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事?”雱辛沉默半晌,竟露出了些许怀念的神色,“你莫看表哥他今日是这幅冰冷性子,其实以前,他性情可是飞扬跋扈极了。”
我听到这里,倒真的有了几分兴趣,轻声催促她:“你继续说。”
“东极的禁令,都被表哥给犯了个全,偏他生来就是圆满仙格,前途无可限量。姑父每每想要重罚他,却总是不忍。就这样过了百年,每逢他出街,都无人再敢出现在他身侧。”
“他长相随我姑母。我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把他误认成我表姐,闹了个不小的笑话,差点被追着打一顿。”
“但他看我年岁尚幼,还是个小姑娘,到底也没忍心下手。我便觉得……他其实也不若传闻那般可憎,应当是个十分容易心软的人。”
“这之后,我总喜欢缠着他。他开始不肯,后来见赶不走我,也就不再赶了。”
“表哥不知道,我其实十分羡慕他。他不若我活得小心忐忑、谨言慎行,而是活得潇洒肆意,活得不受约束。这是我心中所向。”
说到最后,她声音渐低,几近呢喃。
“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或许是我那时擅作主张,一厢情愿地以为这样是为他好,却反倒害了他。”
“或许是我将表哥毁去,也是我……害他被永远囚困在阆风宫里,再也出不去了。”
73.
雱辛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事。
我却已听不清,也看不清,心头血源源不绝地流出,带来的也是越发浓厚的无力感。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无言默数着时间。
再到后来,我连默数时间这个举动都做不到。因为意识混沌的时刻,远远比意识清醒的时刻,要多得多。
不知过去多久,我正介于半梦半醒之间,听得雱辛在我耳边说道:“还有一个时辰,就是三天过去了。”
我掀了掀眼皮,心里却无半分解脱的快意,只是默默想着,原来还有一个时辰。
以前为何不觉得,三天竟是这样长。
她的声音好像自远方传来,朦胧万分:“你愿意为我换血,我很感激。为了我受这十年的煎熬,我皆记在心里。若是有机会,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但是……”她顿了顿,又道,“只有表哥,恕我不能退让。这加诸于身的千年痛楚,不仅仅困住了他,也困住了我。”
“少箨,我对他的感情,远比你对他要更深得多。”
闻言,我在心里笑了一下。笑她,也笑我。
机会?早就没有机会了。
若我这十年间从未耗损过一捧心头血、从未折损过一分修为,或许还有条活路摆在眼前。
事到如今,她其实真的无需担心,我还会跟她争抢一些什么。
若不是我已说不出话,或许我真要祝贺一句。
祝贺他们苦尽甘来,终成眷侣。
祝贺我功成身退,脱离苦海。
74.
我未撑过这一个时辰,意识只清明了片刻,又再度陷入混沌。
我想我应是要死了。
迷蒙间,我好似又回到了清都台。
棠花似雪,纷纷而落。
我立在那玉台前,指尖触着那八棱海棠的冰雕,有只手轻柔覆在我手背上,耳边传来的声音,如朗朗明月,又似徐徐清风,沉醉动听。
“祈永结同心,祈矢志不渝。”
那冰雕裂开,重现生机,花苞颤颤巍巍地撑了开来,竟孕育出无数只灵蝶,蝶翼晶莹剔透,每一次扑扇开合,都会落下点点荧光。
有只灵蝶飞过我眼睛,绕过我发梢,最后停在我唇边,蝶翼微颤,就好像印下了一个珍而重之的亲吻。
那人自背后环住我,声音微微带着笑意。
“若你我有缘,棠花才会化蝶赐吻。少箨,你看,我们二人,是有缘分的。”
有缘分……
不是……无缘吗?
身子忽然不受控地颤抖起来。我只觉天上仿若降下一张密密实实的网,将我压得透不过气。
此时,耳边又传来那千万道鼎沸人声,这回我终于听得清楚。
无论是冰冷的、热切的、亦或是悲戚的。
那声音自始至终,说的都是这两个字。
“云……杪……”
第33章 故人入我梦·其一
75.
今日是干桑主人北渚真君的寿宴大典,以往我们冠神族并不会被邀请在列,不过今年破了例,许是沾了云杪的光。
族中本只打算派云杪前去贺寿。
毕竟冠神族已没落了近万年之久,而他作为族中唯一一朵并未夭折的冠神花,生来即是仙格圆满,飞升成仙指日可待。
族长还常说,冠神族若是想重振昔日荣光,全都要仰仗云杪了。
未曾想,云杪竟执意带上我一同前去参加那寿宴大典。走前,族长拄着拐杖,狠狠剜了我几眼。
他素来不喜我,也不喜云杪与我厮混。
每每见到我,他总是要对我说教上一通,那几个字翻来覆去无非就是:“冠神族振兴在即,你既是云杪亲选而出的伴生枝,那生来便是要为他去死的。这是你的宿命,也是你的使命。所以——你最好不要动一些不该有的歪心思。”
我不懂他嘴里说的歪心思是个什么意思,但也不欲争辩,只是睁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族长见我这幅模样,更是气急败坏:“废物、废物、废物!为何会挑中你这样一个废物?你真是……连做伴生枝都不够格!”
不错,我的确是一个废物。
我生来仙格残缺。
也许是上辈子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恶事,上天也容不得我,于是将我那一身仙骨活生生地给剥了下来。
是以,此生我注定无缘仙途、难有所成。
族长他瞧不起我,也是自然。
无需辩驳,也不必辩驳。
“族长教诲,少箨自当谨遵在心。”
我低下头,语气毕恭毕敬,情绪无一分波澜。
76.
我最终还是没那福气亲临寿宴大典。
还未进殿门,守卫扫视我几眼,面上噙着冷笑,说今日典礼隆重非常,我身份低微,不可入内。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又看了眼云杪。
其实今日我与他穿的皆为烟青色华服,用的是极名贵的料子,还以银蚕线在袖口勾出了冠神花的纹路。
可惜气度不同,便大相径庭。
他穿起来是清峻如月,换作是我穿,倒像是偷穿了主子衣服的卑贱/货色,滑稽又可笑。
云杪握着我的手紧了紧:“这是我带来的人。”
侧目看去,他仍是一副笑意盈盈、温润谦和的模样。然而,我作为他的伴生枝,与他灵识紧密相连,知他此时隐有怒意,只是面上不显罢了。
他为何而生气?我不知道。
今日毕竟是寿宴大典,我不愿在此多生枝节。反正我被别人看轻,也不仅仅只有这一回。
使力将手从他掌心抽了出来,我淡淡道:“既然如此,我在外面等你就是。”
闻言,云杪凤目微黯,秀眉轻蹙,露出伤心神色,就好像我做了什么令他难过的事一般。
我着实怕极了他这幅神色。
他生得好看,平日里又总带着笑,身边桃花自是不少。故而他每次被我伤了心,作出这幅神态,都要惹得族中女子为之心碎。
心碎过后,她们就将这笔账算在我头上。
路上见到我,都要骂上一句:“不知好歹。”
其实我已尽力学着如何不让云杪伤心,但神木本就无心,这对我而言实在太难。
我喉咙梗住,不知说些什么,只能别开眼,不去看他神色,转身走了。
“少箨。”
他叫了我一声,我没有回头。
77.
眼下正是寒冬,天上飘着鹅毛细雪,积雪重重,将脚底花海铺成一片霜白之色。
以我站立之地为界,隔开两地,左边是无垠雪地,寂静冷凄。右边是辉煌宫殿,歌舞升平。
无论是冷凄之景,亦或是祥和之象,都与我无太大关系,勾不起我丝毫兴致。惟有在抬手拂去身上碎雪时,我才会稍稍动作一下。
忽然,我眼神微动,竟在漫无边际的皑皑白雪中,瞧见了个秀丽身影。
那人披着白色兜帽,身上白衣委地,只垂下几缕乌发。若是不细看,他几欲要与雪地融为一体。
寿宴大会既已开始,为何除了我,还会有人在此地……堆雪人?
不错,就是堆雪人。
他动作不太娴熟,团出来的雪球也是奇形怪状。由此可见,他最后的成品定是不堪入目。
再看下去,也不过是蹉跎我的岁月。
我转开眼,想离开此地,脚底却像是生了根,难以挪动半分。到了后来,我索性服从于自身的意愿,默然注视他许久。
看那雪人逐渐成型,又看那少年绕着雪人走了一圈,颇有些自得之态。
真蠢。待我察觉过来的时候,嘴角已不知不觉地扬起个极轻的弧度。
还没等我明白为什么要笑,那少年仿佛察觉到什么,突然转过头,与我四目相对。
他许是没想到此地会有人,神情倏忽一变,挥袖召风,将地上的雪人彻底毁去,随即冷着脸冲我走来。
云杪曾同我说过,若是有人这样看着我,还冲着我走来,那他如果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就是喜欢我。
所以我想也不想,待他气势汹汹地走到我面前时,脱口便道:“我叫少箨。”
“……”
他陷入静默,脸色登时古怪了起来,凤目洇蕴着湿润水汽,清凌透亮。
像是在瞪我,又不像是在瞪我。
我这时才发觉,他原来生着一双与云杪极其相似的凤目,眼尾微微挑起,斜斜入鬓。
只是内里却十分不同。
云杪无论何时都是副眼波流转、含情脉脉的模样,那双眼睛无论看向谁,谁都会忍不住在其中的温柔里溺毙而亡。
这人不同。
一看脾气就不太好。
果然,他自沉默中抽身,语气凶狠无比:“我没问你的名字!”
不问我的名字……
我平日里极少会作出表情,此时却难免惊诧:“你不想问我的名字,难道是喜欢我吗?”
这是云杪告诉我的,他总不会骗我。
那少年脸色更差,嘴巴张了又合,似是想出言反驳我几句。然而到头来,却只憋出个意味不明的冷哼,颇有些虚张声势的意味,随后转身离去,步履匆忙。
他不反驳,便是默认?
我目光落在他背影,那白色衣摆长长迤逦在霜雪上,却半分不失色,反而更显莹莹清光。
我不带丝毫绮念地想,他穿白色可真是好看。
78.
正出神着,忽觉身上传来莫名重量。
我收了笑意,垂眼看去,原是披上了件毛领披风。
云杪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侧,凤眼含笑,侧头看我:“夜间风雪大,莫要着凉了。”
木本无心,不通五感,我连凉意都感受不到,怎会着凉呢?
此举对我而言,不过是无用之功。
不过这句话我识趣地没说出来,若是说出来了,他大抵又要被我伤了心。
我伸起手,紧了紧披风,手落在那毛领上,无意识地捻着其中毛发,默然出神。
无言片刻,云杪开口问道:“你怎会认识东极少君?”
东极少君?这个称呼于我而言极其陌生。我迷茫地眨了眨眼,继而摇头:“我不认识什么东极少君。”
“我方才走来,还见着你们在聊天。”云杪顿了顿,凤目微沉,“你在同他笑,你与他很熟?”
“不熟,只是一面之缘。”我如实回答。
“不熟便是最好。此人是东极出了名的小霸王,行事乖张、飞扬跋扈,无人敢近他身侧半步。你以后见着他,需多提防留神。”
云杪从不会骗我。
我点点头以作应答,沉吟少顷,鬼使神差地道:“他的眼睛十分像你。”
“哦?”他尾音勾得动人,凤目流转着潋滟波光,死死盯着我不放,轻声问道,“那是我好看,还是他好看?”
若是让我说实话,我或许会说:“平分秋色。”
只是每次我说实话,都会惹得云杪难过。久而久之,我已不敢在他面前袒露心迹。
想了想,我道:“他不若你三分颜色。”
云杪微微一笑,却是不信我的说辞:“你说的是实话,还是只是骗骗我?”
我见无论如何都骗不过他,索性也不挣扎,淡声道:“你与我本就灵识相连,若是想分辨真假,不若亲自一探。”
“少箨,我已不敢。”云杪垂下眼帘,声音仍是温柔动听,却又掺杂着莫名情绪,“隐私之事,是不可随意窥探的,即便是……你在意之人。”
我茫然道:“我听不太懂。”
听我这样说,他又用那种很难过的神情看我,碎雪覆在他的眼睫上,稍稍一动,便簌簌而落,像是难过地落了泪。
他为何要这样看我?我是真的不明白。
可他同我说,若是四下无人——
我侧过身,上前一步拥住他,动作生硬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他平常被我伤了心,作出这幅神态来的时候,若是四下无人,我会抱住他,拍三下,他便不难过了。
这是他教我的。
果然,我不过拍了三下,他就低低一笑,气息拂过我的耳朵,声音轻得仿若叹息:“算了。只要你活着,就算是骗骗我……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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