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石室暗门,前来迎驾的小妖眼疾手快地为我披上外衣。我目不斜视,任他摆弄袖袍,随口问:“仙界可有动静?”
算算日子,昭华应是已入住琳琅天阙,继位帝君了罢。
小妖答:“仙界帝君之位更迭,已改名号为崔嵬。”
很好。我轻抚衣领,向前走去。
昭华一切顺遂,我也可不必再挂怀。往后妖界征战频发,若是可以,我会给仙界留个清净,权当是回报他当年的恩……与情。
小妖紧随在我身后,接着道:“据传那帝君本是玄丹族族长,也不知——”
我如遭雷殛,顿住步伐,脸色难看至极:“玄丹族族长?”
小妖声音哆嗦起来:“是、是……”
“好一个,玄丹族族长。”
我气得发颤,险些要抚掌称赞云杪这一步棋下得实在妙绝。
借着除妖的名义,假意重伤,骗我仙骨还不够,又故作病态,依仗我对他的关怀,以云翳之口提出去鄢陵夺取神血。
他知晓昭华顾念亲缘,他知晓昭华对我的心思,他更知晓以我的性子,定会将神血揽为己责。
于是,此计可谓谋无遗策,一箭双雕。
继位大典在即,昭华却与苍阗苦战,被伤其元神根本,难以在短时内愈合如初。趁此机会,云杪便可乘虚而入。
妙,实在妙极。
我漠然道,这个人由心及身,皆是冰雪所化,盲目靠近,非但捂不热,还会平添满手殷红冻痕。
还好我已不对他再存任何妄念。
我以红珠凤蝶传唤明燎,命他为我搜寻昭华下落,刻不容缓。
明燎善追踪术,乃镜湖族长之子,是个我行我素、万事皆随便的狐妖。
他与我的相识,也是分外随便。
我继位妖王的第三日,明燎闻名前来认亲,说他爹与我爹是亲兄弟,论辈分而言,我得尊称他一句堂兄。
我看着明燎好似被抽筋剥骨,一个劲儿地往我身上贴的模样,堂兄二字到底没叫出口,挥手让他滚了,并且以后也不必再来。
今日得我传唤,明燎受宠若惊,扭着腰走过来,莹白下颌倚在我肩头,狐耳高束,媚眼如丝:“那个昭华……是我们家小烛罗的情郎吗?”
我分外不喜他轻浮态度,蹙紧眉头,将他推开,见他不依不挠,我终于板起脸:“明燎!”
明燎自讨没趣,转而卧上软榻,拨弄着垂落发丝。
“别多想。人家只是想劝你,世上好花无数,不必单恋一枝。仙界帝位易主,昭岚、伏泠身陨形灭,昭华下落不明,看这架势……是凶多吉少。先别急着瞪我呀,不妨扪心自问,倘若你是云杪,会放过昭华吗?”
“活要见人,死、死……”我轻下声,“就算是死,我也要看见他的尸首。”
明燎还欲接话,却见得华盖飘然而至。
他依旧是凝作无面黑雾的人形,体态轻盈,不发出丝毫声响。
“王。”
“何事?”我免去华盖的礼数,目光投向他身前漂浮的玉简。那点翠绿缀在黑雾上,显得分外醒目。
“是仙界派人送来的请柬,还望您过目。”他指尖微动,送出连缕黑雾,波动如涟漪水纹,将玉简徐徐展开。
我粗略扫了几眼,初时漫不经心,越往下看,神色便越严峻。及至落款,我终于捺不住怒火,挥手将玉简震作齑粉。
伏泠娘娘当年视云杪如己出,吃穿用度从未亏待分毫,昭华更是对他……就更不必说。
踏着至亲的尸骨残骸,以卑劣且不入流的手段登上帝君之位,竟还有颜面广发请柬,邀九疆六界共赴琳琅天阙,庆贺他与干桑帝姬的大婚?
他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云杪。”我气急反笑,“你有心邀约,吾只怕你无福消受。”
帝君大婚,自是要做足派头。
玄鸟喙衔海玉明珠,立于四方。鹣鹣声醉,仙姬舞翩,脚底云雾更是翻涌如潮,渐浮渐起,满眼仿佛都化作雾蒙的白。
殿内礼乐奏鸣,明燎亦是不甘示弱,在我耳边聒噪不休。
镜湖子民善追踪术,情报网更是密布九疆六界。
他左手一指,说那是东极咸阴主人次子伏夷,右手一指,说这是北极干桑主人北渚,而后悠然感慨,云杪有此等笼络人心的手段,也无怪乎能将昭岚拉下帝位。
毕竟手握干桑、咸阴、玄丹三方势力,昭岚即便有意抵抗,也已是无力回天。
我抿了口茶,冷漠心想,只是他算计别人不够,还要算计自己。就连婚事都得与利益挂上钩,不知该称他可敬,还是笑他可悲。
便在此时,骤风自起,席卷起地上铺陈的海棠花瓣,为这素缟天地绘上一笔鲜活。
我置盏于案,抬眼看去,云杪与帝姬并肩自殿外走来。正是秾艳的红,玉雪的白,与那泼墨的黑,缠绵糅合,交相辉映。
恍惚间,我仿佛回到多年前的朝花会,看到身着石青朝服的昭华。他于花雨中顿足,眸光流转,漫不经心地向我投来一瞥,而后他说——
不对……
瞧我这记性。
今日不是朝花会,我不是那个一顿能喝下六碗雪丝羹的仆从竹罗,所以晚些时候,也不会有人叫我在殿外等他。
更遑论……昔日琳琅天阙的少君,如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我蓦然回神,只觉如鲠在喉,半晌缓不过劲。
明燎见我沉默,会错意。他倾身过来,与我咬起耳朵:“小烛罗脸色怎地这么难看?人家听闻这崔嵬君曾与你……纠缠不清呢。而今他另娶他人,你心里可是不畅快?”
我嗤之以鼻,本想挥手叫明燎滚远些,却又是计上心头,索性环住他腰,往怀里一带:“燎儿,都说新欢旧爱,新欢要排在旧爱前头。你何必吃他的味?我现在眼里心里,都只能容得下你。”
“当真?”明燎很是上道,故作娇羞地撅起嘴,“那人家、人家允许你亲。”
明燎这番动静不小,引得周遭议论纷纷,无非就是在骂妖性本淫,难登大雅之堂。
无妨,他们说得极对。
我嘴角含笑,俯身过去,双唇将触之际,向旁偏去,只落在他颊边,轻声告诫:“别得寸进尺。”
明燎亦轻声:“真是不识好狐心呀。”
我坐直身子,状似亲昵地摩挲他下颌,再抬眼时,恰与云杪四目相接。
他不知已看向这里多久,笑意冷寒,敷衍般地悬在唇角,似分外不愉。
请柬是他发的,我应约而至,他又看我不顺眼。
长得像女人也就罢了,连这心思都跟女人一样九曲十八弯,实在难猜得很。
不过,我已没那闲工夫再同他去耍些,诸如“你以为呢”,或者“我以为呢”,此类的谜题。
见他们离我案前愈近,我单手高举杯盏,将皮笑肉不笑的虚伪作派发挥得淋漓尽致:“吾谨代妖界,在此恭贺崔嵬君与干桑帝姬新婚志喜,永结琴瑟之欢,早日子孙满堂。”
云杪闻声停步,目光先是落在我胸前,而后转向明燎,最后望向我的脸,一字一顿:“妖、界?”
我微怔,他不知晓我已是一峰寒岫的新主?
这头,干桑帝姬也收起步伐。
她身披凤冠霞帔,容姿分外娇艳,杏眼斜睨着看我:“我道是谁,原来是那个为寻玉魄,在清都台要死要活的半妖,我那时还当你有多喜欢云哥哥……其实也不过如此。这才没几年,你就另结新欢。云哥哥,这下你总算看明白了罢?镜湖这帮骚狐狸,都是些喜新厌旧的贱种。”
我逗弄明燎狐耳,不以为意:“腻了,不就该换个口味?清淡的玩起来,多没劲呐。”
明燎洋洋自得:“想必崔嵬君会的花样,定是没燎儿多呢。”
我哈哈大笑。
等笑够了,才记起要去瞧云杪的脸色。说到底,我还从未见过他动怒发火,着实有几分好奇。
以往是因喜爱,所以百般放低姿态,哄着他、宠着他,就连他皱下眉,我心里都得长个疙瘩。
而今我倒是巴不得他与我翻脸,好让我借题发挥,将这场荒唐无比的婚宴搅个七零八碎。
不料,在这等暗讽下,云杪也仅是收起笑,看着我,淡淡道:“是吗?”
模棱两可的问语。
我懒得细究,只将明燎搂得更紧,颔首称是。
云杪尚在沉默,帝姬却已忍不住:“几百双眼瞧着,几百双耳听着……竟还能将床闺间的私语搬上台面。我只道妖类皆是些下贱胚子,没成想,这出身镜湖的妖类,更是下贱之至。好了,云哥哥,今日你我大喜,何必与他们白费口舌?走罢。”
她几次三番出言羞辱镜湖,明燎饶是脾性再随便,此刻也有些按捺不住。
我覆上明燎手背,示意稍安勿躁。
这笔帐,连同多年前在巫山玄丹的仇怨,我要亲自清算。
指尖在案底一转,凝出两粒碎石,朝帝姬膝间攻去。
势如迅雷,形若幻影。
她无处可避,被封住穴道,膝腿酥软,立时跪在我面前。
对于这等歹毒货色,饶是皮相再好,我也生不起怜香惜玉的念头,只觉心里无比快慰,抚掌大笑:“帝姬快快请起。大婚之日,你不跪高堂,不拜天地,偏要跪个低贱的半妖,难道就不怕自降身份吗?”
哗然声渐起,亦有精兵整装待发,只等帝君声令喝下,将我一举制服。
帝姬愤而拂去身旁意欲搀扶的仙娥,脸色铁青:“贱种,你竟敢——”
我截住她的声:“有何不敢?吾等本只欲安分观礼,是帝姬先挑起事端。你羞辱镜湖不够,还羞辱妖界,难道妖界生来低尔等仙界一筹?想必是因这些年来妖界太过安分守己,才会令诸位心生误解,以为吾等妖类皆是无能弱小之辈。可惜了,吾不若逢尤,最是睚眦必报。还望帝姬,以及在场的诸位仙家,勿要欺妖太甚。否则……”
我眼带蔑意,梭巡殿内半周,最后停在高座的干桑主人北渚身上,唇边递出了然冷笑。
听明燎说,干桑主人北渚真君最是温和宽厚,如今看来,果真不假。
纵然拢起的眉峰彰显出不悦,他还是选择息事宁人,打起圆场:“平日多有娇惯。失礼之处,还望妖王勿要介怀。”又看向帝姬,柔声相劝,“惭儿,到此为止罢。”
帝姬脸色更青:“你究竟是我父君,还是那半妖的父君?分明我才是亲出,为何你总是如此偏心?今日、今日是我大婚,你怎还是不护着我?”
北渚叹气:“惭儿,莫要再任性。”
“……是我错了。”帝姬默然半晌,闷闷发笑,“我错在不停试探,错在不该对你心生奢求。”
语落,她唇边溢出血痕,竟是强行冲破穴位,撑着从地面站起,咬牙道:“云哥哥,我要这个贱种的命!霜葩玉露,你别忘了……你可别忘了!”
云杪神色微动。
我见势不妙,抢在他喝令前,催动《玉翼蝶煞》。只一霎,红珠凤蝶就接连而至,将殿内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并非是什么高深术法,不过是用来迷惑的障眼把戏,想必不需片刻,就会被某位奇士破解其中关窍。
故而我也不恋战。
趁此动乱,揽过明燎,掌风破开殿门,纵身跃向云海。揽月枝与我心意相通,来得分外及时,一个飞旋便将我与明燎稳当接住。
我并未心安,回头望去。
果然,这把戏没能糊弄过云杪。他化作玄鸟真身,紧随揽月枝后,根根羽翎皆翠若泓泉,舒展时几欲遮云蔽日。
我凝神细观,发觉云杪只是孤身追来,身侧没有仙将随行。
揽月枝并非用作赶路一途,脚程不可与玄鸟同日而语,他追到我只是迟早的事。
其实我又何尝惧他?
即便要交手,他也未必能从我身上讨得好处。说不定,还能从他口中撬出昭华下落——
“抱紧。”我对明燎说。
揽月枝急遽下降,停在一处荒无人烟的空地,气劲卷起滚滚黄沙,迷了双眼。
我被呛住,挥袖去拂这阵渺渺烟尘,待目光恢复空明,只见云杪负手立在三步开外,姿态仍是闲适,没有半分被烟尘所惊的狼狈。
又是如此……
难道我真比不过他?
明燎畏高,瘫在我怀里轻声呻吟,纵是我心口翻涌着莫名怒火,此时也不得发作,手轻拍着明燎肩头,耐心作哄。
非但如此,还需分神去留意云杪,以免他蓦然发难,趁虚而入。
僵持半晌,云杪上前两步。
我绷紧身子,脑海掠过无数应对之策,却不料,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对着明燎,语气淡淡:“松手。”
明燎往我怀里拱得更深,抽泣连连:“冤家,你可得护着人家呀。”
我自是护短,亦不满云杪的语气:“帝君作何吓燎儿?他究竟哪里碍着你?”
云杪抬眼看我,笑了笑:“松手。”
他也配管我?
我被怒火冲昏头脑,口不择言:“要不要吾送帝君一面镜子,好好照上一照?你看看,你现在这副嘴脸,说是妒妇都不为过。燎儿这点就比你强上太多,吾抱谁亲谁,又或是与谁交欢,他从不会过问,这样才称得上知情识趣。帝君不妨端正自己的心态,好好学学燎儿,说不定呢……吾还能勉为其难地,宠幸你一回。”
云杪收起笑,逼近我,柔声细语地:“松手。”
我还欲折辱,却敏锐觉出几分凛然杀意。
直觉这杀意是冲我而来,我紧忙推开明燎,硬是接下这道翠芒,反手一挥,半截剑身没入黄土,颤鸣声分外铮然清越。
“燎儿!”
毕竟亲缘维系,就算平日再不待见我这个便宜堂兄,我此刻的担忧也并非作伪。
明燎看着是真被吓着了,低着头不肯开腔,我整颗心都揪起来,愤然瞪向云杪:“你胆敢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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