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用了半盏茶的功夫,巫山玄丹已是尸骨累累、血流成河,空气弥漫着腥臭的锈气,再寻不得昔日山清水秀的好风光。
我面色变换,几欲作呕。
方才的快意顷刻间烟消云散,只余下一个声音在耳边挥之不去,漠然地重复着:“看看你,到底成了什么鬼样子?”
我……
我穷凶极恶,滥杀“无辜”,就连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也不放过,是罪无可恕。
剑下冤魂无数,以后还会更多。
再不久,我或许连自己是谁都要忘记,变作一个令六界闻风丧胆的怪物。
无所谓了。
既然决意踏上这条不归路,我便要天命都惧我、怕我。
只要结果尽如心意,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不在意,也不关心,更不会后悔。
肩膀搭上一只手,我侧目,明燎眼带担忧,张口欲言。我对他摇摇头,眼角余光避开这幕炼狱景象,问:“华盖在哪?”
明燎道:“方才有妖来报,说华护法与云翳缠斗,难分高下,不慎间竟让云翳抽身而退。护法中伤不轻,需尽快调息,难以久留于此。是以,我们得尽快些……必须赶在仙界动兵之前,寻见昭华。”
事不宜迟,我遣退众妖,只留明燎与我共赴眠水涧。掌风破开水帘,我飞身跃去,脚尖甫落地,便轻声唤:“昭华?”
水声涓涓,连绵如网,轻易就盖过我的声音。
越是步入深处,周遭寒流更甚,雾气结作冰凌,悬于石壁上侧,流映熠熠光华。
直至眠水涧尽头,我仍是没遇着任何人影,却反而瞧见一座用冰雪雕就而成的棺材,左右两端各凿小孔,穿以玉石铁链,置于高台半空。
飘飖轻雾状若青烟,又似花枝藤蔓,编织而成一个巨大的蚕蛹,将冰棺尽数包裹其内。
“……玉簟。”明燎凝神细观,“玉簟冰棺。”
“那是何物?”
“此棺本为死者而制,使之尸身不腐,后有人发觉,若将活物封入棺中,以其生息滋养棺中玉簟,可使入棺者拥有无尽寿命,但代价亦是惨烈——”
“什么……代价?”
“他再不会醒来。”明燎轻叹,“如此得到的永恒,已经并非永恒,而是执念。”
我心神剧震,挥剑斩断玉石锁链,掌心聚风,将直直坠落的冰棺自空中接过,平稳置于地面。
急走向前,待看清冰棺里那人的相貌,周遭吹拂的寒流几欲将我整个人活活冻住。
“你说……”我牙关打起颤,“昭华再不会醒来?”
那双浅灰色的,时而冷傲,时而促狭,时而温柔的凤目,阖作一条如月的线,长睫洒落淡青阴影,更衬得面容莹润白皙,不见任何衰竭之象。
我想去探昭华鼻息。
然而刚伸出手,我蓦然发觉——
方才因犯过杀戒,我那双手分外脏污,与他纤尘不染的姿态相比,我难免觉出些自惭形秽的难堪,与几分不能为人道也的悲哀。
下意识地想蹭蹭衣摆,可就连我那身蓝衣,也早就看不出先前的颜色。旧的血迹溅上,又被新的血迹所覆盖,最后杂糅成偏黑的红。
鼻间除却冰冽的雾,只有铁锈的腥,无声无息地渗透我的皮肉、心脏、灵识……
渗透我的全部。
“昭华,昭华……”
每多唤他一声,多看他一眼,我的难堪与悲哀便深刻一分。
终于,我再难忍受这等煎熬,错开视线:“明燎,你带着冰棺,随我先回一峰寒岫。”
出了眠水涧,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意欲对付仙界截杀,却不料,直到迈入妖界辖境,我都没有见到任何疑似追兵的身影。
此次剿灭巫山玄丹,可谓大获全胜,甚至没损失一兵一卒。
这实在太过顺利,顺利得有些蹊跷。
难道,云杪是以玄丹做诱饵,挖了个坑让我往里面跳?我真不明白,我现下已经一无所有,他究竟还想怎样利用我?
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念头甫起,我就觉得头疼欲裂,神智混沌万分,难以继续思考,只道得赶快燃起升霄灵香。
这些……都是小事。
既然是小事,那么想不明白,便不想了。
我现在修为大增,待数年后,《玉翼蝶煞》练至化臻境界,届时六界之中又有谁能与我比拟?
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
为破玉簟冰棺,华盖阅尽奇书,为我觅得良策。
——人界沄洲城,世代供奉宝物映蜃,可破解雾障,引渡迷途行旅,与那失魂心相。
镇城之宝,不可随意外借,只得使些下作手段,譬如去偷,去抢。
明燎劝我慎重,沄洲城乃京都直辖。此行若败露行踪,轻则积怨,重则交战,实为不妥。
升霄灵香犹自燃着,我放任自己思绪与这连缕青烟交织重叠,晃晃悠悠地荡过窗棂,飘向远方。
半晌,我道:“不必再劝,此事我已有定夺。”
行窃,当然是孤身更为妥当。
我推却明燎同行的提议,依华盖的情报,在沄洲城耐心候了半月。半月后,城主骆寒野亲赴京都。
毫无疑问,今夜就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我日日翻阅沄洲城图,早已将路线熟记于心。待入夜,我幻作红珠凤蝶,潜入沄洲地宫。
重重机关,拦得住庸人,拦不住我。
我破开暗格,夺来映蜃,细细观阅,发觉此物虽是宝物,外观却并不惹眼,似面寻常铜镜。
时间紧迫,我将真品收入囊中,又幻出赝品,依照先前的陈设置于暗格内,推动环扣将其闭合,只道是能多瞒一时便多瞒一时。
待借用过后,我会将映蜃原封不动地送回。
虽然人界早晚得归我掌控,不过,靠偷靠骗得来的东西,我不稀罕。
正想故技重施,以红珠凤蝶的模样原路返回时,我眸光一晃,眼前景物或虚或实,难以看得真切。
戾气渐为上涌,我暗道不妙,若是此刻《玉翼蝶煞》发作,我恐会将沄洲全城屠戮殆尽,这并非是我此行目的。
我盘腿坐下,飞快封住肩上两处大穴,试图以打坐理顺内息,将这阵戾气暂缓。
或许是因我今日心境颇为平和,此番应对竟真取得成就,只需再运转半个周天,这阵戾气就可被我彻底化解。
就在此时,暗室不远处的机关轰隆作响。不消须臾,石门被破,错乱的脚步声涌入。
“先生实乃神机妙算,果真有贼子图谋我沄洲宝物!”
“贼子,受死!”
我置若罔闻,默默想着,只要再等一会,再等上一会……
劲风扑面,寒芒直取我心口。
我不躲不避,打算硬接下这一剑,待克制《玉翼蝶煞》后,再给他些教训瞧瞧便是。
却不知为何,来者剑尖本已抵上我心口,又反手挽了朵剑花,转而刺向我肩脊,恰破开我所封住的穴道。
内息霎时凝滞,方才节节败退的戾气反扑而上,势劲更猛。
前功尽弃,我想。
再清醒过来的时候,我正站在本该喧哗热闹的长街上,茫然四顾。
那些摆摊还未来得及收起,数排灯笼高高悬着,洒落暖橘色的柔和光芒,莹白宣纸却被溅泼数捧鲜血,仿若寒梅妆点其上。
我伸手去触碰,还能感到些许余温。
周遭很静,杳无声息。
我只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慢过一声,一声沉过一声。
仿若大限将至,再无生趣。
默然而立半晌,待那失了的三魂归位,我才如同活转过来,抬脚向前走去。
每经过一具尸首,便数上一声——
一、二、三……
越往后数,我思绪就越显迟钝。
十二、十四、十九……
十九接下来,应该是多少?
奇怪,我以前最擅长数羊,连着数能数到一千都不带磕绊。怎么现在才数到十九,我就数不下去了?
我蓦然顿住步伐,回身看去,目光在血泊处打着转,又停在那些数不清的尸首上,想顺着望到尾,却好似陷入死局。
寻不见尽头,也找不到起点。
我几乎是有些迷茫地想——
这里是哪?
我为何会来这里?
这些人又是谁?
他们都是死于我手下吗?
最近我的记性,好像越来越差了……
头疼欲裂,我下意识地伸手想揉松眉峰,却见抬起的手掌覆着斑驳鲜血,仿若曾浸泡于血池,但又不觉疼痛,实在蹊跷。
更蹊跷的是,我囊中竟然多出一面铜镜,看样子分外寻常,连入我藏品的资格都没有。
刚起了扔掉的念头,指尖却将那废品攥得更紧。像是得见什么珍稀宝物,怎么都不愿松,与我暗暗叫嚣,不肯妥协。
——不能扔。你快拿着它,去救一个人。
我要救谁?
——是个很重要的人。
我有重要的人吗?
——有的,有的……你忘了吗?他弃红从白,只想博你欢心。他自贬身价,只为逗你开怀。他打探你的喜好,窥明你的过往,知晓你所有的丑恶与不堪,却从未以冷眼相待、恶言相向。
——他好像不舍得见你痛,不舍得见你难过,也不舍得见你犯险。更重要的是,他从未欺骗过你,利用过你。
他对我这样好,那我对他如何呢?
——你总让他难过,他却也没有怪过你。
这世上,怎会有这般莫名其妙的人?我心口泛起酸意。那他,姓甚名谁?
——昭华,他叫昭华。
原来他叫昭华。
景候昭华,人祗允庆。人如其名,真是令我望而却步的美好。
难怪呢……我盯着手上那面镜子,怔然想道,难怪我要救他。
取得映蜃,华盖即刻便要为昭华施法,七日内皆不容外物打扰。
我欣然应允,但在此前,我想与昭华独处片刻。
冰棺散开寒气,将他清丽眉眼氤氲得万分朦胧。我静静看了会,拨开那层附着的云雾,因不断搓洗而泛红的指尖轻触上他眉心,意图分外明确。
我想知道,那日在琳琅天阙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阖眼。
无数场景若走马观花,一一掠过。
云杪麾下竟纳入神兽苍阗这名大将,并与干桑、东极联手,逼昭岚退位让贤。昭岚自知大势已去,连反抗都不曾,一杯毒酒入喉,魂丧九天。
昭华得报,不顾伤势,自琼琯天强行出关,致使气血逆流,难以为战。又或者说……纵使他有通天之能,在无可逆转的颓然败势下,也是无能为力。
昭华,本该死的。
是伏泠娘娘舍命相搏,迫使云杪与她缔结血誓,命其永世不得伤害昭华分毫。
死前,她对着昭华笑:“你那时说的,其实母后没忘。祖训有道,咸阴子民,生当潇洒无拘、任游天地。”
“今日起,吾儿,你终于不再是樊笼里的鹤。”
“别怨,别恨,别哭……这并非腐朽,而是新生。”
“母后,真为你开怀呀。”
我蓦然撤下指尖,只见一滴水珠直直滚落,破开缭绕雾气,坠在昭华眼睫,颤悠轻晃,顺着面纹脉络静静流淌,仿若悲戚已极。
啪嗒,又是一滴。
“别哭。”
我几乎是手足无措地,想为他拭去泪水,却是越拭越多。到后来,我顿住动作,这才意识到——
原来是我哭了。
“倒是许久都不曾再落泪了。”我轻着声,也不知是想要说与他听,还是想说与自己听。
“云覆玉死后,我就明白,泪水是这个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只有在意你的人才会因为你流泪而心疼。那些不在意你的……往往只会因此而更加看轻于你。所以,之后纵是苦难随行,我都没有再为自己流过一滴泪。”
“没成想,竟然又为你破了例。”
我默然流着泪,在感同身受的悲痛里,生出几分心如死灰的平和来。
“你是劫难。以前想避,避不开。现在不必避了,我又不知道是否该将你留下,也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
“昭华。”
“你还愿不愿意?”
明知得不到任何回应,我却仿若不会疲倦地,一遍遍地问着。几近自虐般地,让那亘古不变的沉默,与我长久作陪。
之后七日,我不愿沉浸在永无休止的患得患失中,索性埋头于政事,忙他个昏天黑地,最后竟真教我与明燎顺藤揪出一个主和派的余孽。
那兔妖背地里又扇阴风又点鬼火,是铁了心要为前任妖王逢尤报仇雪恨。
恰好我心火正旺,索性将他收押在我房内,每日皆由我亲自逼供、处刑……无所不用其极。
兔妖很是硬气,哪怕再疼都没泄露过半点口风,不免令我敬佩。
敬佩归敬佩,他既是余孽,我断不能放过他。
对他仁慈,便是对我自己残忍。
今日,我心情不佳,多赏了他三百余鞭,见他半昏过去,又将他扇醒,道:“还不说?”
兔妖眼神涣散,终于有所动作,轻抬手指,示意我附耳过去。
我谅他虚弱至此,也翻不出什么花样,倾身凑上前,却被照脸吐了口血沫。
好极了。我抬袖抹了把脸,钳住兔妖下颌,冷笑道:“既然不会说话,舌头留着还有什么用?不如吾大发慈悲,替你割掉,如何?”
不待兔妖回应,我已卸去他下巴,两指揪过湿软舌尖,缓慢拉出。手中刀尖淬着寒芒,曳如飞鸟掠水,这么轻轻一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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