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燎,姬无月,还有我的……子民……
这时一个高高在上的声音传来。入耳是慈悲之音,视线所及,是鼎盛金光、仙气凛然。
“命格皆为天定,汝生来便是蝼蚁之身,注定无缘仙途,为何总是不知悔改,偏要去与明月争辉?”
“如今吾再问你一次,汝认命了吗?”
原来这便是天道?
超脱于六界之外,无形惟声,有着最纯粹的光,强大到足以摧毁世间万物的力量,甚至只消看上一眼,便会不自主地匍匐称臣。
那寸金光如有实质,压在我脊背上,重逾千斤。
我拼命违抗这股无形外力,目光一瞬不离地追随这寸金光,不知是想从中看到些什么。
……真荒唐啊。
我穷尽毕生所奋命追寻的,在天道看来,不过是笑话、是妄念。
是一场虚无的梦。
我胸腔震动,笑声沉闷:“不认,又如何?”
“冥顽不灵。”声音淡淡,却在我神识掀起万丈惊澜。
周遭场景倏忽变换,不见奔涌云海,惟有烈火滔天。
“西方有一离火境,隶属仙界辖境,收押的皆是穷凶极恶、罔视天道的罪人。受刑者四肢受缚,口不能言,身遭离火之刑,魂受转世之苦。生生世世,至死方休。”
“好好看看罢。”他说,“这一切,都是因汝而起。”
热浪扑面,我抬袖掩鼻,被烟雾熏得直落泪。
朦胧中,有许多具焦黑如炭的尸首自四周向我聚来。无一例外,皆是断腿缺足、拔舌落齿。
“您不是说,天命终可违吗?”
“为什么族人都死了,我们也被困在火里,永远都出不去了?”
“好疼!”他们凄厉尖叫,“王,我们好疼啊!”
我心如刀割,不忍再看。
半晌,颤声道:“对不起。”
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事情演变成现在这等无可挽回的局面?
天道答:“从你不信天命、罔视天道起,种种因果,就已注定。”
原来……如此。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在干桑的那个夜晚,华盖问我想要得到什么。
我立在高处,将人间无数璀璨灯火尽收眼底——那是漫漫无边的长夜中,唯一的温暖亮色。
所以我自改名号,以明烛作喻,想为自己照彻黑暗,寻见归途。
却原来,我早已行将就木。
挣扎与反抗,都是苟延残喘。
并非孤竹,也并非明烛……我不过是根燃至尾声的残烛。
风一吹,就熄了。
“我若认命,可否为妖界子民、惨死将士换来一隅安宁?”
“便如半妖之体,仙骨妖骨缺一不可。六界制衡,诸般道理,亦是如此。”
那就已经足够。
幻境消散。
我不再反抗,任由双膝跪地,匍匐在地面,被天道威压逼回原形,轻扫狐尾将自己圈起,守着不会日升的永夜,静候终局。
然而,刑罚竟久久不至。
我正疑惑,身体忽地一轻,似是被人用臂弯揽入怀中。
梅香清幽,我蓦然睁眼。
是绚烂红衣,绣着繁复花纹、鸳鸯成对。
金光依旧,流窜在昭华眼底眉梢,熠熠生辉。
他仿若救世神明,左手环住我,右手剑法仍不乱分毫,使得织密如网、密不透风。
应对云杪攻势,亦是分外自如。
百招过后,双剑擦刃而过,溅起微弱火星。又是一击,兵器相撞,劲风大作。
青、白光芒大盛,短暂夺去我所有视野。
待光芒湮灭无存,我终于看清——
昭华稳当地环着我,立在原地。云杪却已退后两步,唇角溢出一缕鲜艳血痕。
他屈指拭去,神色冷然,复又抬起手,剑尖平指昭华:“还给我。”
昭华道:“他不属于你,亦不属于任何人。我来,是为放他走。”
“除非你胜过我。”
“我已经胜过你。”
“一招不慎,何论输赢?”
“云弟,输赢早定。”昭华轻翻手腕,剑刃泄出流水般的光影,“你费太多心思在无用之处,剑术已然荒废太久。我犹记得,千年前,你我煮酒论剑,尚是伯仲难分。五百年前,你仍可在我手底拆过千招。如今,不过百来招,你就已经败了。”
云杪神色漠然:“兄长此言差矣。你命格无双,生来便已拥有一切,自是无需为逐名趋势而劳心费力,能有今日这番成就又有何稀奇?”
“无论是问鼎剑途,亦或其他种种,皆是我依凭自身得到。云弟,纵使没有无双命格,你照旧胜不过我。”
“兄长好大的口气。”云杪微微一哂,“如此命格,普天之下,谁人不钦羡?你嘴上说不稀罕,真到该舍去的时候,恐怕亦会犹豫罢。”
昭华不置可否,垂首看向我:“如何?我说过我不比云弟差,你现在可信我了?”
我从未觉得他不如云杪。
情至深时,他曾与我发丝交融、十指相缠,故而我再清楚不过,他那双手虽看似白皙无暇,实则掌心的剑茧伤痕数不胜数。
——那是日夜勤修不辍的练剑所致。
昭华是无双命格,是天纵奇才,这固然不假。
但他背地付出的心血、所得的成就,也并非仅仅以命格二字,便能悉数蔽之。
“你很好,我从未觉得你不如他。”顿了顿,我怔然发问,“你已饮下秋海棠,怎还会记得我?”
昭华唇边笑意淡淡:“你这木头,惯爱自作聪明,以为可瞒天过海,实际心思都明摆着写在脸上,再好懂不过。”
我自嘲叹道:“我蠢笨如斯,举世无人能及。”
“无妨。”昭华说,“来日犹可追。”
“你要做甚么?”与他重逢的喜悦之情冲淡大半,我警惕起来,“这是我造下的罪业,不需旁人插手。你走罢,莫再管我。”
狐耳被不轻不重地揪起,他凑到我耳边:“我不是旁人。我是你尚未过门的……娘子。”
我恨他固执,急得口不择言:“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做完这最后一件事,再飞也不迟。”
昭华以指代梳,理顺我这身杂乱皮毛,沉着眸光看我许久,道:“你的狐狸尾巴,确实很好看。”
语落,他扫去地面碎石瓦砾,妥善将我安置后,挥手落下水牢,转眼看向云杪:“你方才说,此等命格,苍生无不钦羡?将其舍弃,我亦会犹豫?”
“……休想。”云杪似意识到什么,本就难看的面色更是雪上加霜。他挥袖轻掷,剑刃已脱手向昭华直直逼近。
昭华不躲不避,淡淡道:“云弟,你又输了。”
霎时间,雷鸣响彻。
红雾如织网,将昭华身影笼罩于内,再看不分明。
云杪掌心凝气,祭出万千剑光。去势凌厉,然触及红雾,却如风过无痕,难以突破重重迷障。
我觉出不妙,徒劳冲撞水牢,嘶声力竭:“昭华!你出来!”
并无回应。
不知过去多久,红雾渐渐消散,这才现出昭华身影。他脚踩法阵,束发发冠已不知所踪,如云乌发倾泻如瀑,垂至腰际。
昭华无碍。
我未来得及心安,便见他露在袖袍外的半截手,竟染着触目惊心的殷红。点滴坠下,如不息泉水,源源不断地汇入阵眼,循着法阵脉络运转。
每行过一周天,诡谲赤光就愈发强盛。
“你到底——”我痛心疾首,“到底在做甚么?”
昭华抬眼看我。
红衣淌血,灰瞳若丹。仿佛浸泡血池多年,不复昔日清冷姿态,竟是煞气冲天,颇似索命厉鬼,要来勾我的魂、夺我的魄。
我险些想向后退去,却终是没有挪动步伐。
“举世茫茫,我只在乎你,也知你在乎我,已不该再贪求更多。”
那双凤目笑弯如月,我却觉得他极伤心。
“但你在乎的人有很多,若真要排下来,我是最后一个……对吗?”
不对。
在我心里,他虽不能与妖界众民相提并论,却是比我的性命更为重要。假使要我弃命保他,我定然毫不犹豫。
我启唇,想将这些过去未能宣之于口的心里话,掰开揉碎了,统统说与他听。
他若不信,我便不停,直到他愿意信我为止。
“你这木头。”昭华却在我出声前打断我,叹息般地说,“我知晓了。”
他知晓?
不,他什么都不知晓。
及至此刻,我方惊觉,我平日对他所显露的情意,太过微不足道。若本有十分,他所能觉察到的,恐怕连三分都不及。
原来……连三分都不及。
他明知我待他这般差,又为何还对我动了心?
我忽觉悲怆,一时间凄然泪下,哽咽得说不出话。
昭华与我迢迢相隔,指尖在虚空中流连,像是要帮我拭去泪。
“宿世冤业,因缘果报,我都替你。”他道,“竹罗,我从不食言。却不知,那夜你说过的话,还作得数吗?”
他顿了顿,又摇头。
“也罢。”
“从今往后,你自由了。”
语落,红光冲天,化作摧风白鹤。丹顶霜翎,振翅翩翾。所及之处,竟连鼎盛金芒都得退避三舍。
昭华……
天道声音响起:“烛罗,他为你逆转命格,以累世福缘替你消弭凶煞、相抵罪业。往后,你不必再受命格所缚,安心静养便是。待心境重固、仙骨重塑,你有望飞升成仙,得偿所愿。”
“那他呢?”
“他将被押入离火境。从此身受离火极刑,魂受转世之苦。生生世世,至死方休。”
水凝而成的牢笼逐渐不稳。不消多时,已化作奔涌清泉,汇聚云海,湮灭无踪。
天道威压被撤去,我重获自由,得以变回人身。目光在空中打了几个转,最终落在我手背。
——那是一滴泪。
我不知道,此时究竟该摆出什么神色,说出什么言语。
什么神色都不适合,什么言语都是苍白。
我仿佛回到义父过世的那夜。
胸口好似破开一个大洞,再没有修补圆满的机会。哦,或许本来有的,只是被我一次次地……亲手葬送。
气血翻涌激荡。强自按耐不成,我喷出一口血雾,漆黑如墨。
我顾不得擦,闷声笑起来,直将腰都笑得弯起。
堂兄是对的。
赴死易,独活却难。何谓痛快淋漓?当属同赴生死。
没有昭华,纵是能得道成仙,那又如何?
我不要他留我一人,也……不会再让他形只影单。
两指并起,疾点穴道玉堂、鸠尾,方凝神提气,自口中吐出内丹——妖类内丹可比凡人心脏,却又不尽然相同。
内丹乃心境之本。
愈通透,愈无坚不摧。反之亦然。
我这颗已然全黑,惟余顶上一点殷红,清明如稚子。我轻抚那处,眸光分外温柔。
揽月枝与我心念相通,在我身侧不住打旋,其声呜呜然,如泣如诉。
不要难过。我告诉它,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圆满的结局,也是我这不痛快的一生里,最痛快的时刻。
内丹随意念而起,浮至半空,剧烈震鸣,碎开无数裂痕,夺目光华自缝隙中争先恐后的绽放。
我强忍着毁去内丹所要承受的极大痛楚,缓慢舒展开五指,让这心尖最后一点清明得以降落在我手心。
以往总觉妖性残忍可憎,时刻都意图吞噬我的神志、操纵我的举止。
现在想来,其实也不尽然。
倘若能以戾气为己用,来保护自己所想保护的人……
“昭华。”鲜血盈眶,洇出无数朦胧虚影。
“我要用这心尖最后一点清明。”
“化作盔甲,护住你。”
生生世世,至死休矣。
意识逐渐混沌,我终于立不稳,身子晃了几晃,狠狠向前栽去。
弥留之际,我记起许多事——不全然都是坏事,亦有许多美好,只是过去被我刻意忽略。
我笑着阖眼,想安然睡去,却听见许多声音在耳边不住打旋。
忽远忽近,时轻时重。
有人拍打着我的脸,动作急切,说不要,还说会为我去寻两全的法子,让我信他,再给他一些时日,再睁开眼看看他。
我很听话,撑起眼皮瞧他。
看不太清。
但我知道他是谁。
“……云杪。”我甫张嘴,便有无数鲜血涌出,“今日一战,你斩获妖王,亦剿灭精锐将士无数,自当功标青史,再无人敢动摇你帝位。”
红珠凤蝶随风而来,翩然栖在我眉心。
“恭贺你大业已成。从此良宵绮梦、花好月圆,勿念。”
“我实在给你太多。”我沉沉阖眼,轻声道,“余后的日子,就让我在离火境,与昭华单独度过罢。”
第95章 一往情深深几许(完)
191.
《圆觉经》云,“一切世界始终、生灭、前后、有无、聚散、起止,念念相续,循环往复,种种取舍,皆是轮回。”
念念相续,循环往复。
种种取舍,皆是轮回。
80/85 首页 上一页 78 79 80 81 82 8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