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清呼吸又急了几分。
他闭上眼,半晌,恨恨道:“金囊。”
我语重心长地说:“真君若是早说出来,何苦被我摸这么久呢?”
那六伽金囊看着小而精致,其实内里可尽收乾坤。伏清并未在其中装太多东西,我在里面摸索了一阵,也只摸到三样。
一样是砚冰,还有一样摸不出是个什么东西,只有些硌手,最后一样……应该是他的本命灵剑。
我无意窥探他隐私,将砚冰取出来,随后系好金囊,重新挂回他的腰畔。
眼下已是黑夜。
砚冰幽幽散着荧光,先前拿着的时候未注意,眼下仔细看去,才发现内核里竟还腾着一粒鸡蛋大小的白色光点,漫无目的地四处漂浮。
我怔怔看了会,才回过神,将砚冰塞到伏清手上。
“真君,捏碎它。”
伏清五指缓慢收拢。他身上灵力虽已微弱万分,捏碎区区一个灵物,对他来说仍是易如反掌。
耳边传来砚冰碎裂的清响。
抬眼看去,身旁霎时漂浮起无数光点,是极透亮的澄澄碧色——我莫名想到,这抹绿色,竟有些肖似阿笙那双眼睛的颜色。
光点悠悠而起,如有应召般地聚在了伏清身侧,放出极炫目的光芒。
在无边长夜中,燃起温暖亮色。
未过多久,那亮光如被吸走了精气,越来越黯淡,最后……化为灰尘,消散无踪。
再看伏清,已是呼吸平稳,唇上隐隐有了血色。我伸手去探他眉心,发觉他灵力虽还未恢复完全,却不像先前那般四散而出,看来情况是已稳定住了。
我这才心安,轻声唤他两声。
他阖上眼,没有搭理我,应是累极,已真的睡着了。
67.
伏清睡过去了,我却不敢睡,只掰着手指算日子,看看何时能赶到咸阴,也看看……我还能再活几日。
咸阴隶属东极,是片辽阔水域。湖水清浅,望可见底,偶有扁舟一叶,随风飘荡,流连在莲花丛中。
我无心欣赏美景,匆匆亮出了伏清的腰牌。
那守卫识得伏清模样,又看他依偎在我怀里,冲着我挤眉弄眼了一番,还极为热情地为我引路,将我们一路护送到了伏清府邸上。
临走前还冲我点头哈腰,说有什么吩咐尽管再找他。
我点头道句多谢,转身回房,关上门。
伏清许是不常来咸阴,府邸上只留了位管事,瞧着身子羸弱,我便失了喊他帮忙的心思,只转而问他要件干净衣衫,还有一盆清水。
拧干毛巾,我替伏清将脸上血迹仔细擦拭干净。
到褪去衣衫的时候,却有些脸红耳热。无法,只能拍了拍脸,散去脑中绮思,才缓过神来,给他重新换上了另一套干净整洁的衣裳。
接连忙活半天,我才得以坐下休息片刻。
68.
仔细算来,我竟有幸见过伏清睡容两次。
第一次,他在杏花天喝醉了酒,我将他背回房。那次我看着他睡容,只觉内心空荡,却不知为何。 第二次则是眼下。
算来不过数年,我心境已是截然不同。
其实上天是极垂怜我的。
朝花礼之后,我说我想要再见到伏清,果真就再见到了。再到后来成了药引,我说我想要留在伏清身边,果真就又留了下来。
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不知足?
我一向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也明白贪心不足,只会适得其反的这个道理。
所以我已知足。
离开前,我在伏清身侧坐了下来,抬起手,指尖划过他的脸,喃喃自语道:“之前在干桑……阿笙问我,什么时候对你动了心,我没答出来。”
“现在想来,我其实能说出许多。”
“也许是从琳琅天阙上,你转头看我的那一眼起。也许,是在杏花天。你喝醉了,撑着脸望我,我险些亲上你的那回。或者是在清都台,我摘下一朵花送给你的时候……你那样看我,眼里像是落着天上的晨星。”
“又或者,早在我还未成仙的时候,看着你从雪中向我走来的那刻起,我就已经动了心。”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不该对我如此冷漠,也不忍心对我如此冷漠。”
“也许,是我从前做了许多错事,害得你心灰意冷,这才再也不愿搭理我。”
“只是即便亏欠你再多,到了此刻,我也已决定用命抵还。所以,卿卿,醒来之后,就别再生我的气了。”
说到最后,我竟是有些哽咽,这才恍然发觉,不知从何时起,我已是泪流满面。
伸手想拭去水痕,泪水却是不受控制地越流越多,擦到后面,竟有几滴落在伏清眼尾。
乍看去,就好像他在梦里,梦见我要死了,于是也难过地落了泪。
伏清应当是不会为我哭的。
只是……
“只是,我是真的喜欢你。”
所以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你,我才会如此想哭罢。
我垂下眼,指腹拂过落在伏清眼边的那滴泪,又在上方看他许久,才落下个浅尝辄止的吻。
随后我狠下心,再不留恋,起身欲走,脚步却难以移动半分。
回头看去,竟是伏清紧攥住我的手。
我神色怔然。
伏清眉头紧锁,应是做了场恶梦,睡得很不安稳。眼下那抹阴影随着烛火摇曳,不安地跳动着。
他原来只是下意识地抓住了我,力道极大,像是害怕失去些什么。
那张清丽面容上素来都是寒意凝霜,此时竟是隐隐露出祈求之色:“你……不要走……”
我登时就心软了。
手指动了动,想回握住他的手。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要以为这是我这十年来,做过最美的梦了。
“辛……儿……”
他下一句话,将我从美梦中浇了个清醒。
我顶着满目情意,心里却是遍地疮痍。
这十年来我苦心经营的梦中楼阁,在此时轰然坍塌了下来。我想,我应当是这世间最大的笑话了。
若我不是一截木头,那此时我应当会心痛难抑,痛不欲生。可惜我只是一截木头,而木头是不会痛的,所以我连心痛的资格都一并被收去了。
想着,便欲自嘲一笑,但我的脸好像已不是我的脸,怎么也笑不出来。想再大哭一场,却觉得泪已在刚才就流干了。
所以我什么都没做,像伏清以前掰开我手的时候那样,缓慢又坚决地,一一将他的手指掰开。
我低声道:“我本害怕我走后,你会难过。你知道,我一向不忍心对你说些难听的话,也不愿看你难过,因为我舍不得。”
“幸好,你现在仍不喜欢我……所以我这最后一点的担心,也是多余。”
第32章 一萼红·其四
69.
再次站在阆风宫前,我竟觉得恍若隔世。
忽然,有个花童神色匆匆,埋着头自我身侧走过,卷起阵阵馥郁花香。我驻足看去,却只来得及捉住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原来一晃眼……已是快十年过去了。
朝花礼十年一度,再过数日,琳琅天阙便要再度举办朝花礼了。
不过我已无缘再看。
十年前,我飞升成仙,载入仙籍。可惜我没什么本事,只能当个再寻常不过的花童。
十年后,我攀上了伏清这根高枝,狗仗人势,走至路上,别人都要尊称我一句齐光仙君。
仙君?好生风光的称呼。怎料我仍是没什么本事,这么多年过去,只知插科打诨、睁着眼混日子,到了如今,才恍然发觉,我竟是连半分长进都没有。
伏清不喜欢我,也是理所当然。
我叹口气,向前走去。还未等踏入阆风,眼前忽地一晃,只瞧见个泛着寒光的枪尖拦在我眼前。
原来是那门前守卫。
他平视前方,并未看我。语气沉如死水,无波无澜:“齐光仙君,请留步。清英真君吩咐过,无他许可,你不可擅自入内。”
我看他一眼,心想,哦,原来是老熟人。
这十载余年来,我每每被伏清“请”出阆风宫的时候,都是这人跟押罪犯似的押着我走,次次都把我推个踉跄,偏偏嘴里还毕恭毕敬:“得罪。”
教我是骂他也不是,不骂他也不是。
我自袖中掏出伏清腰牌,在他眼前晃了几下,道:“看清楚没?我此次是奉真君之命前来。”
那一丝情感也无的瞳仁,在看到那块腰牌后,总算有了波动。
他向我讨了腰牌,连那边角纹路都再三确认过后,才堪堪将横在我面前的长矛收了起来,语气冷硬到了一板一眼的地步:“方才多有得罪。齐光仙君,请。”
我昂首走进阆风宫,直奔莲花池而去。
70.
不出我所料,她果然在莲花池边赏鱼,旁边还守着两位仙娥。
其中一名仙娥瞧见我,应是记起我当年的荒唐事迹,神色登时戒备起来,俯下了身子,在雱辛耳边窃窃低语。
那头曳地乌发忽地一动。
她回过身,看向我。
除却那双眼睛以外,雱辛与伏清其实生得极为相似。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迎风而立,皆是飒飒其姿,飘然出尘。
她微微笑着,并无敌意,反而有几分亲近之色:“你便是少箨吗?我自表哥口中,听说过你的许多事。”
说什么?说我那次趁你睡着,溜进你房内看烙纹印记,却险些被他掐死的那件事吗?
我想来都觉得可笑,沉默了会,道:“既是关于我的,那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雱辛听后,柔声劝我:“自然有许多好事,你何必如此妄自菲薄?”
我明白她不过是在撑一些场面话,好让我不至于太过难堪,故而我不再多言,只是直接切入正题:“不知可否移步别苑一叙?”
雱辛微怔,继而微笑点头,手被旁边的仙娥托着扶了起来,便要为我带路。
我见那两个仙娥也要跟去,又开口道:“我的意思是,只你我二人。”
闻言,那年岁稍长的仙娥登时竖起眉,好像听到了极为可怖的事,失声叫道:“雱主!不可!”
雱辛沉吟片刻,却是点头应了。不顾那仙娥的说辞,温声屏退了二人,对我柔柔一笑:“少箨,你随我来。”
71.
我忌惮有人偷听,一路上缄口不言。
直到进了屋子,见雱辛将门关上,才开口道:“真君此趟,已顺利取到苍阗神血。想来真君已同你说过,以此物为引,可彻底根治你的毒火之症。”
她脸上却无半分得救后的欣喜,白玉青葱的指尖紧攥住袖口,追着问我:“表哥可是受伤了?”
倒是情深意切。
我颔首:“真君受了伤,此时正在咸阴静养,过些日子就会回来了。”
“伤得可还严重?”
“应无大碍。”
她这才松了口气,眼睛荡开轻缓笑意:“少箨,你或许不知道,我等这一天,已等了千载余年。”
我随声附和:“想必真君等这一天,也等了千载余年。”
雱辛眉眼低垂,再开口时,嗓音又放柔几分:“你此趟,是为给我送这药引而来?“
不错,我来送死。
我面无表情,淡声道:“不止是苍阗之血,雱主,我也是药引之一。”
“古书上记载的不全,取到苍阗之血后,若无我相助,贸然入药,只会加剧你的死亡。”
“所以我来这,是来为你换血。”
她笑意倏忽散去:“为我换血?少箨,可是表哥逼迫于你?”
我为他做事,又岂需他逼迫?若是我不想,他又怎能逼迫我?
“是我自愿。”这四个字掷地有声。
“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何苦做到这般田地?”雱辛面色不忍,却又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迟疑问道,“你……喜欢我表哥?”
我摇头,喃喃道:“或许是我亏欠他。”
事到如今,谈喜欢二字,已是言之过轻。只盼望你病愈如初,让他如愿以偿,以了我心中执念。
72.
我不再多言,掐指捏了个决,在门上下了禁锢,以防这三日内有人擅入此地。
指尖聚出风刃,在掌心利落划出一道口子,又拿出先前饮了苍阗之血的小刀,以己身为承载容器,将苍阗精血与我的血尽数融合。
这才抬眼看向雱辛:“雱主,把手给我。”
雱辛依言摊开掌心,递到我眼前。
风刃锋利,在她掌心亦划出道口子。我眼尖地发觉她身子正轻微瑟缩着,不禁问:“疼吗?”
她摇摇头:“往日毒火发作时,比这还要疼上百倍千倍。”
我略微动容,继而衷心笑道:“你捱过来了。以后的日子,就不必再受苦了。”
说着,我覆上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凝神闭气,将心头血逼至掌心,自交接之处渡给她。
开始时并未有任何感觉,只是时间越久,我便越觉得难捱。四肢的蓬勃生气,正在极缓慢地被一点点抽离体内。
我想我如今面色一定不太好看。
“少箨,你还好吗?”
恍惚间,我竟像是看见了伏清,他眉间萦绕愁绪万千,似是在担忧我。
他也会担忧我吗?
我恍神一笑,下意识地想安慰他。然而凝神看去,眼前哪有什么伏清?分明是雱辛那张极为肖似伏清的面容。
原来是我看错了。
我心里失落,面上却不显,道:“我无事。”
雱辛却不信:“可你脸色……”
“我脸色一向如此。”语罢,不待她再开口,我已不动声色地将话题移了开来,“还要这样呆上三天,着实无聊透顶。不如你同我说说真君以前的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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