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湫道:“顾老师,太谢谢您了,以后就不用了带了,家里还有很多,我一个人吃不完。”
顾红云笑了笑:“吃不完才要找个人陪你一起吃嘛。”
林湫微笑:“不急。”
“我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你上次帮我赶稿,可帮了大忙了。周末有空,到我家来吃饭。我喊我爱人给你做红烧肉呢。”
“那太麻烦了……”
顾红云道:“不麻烦不麻烦,正好我侄女要来,你们两个单身青年,正好认识认识。”
闻言,林湫眼里的笑立刻淡了几分,道:“周末我实在抽不出空。答应了几个学生要帮忙在学校补习。”
顾红云犹豫几分,看着林湫脸色淡了,心里也叹了口气,道:“那行。回头让我爱人送到你家去。”
林湫还想拒绝,顾红云却道:“小林,不好意思,是我想的太一厢情愿了。你也别太反感,我没别的意思,心里也是为你好。那就先这么说定了,回头让我们家老张送到你家去,正好到那边买点生馄饨。”
林湫这才只好应了。
郭纯还没走,垂着头在一边站着。林湫转身看向她,道:“你赶紧回去吧,应该也差不多可以开始早读了。”
她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抿了抿嘴,没有开口,怯怯转身出去了。
“小郭同学家里又闹了?”顾红云见郭纯出去了,这才开口问道。
林湫“嗯”了一声,倒是陈勇年开口道:“那两口子今天还闹得挺厉害。我从村里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打到店外头去了,一个扯头发一个打耳光的。真是没眼瞧了!”
顾红云闻言心里也不是滋味,但也十分无奈,只是叹了口气。
课间操的时候,郭纯又凑到了林湫身边。林湫转眼见是她,紧紧皱眉,堪称不悦。
郭纯委屈巴巴地把药膏还给林湫,他看到她手臂上的伤,思及早上陈勇年的话,心里又是几分不忍。
他道:“以后我不会到这里来了。”
郭纯紧紧攥紧了手心。
她上前一步,站到林湫身边,指着远处的几栋建筑,说道:“林老师,您看见了吗?那边白色的,是明佳纺织厂;还有那个村子里有棚子的,是大浪服装厂;那边有点蓝色的,是景麒麟食品厂……”
五水是景东市的轻工业基地,有着全市最密集的纺织厂、服装厂,还有最大的食品加工厂景麒麟食品厂。这些厂子给五水镇人提供了许许多多的工位,不断吸纳着当地廉价的劳动力。
这也就意味着,辍学的代价小了很多,不用初中毕业他们就可以很容易就找到一份“工作”。
林湫在五水待的这几年,经常会发现上学期还在教室里勤奋用功的面孔,在下学期伊始便消失了。很多家境不好的孩子,即使心里再想读书,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放弃。
林湫也动过帮助的心思。可是当年有个即将退休的沈老师拦住了他:“其一,在五水这样的地方,这是家务事;其二,你帮得了一个,能帮得了千千万万个吗?你帮了一个,可就不只是一个的事儿了。小林,未必处处都是农夫与蛇,但你只是个学校里的老师罢了。社会有分工,人人各司其职,如若真要帮,并非是你。”
这个沈老师也是老狐狸。他看出来林湫似乎有些人脉,只是想要让林湫能动点心思,最好能拉点社会上的教育基金会,尽可能多帮帮想要上课的孩子们。
他是在算计林湫没错,可是他的这份心林湫读懂了,也甘愿被他算计。正因如此,林湫第一次主动联系了凌川的秘书。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后来苏汀才能知晓他的踪迹,寻了过来。
而从时光后头往前头看,在这个意义上,其实也是林湫自己救了自己。当然,此时此刻的林湫对一切都一无所知。
他顺着郭纯的手指看过去,看着那一座座工厂,困住了无数年轻人的青春,捆绑住了他们可能远走高飞的羽翼。
郭纯道:“林老师,我不想去哪些地方。我爸妈今天吵架,就是他们想要让我退学,让我去打工。林老师,我不想去……”
说着说着,郭纯又捂着脸痛哭起来,肩膀一耸一耸,仿佛是残废的翅根。
林湫沉默地掏出一包纸巾递给她。郭纯看着纸巾上的英文字,小心翼翼地贴在自己的脸上,只觉得一阵柔软,仿佛林湫的手正抚摸过她的脸颊一样。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林老师,你娶我吧。你带我走吧,我不想再呆在这里了。”
林湫站停在地,以一种冷漠而悲悯的目光看着她。
郭纯又走近半步,道:“林老师,我知道您还没结婚。我能干活,我也愿意伺候你。而且我年纪小,身体好,一定能给你生好几个大胖小子。林老师,求求您了,带我走吧!”
郭纯揪着林湫的袖子,以求饶的姿态不停地哀求着他,仿佛他的一个“不”字就是对她的死刑宣判。
林湫甩开了她的手。
“郭纯,我是你的老师,我可以帮助你,指导你。但是除此之外,我们不会有任何其他的关系。”
郭纯的眼泪水止不住地流淌:“林老师,你带我走吧。我真的真的真的在这里呆不下去了。他们天天打我,天天打我……您不娶我也行,您就带我走,把我当个丫鬟……”
她果然听到了几句今天陈勇年打电话的内容。
“你应该好好读书学习,这才是你最好的出路。”而不是动一些令人匪夷所思、乱七八糟的心思。
“可是读书什么时候是个头?林老师,说实话吧,我根本不喜欢读书!我只想要赶紧摆脱这种日子!”
爹娘说了,等到这学期过去,她有了个初中文凭,就先到大姑家的服装厂当女工,再跟舅妈那边的一个青年见见面,培养一下感情,争取早点把她嫁出去挣点彩礼钱。
可是这破乡下,那些男的全都长一个样,又丑又挫,不会把西装穿得好看,不会写漂亮的钢笔字,不会用进口的水杯,不会随身带纸巾……更何况,真要说彩礼钱,谁又能有林湫出的多?
“林老师,求求你,带我走吧!你就救救我吧,救救我吧!”她的一个“救”字压在林湫的身上,瞬间就有了千斤重。
林湫道:“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我救不了你。”
林湫不是不同情郭纯,可是郭纯的处境远非立于绝路,比她无奈和凄凉的,林湫见过太多。郭纯算不上幸福,但至少她还有的选,还来得及做。他并非不帮郭纯,相反,他一直以来都正是在帮郭纯。
可惜的是,她一直都不明白。而或许旁人的忍让与好脾气的教导,正是她与粗粝世界的一层隔膜,反而让她看不清了。
“郭纯,你走吧,我可以当今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看着林湫的背影,涨红了脸的郭纯捏紧了拳头。
那份不甘而掺杂着势在必得欲望的眼神仿佛化身成为了一只捕食的巨蟒,穿过空气游走,紧紧地、死死地纠缠住了林湫。
第83章 牯岭街(18)
“呜呜呜,林老师,林老师一进教室,就抱住了我。我吓坏了,我就推开他……”
郭纯坐在五水初中的办公室里哭哭啼啼,陈勇年在一边痛心疾首,顾红云则犹犹豫豫地给郭纯递上一片纸巾。
今天是周六,林湫照例给孩子们在学校补习上午半天。约的是七点半,直到八点还一个学生都没有来。平时这些孩子七点就会到,这让他感到十分疑惑。
林湫起身准备回办公室找通讯簿,给孩子们的家长打电话确认安全,只见一个少女推开门走了进来,笑容明媚。
“林老师好。”
现在已经到了深秋,郭纯却穿了一件白裙子,露出了修长的脖颈线条和漂亮的锁骨。外头只有一件开衫,单薄得甚至让人觉得她可怜。
林湫静静地看着她。郭纯并不在补习的学生名单里。她的突然出现,让那看似纯良的笑容显得意味不明。
“你不要等了,他们不会来的。”郭纯粲然一笑,道:“我跟他们说,今天的补习取消了,所以他们才没有来。”
林湫眼睛很冷,他甚至不屑于问郭纯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想跟她独处一室,便侧身想要离开,谁知道郭纯走近两步,道:“林老师,上次我跟你说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什么事?我不知道。”他的语气很是冷淡。
郭纯见林湫装傻,咬了咬唇,道:“林老师,我每天早上来得早,经常能听到老师们打电话。听说又要有教师调动计划了。您这么有才华,肯定不想一辈子呆在五水的吧?只要您申请,一定能够离开这里,回市里去……”
肯定不想一辈子呆在五水吗?林湫愣了一瞬。“一辈子”这个词对他来说太陌生,他已经不会去期待任何事物会有恒定不变的安逸。他在五水感觉很好……或者说,感到安全。
林湫:“我不会回市里去的。”
“林老师……”
他看郭纯的脸,倏然只觉得可笑。“想去市里的,大有人在。你大可不必死咬着我不放。”
“郭纯,你说你是求生,求生时还能挑挑拣拣吗?”林湫厌烦了郭纯的无理,话语也淬了毒。郭纯闻言羞红了脸。
“林老师,我只是太喜欢你了……”
“郭纯,你就没有丝毫羞耻之心吗?”
林湫不想再听,侧身要走,郭纯急了:“林湫!你就非要断了我的生路吗?我一定要让你带我走!我就是赖上你了!”
嫁给林湫,是她的梦想,也是在当下生活里唯一的救命稻草。
每次被妈妈揪着耳朵骂的时候,每次被爸爸用扫把抽的时候,每次看到他们两个扭打的时候,她都会想到林湫彬彬有礼的样子。他不会满口脏话,没有一口黄牙,不会歇斯底里,他不会喝酒喝的烂醉如泥,他不会衣衫不整地打嗝,他不会臭气熏天,袜子熏走臭老鼠……
他永远都是干净整洁的,面容如玉、清俊秀逸的。他会捧着一本书,在灯下静读,漂亮得像一副水墨画。只要想起这个画面,郭纯就觉得生活还是会有好的滋味的。
林湫是野蛮的黑暗世界的光亮,是她的渴望和向往。不管怎么样,她一定要得到他。
郭纯见林湫没有停步的意思,威胁道:“林湫,你如果非要毁了我的梦,那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林湫没有停下脚步,他想,无论如何,日子都不会好过的。
只听郭纯突然大叫起来,一边扯自己的衣服,一边推了推空教室里的桌子,自己把自己摔在了地上。
一瞬间,教室里发出了巨大的动响,十分引人注目。
“怎么了?怎么了?”
就在隔壁办公室的陈勇年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了过来,只见郭纯倒在地上衣衫不整,一边站着的林湫凝视着郭纯,手里捧着教案,一动不动。
办公室。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郭纯,你好好说。”
郭纯见顾红云在一边十分不信的样子,咬了咬唇,把手里的纸条拿给陈勇年看,道:“昨、昨天,林老师给了我这个。我今天来,才发现其他同学都没来。我一进去,跟老师说了两句话,然后……林老师就过来抱住了我!”
只见一张小纸条上的笔记新鲜,写着:“爱你。明天见。”看上去的确是林湫的字迹。
“我和林老师互相喜欢已经很久了。但是我说,我还小,不能急。今天林老师突然对我动手动脚,我一时间很害怕,就叫了起来……”
郭纯小学留级了两年,今年虚岁已经过了十八,身体也发育的凹凸有致。陈勇年虽然不教郭纯,但走廊里遇到了也会余光多看两眼,对这个女孩儿很有印象。
顾红云有些不信,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郭纯抖了两下,紧紧地拉住自己的开衫,仿佛很害怕的样子。“我、我不知道……”随机,又哭了起来。“我只是一个女孩子家,这种事如果传出去,我该怎么办啊!呜呜呜……”
她的眼睛眨了眨,看向顾红云,道:“顾老师,林老师会不会怪我呀?他还会娶我吗?”
现在在隔壁教室的林湫沉默无言,而顾德明已经急得满头大汗。
“林湫,你、你这干的是什么事儿啊?”
林湫:“清者自清。没有干过的事,就是没有。”
顾德明擦了擦汗,语气很急:“可是,你是老师,她是学生,还是个女学生。要是她一口咬定说你猥亵,这事儿传出去了,几百张嘴都说不清的!最要命的,还是被陈勇年第一个知道了。他一直想要调走,一直很忌惮你抢他的名额!他一定会大做文章的。”
这个世界似乎就是这样,林湫不争不抢,还是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他沉默一会,道:“那你相信我吗?”
顾德明道:“这不是我相不相信你的事儿!哎呀,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轴!”
“要不这样吧,你再去跟郭纯好好谈谈,看着事儿能不能就先到这儿。幸好今天是周六,学校没几个学生……”
林湫只觉得有些心冷。他开门出去,只见陈勇年也正好跑过来兴师问罪。他狠狠地瞪了一眼林湫,把纸条拿给顾德明看,道:“顾主任,你看吧,这下林湫还有什么好说的!搞什么师生恋,有些人看着人模狗样,真是禽兽不如!”
林湫目光落到那张纸条上。想起今天郭纯脸上的那份笑容,更觉得一阵头皮发麻。
是那份书单。
《爱玛》、《傲慢与偏见》、《一间自己的房间》、《哈姆雷特》、《奥赛罗》、《李尔王》、《麦克白》、《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郭纯抠字苦练,竟然凑成了这么一张似是而非的纸条。
这伎俩简直太过于拙劣、太过于可笑。可是,它确确实实成为了众人眼中的一份证据,似乎轻而易举地就把林湫逼到了悬崖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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