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煎熬万分,想别开眼不去看他,但念着离别在即,又不舍得移开目光。
昭华饮下第二口,吊起眉梢睨我:“那夜在红蓼渡,你想留的人是云弟。你骗我。”
我眼眶酸涩。
昭华饮入第三口。杯中酒液已没去大半,他不胜酒力,面颊飞起霞红,是再熟悉不过的风情。
“说红衣很好,我穿什么都很好。这些甜言蜜语,你吃定我好骗,就都拿来糊弄我。”
泪盈在眶,几欲决堤。
昭华饮下第四口,也是最后一口。
醉意冲淡怒意,神色不复冰寒,倒有些温顺的乖巧。他手抚着额,眸光似水,几近呓语:“还说对我动心,要娶我……你又骗我。”
我倾身过去,见他长睫轻颤,微微垂下,拢去眼底情绪。头偎在臂弯,沉静许久,竟似就这般安然睡去。
缘分这东西,便如杯中琼液。
饮快饮慢、饮多饮少,总有饮尽之时。
我哭着笑,拨开他鬓发,在颊边印上颤抖温热的吻。随后毅然向后退去,手心覆在双眼,兜住这明知无用、却怎么都止不住的泪。
“是我自己骗自己。”
明燎来前,我将余下那颗朱砂藏进昭华腰间金囊。
想扔掉或是留下,皆随他意愿。
四犯朱砂成双成对,争的是生生世世一双人。
他走后,我也不会再给旁人。
待明燎推门进屋,除去双眼肿胀,我神色已恢复如常,若无其事地端坐在案边品茶,甚至还能笑上一笑:“昭华在人界的住处,便有劳你安置。”
明燎问:“你不去看看?”
我摇头,背过身,默然望向窗外。
夜色正浓,凉月如眉。
寒风呼啸而过,我不自觉打了个颤。这要是在几日前,昭华定会斥我蠢笨,连用灵力取暖这么简单的小事都做不到。
语罢,再褪下大氅给我披上,别别扭扭地问:“现在还冷不冷?”
冷。
妖界是很冷的。
这阵冷能穿透衣物,直抵心头。灵力无法驱散,大氅无法驱散,惟有昭华的存在可以。
他走后,我需得重新适应黑暗与寒冷。
没关系的。我告诉自己,这是你最擅长、最不会出错的事,不是吗?
转念又想到,许多年前,云杪好像曾为我做的诗题过一句判词,写的是什么……彩云轻散,好梦难圆。
我当时嫌这句话太过凄婉哀绝,封入柜中不愿多看。现在细思,却是一语成谶。
世间好事,到我这头,总是难以实现。
之后数月,我没有如明燎所担忧的那般浑噩度日。至少在他眼里,我神色自若,没有为昭华的离去而一蹶不振。
我成日埋首于朝政。闲暇时候,便向姬无月请教行兵打仗、排军布阵的窍门,片刻都不曾歇息。
姬无月性子冷漠寡言,除却必要的话语,大多数时都同闷葫芦般,半棍子敲不出个闷屁。
我试着与他废过几次话,都是无疾而终。久而久之,也就不强求他开口。
今日却分外反常。
事毕,姬无月没有径直离去。他欲言又止半晌,看向我,嘴里第一次蹦出与作战无关的字句:“隔星桥与世无争近千年之久,你可知我为何执意出关?”
我想了想:“是为了明燎?”
“非也。”姬无月道,“是因我心里有愧。”
我问他何愧,他却阖上眼,不肯再多言。
罢了。我叹气,手搭上他肩,敏锐觉察到他身子僵得厉害,忍不住出言相劝:“还有一晚。姬无月,你尚有反悔的余地。”
他本想挥落我的手,却不知中途为何变了卦,转而紧握住。
“明燎说得不错。你与义兄,确实极相似。”
鏖战在即。
我毫无困意,孤身去了红蓼渡,坐在曾偷瞧昭华练剑那角院落屋檐,望着天边明月出神。
身侧微风乍起,是偏甜的脂粉香。
我微笑:“堂兄。”
“你果然在此。”明燎偎着我坐下,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饮酒吗?”
我不常饮酒,也不会做借酒消愁的傻事。只是今日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明燎递杯给我,我接过,小口啜饮。
酒液微凉,入喉却是热辣。
我呛得咳嗽,气血皆往脸上涌去,分外滚烫。好不容易等缓过神,眼底已盈满水,将天边月色都朦胧几分。
“明日……”我哑声道,“你再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
“我还是希望,你与姬无月不要随行。”
明燎低敛眉眼,笑意浅淡:“小烛罗,人家不干涉你的独行其是,你也不要再干涉我的同赴生死。”
我知道。
我只是不忍心。
明燎又道:“若是他还在,定要说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屁话。其实这些不过空谈。人家不信轮回,不盼来世,只争朝夕。”
“……”
“生时厮守不弃,死后同归尘泥,如此才称得上痛快淋漓。”他含笑轻叹,“小烛罗,不用再劝我,也不必再劝姬无月。我为情,他为愧。明日一战,无论如何,我与他都会为你奋战到底,至死休矣。”
我默然,盯着空玉杯发呆。
就这般熬到后半夜,酒意发酵,我眼皮渐而沉重,没折腾两下,便似黏在一起,怎么都不舍得分开。
千年过去,我终于在赴死前,久违地梦见义父。
这大抵是个仲春时节。
庭院绿柳,燕子穿帘。
我翻阅杂记,得知干桑素有‘葳蕤生光,月照花林’之称,很是好奇,故而缠着义父带我离开玄丹,去九疆各地游历,见见世间。
微风和煦,拨弄棠花枝头,落下似雪的花雨。
我使劲浑身解数,攀树折下一截最艳的花枝,想赠予义父。却见他背倚树干,望着手心的棠花瓣出神。
出言唤他不听,我只得扯住他衣袖,使劲摇晃。
义父这才回神,笑着看向我:“怎么了?”
我递花枝给他,瓮声问:“义父在想谁?”
他蹲下身,反手将花枝别入我耳后,轻轻摇头:“昨日之日不可留。我谁也没想,谁也没等。”
“昨日之日不可留,这是何意?”
“意思是……凡行事前,种种得失取舍,需思量周全。纵你有通天之能,有些过错一旦犯下,便永远没有从头来过的机会。”
我眼睛滴溜一转:“听不懂。”
他抚摸我头顶:“与其让你听懂,不若说义父希望你永远不要明白这个道理。如今这样也无不好,义父定会竭尽全力护住你。”
这话我不爱听,使劲拍起胸脯:“竹罗会快些长大,学些厉害本事,争取早日载入仙籍。到时候,就换我护着义父了!”
“你能说出这番话,就已是长大了,义父很开心。”他垂下眼,神色晦暗不明,“但义父更希望,你可以永远不需要长大。懵懂无知,何尝不是种寻常的幸福?”
这番话有些莫名其妙。我歪头,神色纳闷:“义父?”
他叹气,忽然倾身拥住我。
这个拥抱也很莫名其妙。
我有片刻的怔忪,待缓过神来,旋即反拥住他,像是拥住这广阔天地中,我唯一能切实抓住的、也是唯一愿为我停留的依靠。
天幕晴好无云,微风乍起,一片雪白花瓣翩然回旋,恰落在我唇边,沁凉如冰。
耳边传来轻声呢喃,听得不太真切。心口却不知何故,竟是轰鸣大作。
我闭上眼,屏住呼吸,仔细分辨——
他竟是在说:“义父爱你。”
“很爱你。”
我猛然惊醒,发觉自己仰面醉卧在明燎膝盖。
天色仍未放亮,孤月高悬。
原来只是场梦。
明燎睡得香沉,乌黑发亮的狐耳钻出发间,颤颤巍巍地晃。我不欲打扰他,揉着因宿醉而胀痛难已的脑袋,缓缓坐起身。
掌间微茫闪过,揽月枝赫然入目。
错了……
都错了。
我将揽月枝贴在心口,轻声道:“义父,或许您才是对的。活在那个您为我构筑的梦中楼阁,无知追寻着永世不可得的梦想,虽有忧有虑,却是我这辈子来,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
“我有违您多年来的教诲,未能做到内外明彻、净无瑕秽,也未能……坚守本心。我轻信他人谗言,教邪念钻了空子,造下无数罪业。幸好您已看不见。不然定会痛心疾首,再不愿见到我。”
“对不起。”
“我对不起您,对不起昭华,对不起妖界子民,对不起我自己。”
“可我……这些年来,我也只是真的、真的太想您了。”
泪水滚落。揽月枝似有所感,突地凌空而起,嗡声长鸣,绕着我身畔不住打转。
半晌,落在我脊背,轻拍三下。
这些年来的委屈终于得以宣泄。
我耸着肩,泣不成声。
第94章 共此残烛光·其八
长夜将尽,破晓时分。
我身披黑金冕服,立于一峰寒岫高处,望着底下无数将士热切的双眼,险些快立不稳脚。
明燎扶住我,传音入密道:“既已作出决断,便不要半途而废。那些将士亦有亲朋好友,定会理解你此番抉择。”
但愿如此。
我呼出胸口郁结浊气,负手在背:“诸位,现在妖界的安定,六界的稳固,是泡影,亦是虚妄。此行出战仙界,为的便是破而后立。”
“天命谓何?”
“六界应相互制衡,缺一不可?”
“笑话!”
“从来只有强者为尊。吾妖界子民各个谋略过人、骁勇善战,理应登顶六界,作何要屈居于天命之中?”
这是我登基那日所用的说辞。彼时我年少气盛,被仇恨与权势冲昏头脑,自以为世间万物皆可得、所求皆可成,终有日能将飘渺天命、无常天道踩于脚下。
如今,我已寻不得昔年那般势如破竹的冲劲,也不知究竟该摆出何等神色。
沉默半晌,我微启双唇,语气僵滞:“天命,终可违。”
妖众群情鼎沸,振臂高呼:“天命,终可违!”
“天命,终可违!”
“天命,终可违!”
“天命,终可违!”
……
不可违的。
便如天命玄鸟,衍于无常天道。名衔、职责、使命……皆为天道所赐,必当循着既定轨道,步步向前,不容有异。
眠霜顺应天命而生,却罔顾天道意愿,明知胎象有异,仍要擅自做主与妖结合。执意诞下孽种后,她因气力衰竭而亡,从此与荒唐前尘作别。
殊不知——
她罔顾天道,与妖结合,诞下孽种,是因。
我命格带煞,亲缘浅薄,情缘凋零,是果。
因是因缘,果是果报;已作不失,未作不得;生灭变换,息息相通。
说到底,也不过轮回而已。
我活着,本是该替那女人还债,偏又随她性子,长了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要以肉躯死命撞向南墙,头破血流也不停下。
直至将死时刻,才堪堪醒悟。
云翳说得对,云杪也没说错。
我愚不可及。
琳琅天阙一战,有去无回,必败无疑。
我心知肚明,却不肯轻易教云杪得逞,故首当其先,将明燎、姬无月等众将士护在麾下,揽月枝化为夺命利刃,割落无数仙兵头颅。
每当神智受阻、戾气反噬,将陷入混沌困境时,我便狠剜上自己一刀。如此循环往复,不消多时,手肘已是皮肉翻飞,隐约可见其下白骨。
“竹罗。”
鬓边淌过冷汗,我顾不得擦,循声望去。
目光拨开飘渺云雾,掠过厮杀身影,攀上层层玉阶,落在云杪身上。
枪声刀影仿若与他毫不相干。
那袭白衣依旧无尘无垢,好似未曾沾染过血腥。
确也是如此。
所有腌臜下作的事,都无需他亲自动手,就有人前仆后继着为他上刀山、赴火海。
他隔岸观火,坐享其成,好不快活。
可笑我有眼无珠。错将这害我至此的罪魁祸首比作云中明月、月间流华。
可笑我冥顽不化。明知他真心是假,仍要自欺欺人。为他褪骨,为他取血,为他寻花……
我低声笑起来。
叛离玄丹,自堕为妖。我抛却廉耻,宁肯变作怪物,去学那最阴毒的招式,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胜过云杪。
我不要事事受制于他,我不要处处低他一等。
握紧手中剑柄。我纵身一跃,使出他教我的那招——揉花碎玉第二式,剑尖直取心口要害。
我知道,我与他共享真身。兵刃相见之时,我伤不了他半分,他却能轻而易举地置我于死地。
我知道,那日他挨我一掌,不是因我功力卓绝,而是他自发震断心脉,是他故意让我。
可这世上,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他的怜悯!
这只会让我越发清醒地意识到,我不过是他千秋大业上,一点无关紧要、徒作笑谈的败笔!
剑尖距云杪心口愈近,我便愈觉全身剧痛。五脏六腑仿若遭车轮碾过,溶作黏稠血水,从七窍缓缓流淌而下。
伴随一声尖锐兽鸣,金光掠过,重击向我腹部。
我猛地喷出口血,跌落在地,剑也再握不稳。本就已是强弩之末,遭此攻势,更是失了三魂、散了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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