迷晕带到这个地方的第几天的傍晚。
敖嘉看了看时间,转身把浑身乏力的林湫一起拖到了阳台上。
这是一座小山丘的高处。远远还能看到护城河对岸高耸的城市广场大厦的大屏。那是安海国际大厦,也是安海区最高的大厦,也是唯一超过50层的大厦,在这片如同城乡接合部的地方堪称突兀。大屏平时会播放滚动广告,但在每天傍晚18点都会播放城市新闻。大屏非常大,超过二百平方米,在这一处还能看清,林湫心里估算着,这里和城市广场大厦的直线距离大概在三公里左右。
“嘘。”敖嘉道。“林湫,陪我来看看新闻。”
敖嘉对新闻故事有着别样的“情结”。“我在想,当年许金兰如果看新闻,看到了有一个连环杀人犯,会挑选那些恶毒可怕的母亲下手,她还会对我这样吗?她会害怕吗?她会反省吗?”
林湫看着敖嘉脸上淡淡的微笑,有些不寒而栗。
他的话语里有些揶揄的期待:“林湫,希望你足够重要。”
敖嘉和林湫在阳台上凝视着那块大屏。
片头过后,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女主播妆容精致,仪态得体,流畅地播报着今天的城市新闻。为进一步确保校园食品安全,景东市市场监督管理局将出台相关的食品安全专项整治工作方案;景东市城市环境整治工作正在有条不紊进行;残疾人补贴政策更新……
半小时之后,晚间新闻结束了,接替的广告是漂亮的女明星正在雨中漫步,丝滑的巧克力浆如瀑布泉水流泻,催生了浪漫情节。
林湫能感受到身侧敖嘉隐隐的愤怒,不过他还是忍住了,甚至带着笑意惋惜地叹了口气,道:“没关系。其实我也早有预料。”
敖嘉终于向林湫解释道:“林湫,你知道吗?我说,只要他们会在今天的户外大屏的新闻时间讲一讲这起案子,哪怕痛骂我,警醒市民,哪怕说我已经抓起来了,都可以。然后我就会把你放了。可是,林湫,看来你悲惨的命运是注定好了的。”
“好吧,既然老天爷也没有站在你那一边的意思,林湫,现在就到了我们俩的单独时间了。”敖嘉看着林湫,淡淡地说道。
第58章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15)
林湫被敖嘉押着出了屋子。一阵傍晚裹着湿气的风吹来,他细腻的肌肤上瞬时涌起一片鸡皮疙瘩。
这是外城河边的一处河滩。丘陵环绕,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城墙和城市远处的楼房。河水湍流而过,水流声成为静谧的山野中唯一的絮语。林湫这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敖嘉把林湫推进了溪流当中。林湫的手腕被麻绳磨得破了皮,一个踉跄跌倒下去,膝盖直直撞到石块上,他痛得脑仁都一抽。身上的衣物已经全被水流浸透,黏在林湫的身体上,而丘陵遮住了西去的日光,山间清风出来,寒气瞬间钻入肌理,一时竟有些刺痛感。
敖嘉过来狠狠地拽过了林湫的手,在解开他手上绳子的一瞬间,把林湫的头按到了溪流当中。他一时反应不及,猛呛了好几口水。
敖嘉抓着他的头发把林湫从水里拽了出来,朝着他笑道:“就是这样。林湫,让我们来比试比试吧。他总说你的生命力非常顽强,我也很想见识见识,被他如此称赞的你,到底会给我什么样的惊喜呢?”
就在说话的间隙,电光火石之间,林湫猛然伸手掐住了敖嘉的脖子。他把敖嘉推倒在河水浅滩之中。林湫喘着粗气凝视着面色如纸的敖嘉。
他的背重重地撞到了河里的石头,吃痛地大喊一声。不过敖嘉也因此变得兴奋起来,笑着猛然抓住林湫的领子,将他拽翻过来。
“我虽然很恨许金兰,但是有一点,她让我害怕输,害怕得第二。所以,林湫,我告诉你,我只会赢。”
敖嘉将林湫按死在水里,林湫挣扎了十秒,便停住了动作。敖嘉皱起眉头,却在下一秒被林湫转身用石块砸到了额头。敖嘉躲闪不及,向后倒去。
林湫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剧烈地咳嗽两声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是真的要杀我,对吗?”林湫问道。
敖嘉被林湫一击打得差点晕了过去。他重重地咳了两下,抹了抹自己唇边的血丝,咬牙站了起来,看着林湫惨白的面庞,笑着说道:“不,林湫。他也只是在看戏罢了。”
这场戏剧的结局,谁输谁赢,谁死谁生,还是要你我来书写。
而此时此刻的林湫,看到了敖嘉咳出的血,眼色一变。“敖嘉,你……说谎。你快死了。”
敖嘉眼睛一眯。林湫却终于反应过来,他说道:“你在隐瞒些什么,对么?”
“孙丽霞的案子,是你回国两年第一次犯案。在这期间,我一直在想,你到底在做些什么。李丰平的那间老房子,应该就是你‘练手’的地方吧?从小动物开始练手,直到你可以胸有成竹地‘处理’真的人。可以看得出来,你并不着急。现在侦查技术已经远超当年,你要作案,要更加谨慎,做更多的准备。可是由于你病情的出现,你终于忍不住了。”
“——你等不及了。就像你是李丰平的继承人一样,你作案是延续,更是要寻找一个后继者。”
“万铁男的反应让你觉得很意外,也很失望。他竟然对母亲的死感到很悲伤,你觉得很不可思议,对吧?你知道为什么吗?让我来告诉你。”
林湫的眼神很冷,也很悲哀。“因为,你以为所有的人都和你一样悲惨,实际不是,只有你是最惨的,只有你的恨是最扭曲的。”
“你杀了孙丽霞,以为万铁男会对你感恩戴德,就像你对李丰平那样。你错了,你太自以为是了。”
林湫回忆着自己这些天查阅的案卷,不断地做着推理。他继续说道:“你知道吗?孙丽霞的手上有一个戒指印子。这个被孙丽霞随身带着、即使遇害也不想被歹人偷走的戒指,是她的儿子两年前暑假打工给她买的礼物,也就一百多块钱,但她其实心里还是当个宝。”
“万铁男为什么在孙丽霞死后那么伤心?那是因为他明白,孙丽霞成日抱怨,也是因为她要打工赚钱供养万铁男上学,她为他吃尽苦头,才把他养大成人。外人或许只看到孙丽霞对万铁男的动辄打骂,却看不到在家里孙丽霞给万铁男缝衣服、织围巾。那些藏在生活细枝末节里的东西,你这种自以为是的人,是看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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