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会去思考,他究竟为什么有这个习惯,究竟在看什么?
*
玛萨拉说,昨天白喇公主去流音阁听戏,落了一根发簪在那里。今天她要出宫找她的“梦里情郎”,想起那支簪子,临行前回到流音阁找。
出宫后白喇公主一直不对劲,汉话说得那么溜就已经特别不对劲。到天君庙前,她陡然发作。信仰宗教的白喇国,比汉人懂此道,玛萨拉一看便知她是被鬼上身。
将白喇公主送入客栈歇下,兰渐苏画了几道符,贴在床榻周围,驱散白喇公主周身所有阴气。
太子早被太监拉回宫里,现在宫门下钥,白喇公主进不去。夜太长,怕有什么三长两短,兰渐苏不得不待到次日天明,亲自送白喇公主回宫再离开。况且,等白喇公主醒转,他还要问白喇公主关于流音阁的事。
韩起离尚有军务要处理,无法留下来陪兰渐苏。
兰渐苏送韩起离到客栈门口,含了愧色说:“韩将军,抱歉,今夜未能和你一叙契阔。”
韩起离是有遗憾与不舍的,只不过他淡然成性的神情,将他这些情感很好地遮掩住:“无事,往后的日子还很长。”
兰渐苏跟韩起离走了两步,韩起离停住道:“二公子,你还需去看着那位公主,不必相送了,我自会回去。”
“韩将军。”
韩起离没应答,他盯住兰渐苏这张脸,看了许久。世间好看的东西那么多,琼琚琳琅,佳人宝玉,名花贵草,江海河山。可从未,从未有这么一张好看的脸,能让韩起离不舍得移开眼。一眼都不舍得移开。
韩起离徐徐靠近兰渐苏的脸,他将兰渐苏的后脑勺往下按了按,嘴唇凑近,在兰渐苏额上吻下一口。这一口吻的轻柔小心,弥足珍贵。
柔软的冰凉触及兰渐苏的额,心里微是一漾,来得让人毫无防备、无法防备。兰渐苏心想,世人皆道韩将军同他那杆战遍沙场的银枪一样冷漠,谁人知晓他内心是火热温暖的。
“二公子,我择日,就去找你。”韩起离留下这话,转过身子,慢步离去。那雪白的影子,便似今夜来到地下的银色烟火,轻扫而过的雪花。来得热烈美好,走得无声无息。
烟火逐渐歇少,人群亦渐渐散离。摊贩熄灭灯烛,压回灯笼,收了摊子。热闹非凡的街道,渐渐回归清冷幽黑。只剩大红的连串灯笼,高高挂在每一株树上,燃烧最后一点烛火。
树下站着一个穿红色交领紧袖衣衫,系花色短截腰带的人。那人脸上戴着个古灵精怪的面具,两手交叉在一起。他的视线,朝向兰渐苏这边。
兰渐苏认得这服装,方才一群番邦在变戏法儿,着的正是这身打扮。
兰渐苏也盯着那个人看,那个人手里拿起一个拨浪鼓,左右摇晃。拨浪鼓笃笃笃响,他从树下半屏阴影里跳出来,脸上的笑脸面具被月光清楚照全,瞧起来更滑稽。
他一步一跳,跳到兰渐苏身旁,绕着兰渐苏蹦跳打转,那拨浪鼓一下一下,摇出了节奏韵律。
兰渐苏扬起眉,望着这个矮自己半个头的小个子问:“哪来的小鬼头?”
那人一大步蹦到兰渐苏面前,掀起面具:“是我呀,蓝大哥。”李星稀清爽干净的脸,笑嘻嘻出现在这张面具下。额上绑着一条黑色的额巾,涔涔的汗水便没从额上流下来。
“我就知道是你。”兰渐苏看起来毫不感到意外,他摘下李星稀的面具,“小朋友,你穿成这样做什么?”
李星稀垂下眼皮,睫毛的影子把他的眸光完全盖住。他一会儿动左脚,一会儿动右脚,两手把玩腰上的花色腰带,像个心里压着大错误,不敢让人发现的心虚的小孩。
兰渐苏交起双臂,审视孩子般问:“到底怎么回事?”
李星稀努动嘴唇,支支吾吾说:“我在家犯了错,我爹本来不让我出来。我自己偷偷跑出来,怕被管家找到,所以就扮成变戏法儿的。”
“我说呢,一晚上不见你人。”兰渐苏瞧这个笑脸面具甚是好笑,拿在手里玩了会儿,“还以为你不愿来见我。”
李星稀抬起头匆忙解释:“我怎么会不愿见你?我出来后就一直在找你。”说到此处,又低下了头,口吻颇是伤心,“现在找到了,可惜烟火都没了,不能和你一起看。”
天幽暗一片,端是清朗,烟火味儿还懒散游在空中,烟花却全躲进云层里,一朵也再瞧不到。
“你很喜欢烟花么?”兰渐苏问。
“不是喜欢烟花,是想……”李星稀心里说,是想和你一起看。
兰渐苏转身前去道:“你随我来。”
李星稀跟上兰渐苏的步子,侧过脸问:“蓝大哥,你带我去哪里?”
“你去了就知道。”兰渐苏举起那个面具,“欸,你这个面具还挺有意思。”他将面具摆到脸前,凑近李星稀,学方才女鬼的鬼啸吓唬他。
李星稀被吓得脸往后一缩,随即笑道:“蓝大哥,这面具被你拿反了。”
“哦,是吗?”
俩人的影子,在大红灯笼下,阒然的长街上,越拉越长。
第48章 我特别特别喜欢你
西峰塔的塔顶,檐角比一般塔顶翘得高,中间八面镂凿半空,一条长梯直通檐上,显然是给人到塔顶看风景的通道。
不过虽然设计人性化,充分替那些寻求刺激又不会轻功的游客着想,安全措施却并不到位,不慎掉下摔死,塔方概不负责。起初有几个想尝试碰瓷的尖刺儿讹诈失败,摔了个半残一文未得,是以,长期以来没几个人敢上这塔顶。尤其那投入大风险高的碰瓷事业,在这座西峰塔上逐步少了。
塔顶面宽,不太陡峭,兰渐苏和李星稀坐在上面正好能做得稳,只要双方不进行太激烈的互动,应该没有摔落的风险。
李星稀仰头望天,荡着双腿问:“蓝大哥,我们上来看月亮吗?”
兰渐苏说:“今晚的月亮又不圆,有什么好看的?”
“那我们来看什么?”
兰渐苏听见那打更的出来敲更钟:“再等等,再等等你就知道。”
李星稀打了个大呵欠,眼皮耷拉下来,浓厚睡意挤在他说的每一个字之间:“我现在好困。”
“那不然我们回去?”
李星稀困蒙蒙摇了摇脑袋,那双腿依然荡得精神:“不,我好不容易才出来……见到你,不想回去。”
“可你看起来很困。”
李星稀两手在脸上拍了拍,强使自己睁大不争气的双眼。他捧起自己的脸,看着天。
一颗闪耀的东西在深蓝的天空划过,留下弯长的银色尾巴,徐而慢缓消失在天际。李星稀双眼顷刻亮起来,激动地拉住兰渐苏的手,指向天际说:“哇!哇!”
他就这样“哇”了三声,每一个“哇”字连贯地接在一起。
他明显不是只想说“哇”而已,可除了“哇”说不出别的话,有可能是肚子里的词汇不多。
接二连三,一条接一条银色小尾巴划过夜空,如同星河迸溅出来的水花。李星稀抓住兰渐苏的手摇晃,终于喊出来:“飞星!飞星!”
“便说这个天,我决计不会看错。”兰渐苏淡笑说。
李星稀开心到几乎要上蹿下跳,兴许对轻功顶天的他来讲,在高处上蹿下跳不会有什么危险,但到底还是把兰渐苏看出一身冷汗。
兰渐苏按住激动不已的他:“你当心点,不要摔下去。”
李星稀像极一个顽皮儿童,很难不动弹,两条小腿漾得比方才勤快:“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飞星,比书里写得还好看!”
兰渐苏感觉有点缺憾:“好看归好看,不过没有烟花热闹。”
“不,我觉得比烟花还好。”李星稀紧紧抓住兰渐苏的手,手指穿过他每一道指缝,扣在一起。他的目光逐渐从飞星,挪到兰渐苏的脸上。
李星稀功课不好,从他仅有的墨水里,他无法去形容现在在他眼中的,兰渐苏的侧影。
脸和心跳一样烫红,李星稀尝试用文人酸溜溜的文字,去描绘兰渐苏的美。
他就像夜空中飞过的这一道道流星,没有一处不耀眼,没有一处不吸引人。
抿抿唇,李星稀终是只能词穷,并且不好意思地挤出两滴再普通不过的墨:“好看。”
兰渐苏前一瞬还认为他说的是飞星好看。
后一瞬,李星稀便在兰渐苏脸上飞快吻了一口。
兰渐苏懵了懵,看向李星稀。
李星稀低垂下头,眼神小心翼翼抬起来:“蓝大哥,我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你。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兰渐苏微愣,失笑道:“小孩子,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我不小了,一点也不小。”李星稀努力为自己的年龄争辩,“不过,蓝大哥,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在你面前一直当一个小孩子。”
兰渐苏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说:“你就是一个小孩子。”
李星稀摸着头顶笑嘻嘻没说话,手指抬得非常高:“你看,飞星又来啦。”
*
兰渐苏这晚没离宫。
夜半他坐在御花园的会仙亭里,旁边跟着李星稀。李星稀今早随他父亲一起入宫,本该替他父亲搬几沓圣上赐的贤书,半途跑了,遇上兰渐苏。
李星稀遇上兰渐苏就移不动步伐,这个说法没夸张,也没冤枉他。他甚至不知道兰渐苏想做什么,愣是跟兰渐苏转悠到现在,然后一起呆坐在冷冷清清的御花园内。
李星稀抱住肩膀颤了颤:“蓝大哥,我们要在这里坐到什么时候?好冷啊。”
兰渐苏脱下外袍顺手挂到李星稀身上:“在等一个人。”这么说不是很妥,改了口道,“应该不能说人。应该也不止一个。”
丑时,宫里的灯火几近全熄,守卫从东宫巡到西宫,在御花园门口转了两圈,巡回去换班。
御花园外鸦雀无声,天黑得像没被劈开的混沌。
李星稀把兰渐苏给他的外袍裹起来,挨着兰渐苏取暖。
坐在皇上常坐的这个位置,看流音阁的视角极佳,能将流音阁整个舞台收入眼中。
乌云将月亮最后一点发亮的边角也盖起来,流音阁蓦地亮起一片幽绿色的光。兰渐苏感觉胸口的梳头屏发热,取出来看。镜面并无什么反应,不过它背后雕刻的八瓣梅,伸出三根针,一根针针头下沉,一根针转而不停,一根针半浮半沉。
沉针有冤死,转针有怨灵,投针有哭坟。
此地有坟。贵为皇宫,竟藏有坟墓。
坟内有阴鬼出来活动,不止一只。
流音阁上一个女人的身影,闪消间逐渐清晰浮现。一身串珠洁白似冷香雪梅的礼服,脸蒙流苏纱,抬手揽下明月光,腰肢盈似蜂,每一步舞姿都在流溢芳香。
台底下,坐满阴鬼,一动不动看台上的女人跳舞。
兰渐苏问:“你看到了么?”
李星稀茫然:“看到什么?我什么都没看到。”
“你拿着这面镜子。”兰渐苏把梳头屏交到李星稀手上。
李星稀拿住梳头屏后,抖叫了一声:“那……那里有人在跳舞,还有好多人在看……”
御花园外忽然传来一个沙哑的嗓音:“清笙,清笙,你来了么?是你来了么?”
皇上贴身太监捏着鸭嗓:“哎哟,皇上,您当点心。”
兰渐苏闻风,立马带李星稀躲到一棵树后。
皇上穿着睡袍,像只老蛾扑飞进御花园内。他手指指着流音阁上跳舞的女人:“你看,是不是清笙回来了?她回来了,她便在那儿,在那儿跳舞给朕看呢。你看不到吗?”
太监朝皇上指的方向看了两眼,抖抖肩道:“哎呀皇上,顺德娘娘早殁了,那儿什么都没有啊!皇上咱回去吧,啊。”
他小心要去搀皇上,被皇上一手推开。
“混账!”皇上呵骂太监一句,颤着身体来到会仙亭内,拾掇袖子端坐下来。
太监无可奈何叹出一口气,将提着的披风披到皇上身上,默默站立在皇上身边。
黑夜中,他们二人剪影似的身影静止不动,皇上凌乱的发丝在冷风中浮动,像伫立在幽暗之境里的鬼魅。
兰渐苏和李星稀忘记入口是怎么找到的,头一抬,周围便已是暗室森寒湿黑的通道。兰渐苏深知他们的“忘记”不是偶然。那些东西给了他们道路,他们才进得来,这证明那些东西很想让他们进来。那些东西不让他们记住入口,这证明那些东西暂时不想让其他人进来,也有可能是不想让他们出去。
考虑到或许是后一种可能,兰渐苏带李星稀走在这条道路上,不由不寒而栗。
暗道里没有一盏烛火,以它的氧气含量来看,烛火亦撑不了多久。烛火撑不住,他们便跟着撑不住。所以燃烛火也并不是什么好选择。
所幸的是,这个梳头屏功能齐全,进坟能当罗盘,还能当手电筒,黑暗中发着明澄澄的光。
李星稀捧着梳头屏照路,黑长曲折的暗道上,嶙峋白骨趴伏在地,呈往外爬的姿势,她们身穿宫装,散乱的头发隐有侍女发髻的形状。就是宫装版本老了些,应是十几年前死在此处的宫女。
兰渐苏大概断定,白喇公主是在这里被上的身,这里的景象同白喇公主说的一样。
想起白喇公主,兰渐苏的头不禁发痛。
他和醒来白喇公主说,想活命就不能把进过暗室的这个秘密说出来。
白喇公主看着他犯花痴,两手撑着脸花痴地点头,花痴地说一切都听兰渐苏的,她整个人都可以是兰渐苏的。她硬是管他喊梦里情郎。这一切,归功于沈评绿当初那一通骚操作,令没昏迷全的白喇公主梦醒后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春梦,而春梦的主人公是她意识模糊中看见的兰渐苏。
少时还挺羡慕《天龙八部》里的虚竹,春梦做着做着就天降公主老婆。现在兰渐苏才发现,不能说虚竹心里不苦。
走出暗道,是一间石室。石室布置得和地面上的宫殿一模一样,绘山水花瓷桌上,摆放数年未食而发黑的糕点。家具布局与妃嫔宫殿大同小异,仿佛有一位娘娘在此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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