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了却心中一桩大事。
踏出门前,我随手理了理外袍,而后视线不住下落,发觉有块鎏金令牌系在我腰间。
这是东极令牌。上次我借着这块令牌混入了阆风,之后……就一直没有机会还给伏清。
那时我没想到,我与他竟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只是,许多话既然已经说出了口,就再无回头的余地,而我也不能回头。
当然,又何需我回头呢?今日过后,想必他也不想再见我了。
指尖抚上了令牌的边缘,我想将这令牌扯下,却怎么也使不上力。一半因为犹豫,还有另一半,则是我不可为外人道也的隐晦心思。
有这块代表东极主人身份的令牌,过会去干桑,想必会好行事许多。而且,若是到时候归还令牌,我或许还能远远地,再看上伏清最后一眼罢。
这世上不会有比我还卑劣可憎的人了。
即便我明白我不能为他动心,但想到离别在即,竟还是……无法真正做到决绝。
131.
揽月枝本不用于赶路一途。是以,去干桑的路途虽算不上遥远,仍是花费了我许多工夫。
此时日头将沉,眼前花海秾艳,披着层粲然金光,却已没了那个簪着嫩黄小花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两个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的守卫。
我有些失落,却很快就打起精神,将那腰牌取下,置于手心,沉声道:“我奉东极主人之令来此,烦请让行。”
本以为搬出伏清名号,此行会顺利许多,却不料,那两个守卫看见了我的脸后,对着使了个眼色,就双双向我袭来。这攻势来得突然,我一时不察,被他们用金索制住了手腕。
惊疑之下,想运力反抗,灵力却已空荡无存。
这金索有诈!
我不能露怯,抬起脸,低声斥道:“这是什么意思?你们胆敢对东极不敬?”
“自然不敢。”他们异口同声,“但你不是东极的人。”
我强作镇定:“什么意思?令牌还能有假?”
“令牌是真的不错,而你——”左侧守卫眯起眼,微微凑近看我,“错不了。那张画像,我看了百遍不止,绝无可能认错。你就是帝姬要找的人。”
“是静姝?”我怔住。
为何又是她?
那人不答,拈花召风。那洁白花瓣乘着风,颤悠悠地飘远了。事了,他转过头,见我仍在挣扎,瞪我一眼:“这金索只有帝姬可解,你耍不出什么花样,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
我微微喘气,自知挣扎无用,也不欲白费力气。不多时,无数流萤翩然而至,伴随着银铃脆响,女子缓缓走出,红衣乌发,娉婷身姿。
她斜斜往这边瞥了一眼,脸上浮起莫名笑意,红唇轻启,声音如同浸了蜜,勾着尾音上挑:“少箨哥哥。”
这四个字听得我周身发冷,说不出话。
身旁守卫却一改嚣张气焰,微微弯下腰,手在胸前画了个圈,高声道:“恭迎帝姬。”
她颔首,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将目光落在我身上,敛眉低语,好似受了万般委屈:“哥哥见着了我,都不愿打声招呼吗?”
“快唤帝姬!”守卫厉声催促。
我动了动唇,却无论如何出不了声。或许在我心里,到了此刻,还是更愿相信……眼前这个人,是琳琅天阙上陪我观星侍花的静姝,而不是什么干桑帝姬。
“看来哥哥是真的不想见到我,我实在太伤心。”她挥手屏退守卫,抬步走到我面前。
与寻常女子相较而言,她身量偏高,甚至可与我平视。此时她微抬着眼,竟是以上位者的矜贵姿态,审视着我:“哥哥面色好苍白,身子是还没休养好吗?”
我无意与她寒暄:“为何他们会有我的画像?现在像这样把我捆住,也是你的授意吗?”
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答非所问道:“哥哥的一切,我自然都是了若指掌。”
说着,嫩白指尖落在我手腕,摩挲了几下,嗓音轻柔:“哥哥现在,应是晓得疼的滋味了罢?若是受不了,开口求求我,我就将这金索撤下。”
那金索缠得确实很紧,不消看我都知道,应是已勒出深刻血痕。我却感觉不到疼,只觉得身子很冷,心也很冷。
向后缩了缩手,我躲开了她的触碰。
“那日在寻芳殿,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但没敢问出口。”
静姝被我避开,神情有些讶异,手停在空中,许久都没有放下。
“我所认识的静姝,会教我观星赏月,亦会陪我侍花弄草,且本性纯良、率真开朗。她从不会这样笑,也不会这样与我说话。”
顿了顿,我道:“你是这十年来陪我观星侍花的静姝吗?还是说,无论在琳琅天阙,还是在干桑,本就没有静姝这个人?”
她听得眸光微沉。半晌,冷笑一声,语气已是截然不同:“你这人好生无趣。旁人待你逢场作戏,你总是假戏真做。好罢,你既然没被这金索捆够,想多遭遭罪,我岂有不成全你的道理?”
语罢,那曳地水袖蓦地伸出一条红绫,卷上了我的腰,来回打了个结系紧,将我生拉硬拽地扯向前走了几步。
“你……”我顾不上狼狈,目光落在这条红绫上,神情恍惚起来。
静姝忽地转变语气,极为娇怯地道:“哥哥今日就要成婚了,我总想着要送哥哥一份大礼。”
听见这句话,我心头更冷,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那天扮作阿笙的人……是你?”
“哥哥好聪明。”静姝舔了舔唇,眼里带上笑意,“让我猜猜。你今日来,是忆起了前尘往事,想来找老朋友叙叙旧罢?”
我顿觉语塞,不知该说是还是不是。
她见我不语,挑起眉,自顾自地道:“既已见过了我,那该见见阿笙了。”
这一路上,她步履悠哉,时不时地还会在花海中停下脚步,摘下几朵花攥在手里。就这样默然走了许久,我随着她穿过蜿蜒曲折的小径,向坡上行去。
这山坡上没有苍翠绿意,没有娇繁春色,惟有杂乱不堪的野草肆意生长着。
除此之外,还余下一块突兀立着的无名石碑。
我看着静姝将手中花束置于碑前,呼吸忽然急促起来,隐约意识到什么,却不愿相信,执意问:“阿笙在哪里?”
她抬起手,指向那无名石碑。
“哥哥,我先前送你的那两个惊喜,你好像不太喜欢,不知这第三个惊喜,合不合你心意?”
我没敢再看那石碑,死死瞪住静姝,嘶声道:“你胡说!没有看见阿笙的尸首,我不信她就这样死了。”
静姝讥笑出声:“事到如今,你还要自欺欺人?真身毁去,是魂飞魄散、神形俱灭,哪里还有尸首可言?”
语落,我沉默下来,好像成了具风化多年的尸骨。没有皮肉、没有五官、没有思考,甚至快连心跳声都遍寻不得了。
对,我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真身毁去,是神形俱灭。
所以我才更不愿相信,她会与云杪一样,走得这么干脆,竟然连一丝念想都没有给我留下。
“你飞升后,将她忘得彻底。我见她孤身在冠神族,就遂将她带回干桑照料。你应该不知晓罢?阿笙听闻你没死,这十年来,没有一日不是想着要见你。那天,她得知你要来,更是激动得夜不能寐,挑了身最好的衣服,接了守卫的班,早早地就守在结界那处等你。”
怪不得……那日领路的人会是她。
“可惜那时,你眼里只装着清英真君一人。她想与你多说说话,你都不肯。”
为何那日……我要走的这么匆忙呢?
腰上红绫和腕间金索,都被静姝撤下。我没了禁锢,跌跌撞撞向前几步,抚摸着那块石碑,只觉肝肠寸断,快要站不住脚。
“阿笙,我……”
明明有许多话想对她说,却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因为无论是“我回来了”,或者是“我很想你”,现在说出来,都好像太迟,也太过虚伪。
好半天,我才勉强平复思绪,轻声问:“她……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给我?”
“东西?”静姝摊开掌心,青光闪过,一尊笑意盈盈的木雕赫然入目。
“哥哥还记得这个吗?”
“记得。”我眼里泛起光,想从她手中接过此物,她却不依,握着木雕后退几步。
“十年前,你明知死局可破,却不肯接过砚冰,只留下此物赠予阿笙,对吗?正巧,我那日路过,对此心生喜爱,于是据为己有。哥哥会怪我吗?”
“你怎会——”知道死局可破这件事?
“倒也要多谢这个木雕。”她冷声打断我,“那日在暗层,你听到伏清说他从未对你动心的时候,是不是很难过?但我想……或许是他更难过一些吧?”
我怔然:“他为何会难过?”
“我那时说,这个木雕,你不止送过他一人。你送过我、送过云杪,最后才轮上他。”
“他视若珍宝的,不过是你不要的东西。”
“至于我手上这个,是你失忆前,送我的定情信物,而你与我本来就快要成亲了——我这样说,你猜他信是不信?”
怪不得他那日……举止会如此反常。
“并且我告诉他,若你有朝记起前尘,照你的性子,定会毫不犹豫地就将他放弃,就跟当年一样。他那时的脸色,真是难看得我都替他揪心。”
静姝稍顿,眼神微冷。
“即便如此,我让他二择一的时候,他竟还是犹豫不决。不过十年,你就让他对你如此死心塌地。哥哥果真是好手段。”
怎会是毫不犹豫?我犹豫过的。
只是,既已记起前尘,我无法再去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与伏清在一起。
我做不到。
想到这里,心口又抽搐着疼了起来,思绪随之清明几分。
“帝姬究竟为何要这么做?”我忍着怒意,逐字逐句罗列她的种种罪行,“你先是擅自夺走我送给阿笙的木人,又在伏清面前挑拨离间。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静姝轻声重复着我的话,脸上浮起令人发怵的森然笑意。
“看见你痛苦,我方可开怀。你所珍视的人,我都要通通毁去,才能安心。所以,你想让阿笙活着,我偏要让她死在你手里。你种下四犯朱砂,想与伏清结永世之缘,我就偏要让你永生永世都不能与他在一起。”
真是好大的口气。
我怒极反笑:“你凭什么笃定我会收下砚冰?”
她道:“若是寻常时候,我自然没有把握。可你受了毒针,不是吗?”
那根针……
我不禁变了脸色:“不是说只会令人暂时四肢无力、口不能言?半柱香之后,毒性便自行散了?”
“毒性散后,方为正戏开场。”静姝指指心口,“你的所有欲|念,都会在那刻被无限放大。”
“所以我故意对你说,离火境凶险万分。你这般在意伏清,自然不会让他孤身涉险。若是这时有人跟你说,她能帮得了你,你会拒绝她吗?”
“所以……”我稍作思索,终于理清此事脉络,“你一直在利用阿笙?”
“谈何利用?”静姝不以为意,“是她自愿。十年前是,如今亦然。”
“你究竟为何知道她十年前——”我收了声,凉意自脚底窜起,直逼头顶,“当年告诉她砚冰能破死局的人,就是你。你从那时起,就在利用她?”
“本是为了用她的命来换你的命,省得云哥哥白下界走这么一遭。”她叹口气,“谁知你性子这般顽固,一点儿都不愿领情。”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原来阿笙遭遇的一切,皆是因我而起。念及此处,我心里愧疚难当,望着静姝的目光越发森寒。
“你恨我,想报复我,大可冲着我来,阿笙何辜?你究竟、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静姝摇头:“这世上许多事情,都比直截了当地取走你的性命,要有趣得多。如何,亲手杀掉在意自己的人,这等感受,是不是美妙极了?”
我咬牙道:“疯子!”
见着我怒不可遏的神色,她更是笑得开怀。
“妙极、妙极。阿笙不愧是我的好阿笙,竟能让我见到你这番模样,倒也算是死得其所。等明日,我就差人将这里重新修缮一番,总不能这般亏待她。”
有一瞬间,周身似腾起股无名戾气。
我收紧指尖,恨不得当场取她性命,再以她的血来祭阿笙的碑。这想法犹如昙花一现,稍稍露了个头,又被我竭力遏制住。
至于那些遏制不住的怒意,悉数化作指尖风刃,向她袭去。可惜我灵力已比不得全盛时期,以她本事,若是要躲,显然极为轻松。
不料,她并没有避开的打算,任凭风刃划过她明艳白皙的面容,留下一道极深的血痕。涂了蔻丹的手指在那道血痕上辗转流连,神情竟是复杂难辨。
一击得手,我却也未觉得快意。
“十年,即便是花草树木,都该养出了些感情罢?你这样利用她,不会觉得内心不安?”
“……她不过是个半妖,生来不为天道所容。我让她死,是为她好。”
她抬起眼,眸中秋水盈盈。
“你怎敢这般义正严辞地指责我?这一切,难道不是你自己造成?”
“你说什么?”我实在佩服她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若是当年,你就死在灵火里,这番闹剧,不就不会发生了吗?再退一步,渡劫那日,你干脆就自私一些,选择舍弃阿笙,云哥哥便不会为了成全你,将多年心血付诸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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