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李冬青却不等她说完,直接告诉她,“过去了。”
他笑了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冲她最后点了点头,然后与她擦肩而过,走了出去。郭嫣转过头去追他的背影,霎时泪如雨下,嚎啕大哭。
李冬青在黑暗里把火寻郦扶了起来,今夜是一个女人们伤心的夜晚,他轻声说道:“大歌女,抬起头来,你的族人在后面看着你。”
火寻郦便把自己的肩背挺直了,李冬青打趣道:“让大家简单地收拾行李罢,这下你不用纠结了,我们这下得必须走了。”
火寻郦拉住他,问道:“你去哪儿?”
李冬青笑道:“我去找火寻昶溟,把消息通知下去,明天天亮之前离开这里。”
火寻郦看着他,然后转过身去,说道:“你去罢,多谢。”
她可能是为之前的事情说谢谢,也可能是对不起的意思,或者说是为今后彻底要把仇恨托付给李冬青而说谢谢,总之,她自己把这句话擅自说出去了,而不管李冬青是否愿意接受。
李冬青没什么意见,他说道:“小心点,也可能会被东海王报复,我走了。”
说着便匆匆地又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这一夜是仓促的一夜,李冬青和火寻昶溟敲遍了月氏族的门,把大家叫醒,他们两个只负责告诉消息:今夜要走了。
但是到底要不要走,全看个人。很多时候,李冬青看到他们的眼神,就知道他们会不会走。近二十年的安居,实在有太少人能当即舍弃现在拥有的一切了。
李冬青最后找的是王苏敏和楚钟琪,王苏敏今夜就没睡觉,在家里等着。李冬青来的时候,他在擦刀,是李冬青送他的那一把。
李冬青看见了便大笑道:“你喜欢?”
“好刀谁不喜欢?”王苏敏实话实说,“眼馋很久了。”
李冬青:“早知道早送给你了。”
“早不了,”王苏敏却意有所指,说道,“有些时候,就是要等。”
“知道了,别教育我了,”李冬青说道,“要走了,来吗?”
王苏敏把刀收起来,说道:“当然。”
俩人便一起笑了起来,楚钟琪就在楼上,王苏敏简单地收拾行李,李冬青上去找楚钟琪。
他敲了两下门,楚钟琪在里头说:“门没锁,你为什么每次都要敲门?”
李冬青走进去,看见他又在喝酒,有些无奈,便问道:“你上一场酒醒了吗?”
楚钟琪给他也倒了一杯,说道:“找我什么事?”
此时深更半夜,大家谁都没睡,都是知道今夜发生了大事。外头火光连连,城里也是纷纷扰扰。
李冬青说道:“要走了,来问问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楚钟琪问:“去哪儿呢?”
“先北上,”李冬青说道,“也许会去你讨厌的雁门。”
楚钟琪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留在这里,就是因为想要安安静静地生活一段时间,唉,走能走到哪儿去呢,弟弟,你往后走罢,越走会发现路越窄,到最后是死路一条,我们人生就该完蛋了。”
李冬青十六岁的时候去吞北海帮宁和尘和霍黄河,结果一觉睡醒,人都走光了,他下山去找宁和尘的时候,感觉全天底下到处是路,这世界又大又美,都装在胸襟。现在想想,是因为在哪里都没有生下根,没有结出果来。如今的路,就已经窄了起来。
李冬青相信他说得都是真的,于是说道:“有时候我觉得你懂很多。”
楚钟琪晃了晃手里的酒杯,说道:“这个东西让我聪明。”
李冬青干了他给自己倒的那杯酒,说道:“谢谢兄弟。”
楚钟琪摆了摆手,示意不值一提。他的意思已经说明白,他不想走,至少是不想跟着李冬青他们走。李冬青心里多少有些惋惜,又跟他多喝了两杯,然后才起身告辞,临走又说:“我们会再见的。”
楚钟琪笑里带苦,说道:“我尽量吧。”
李冬青回头看了他一眼,楚钟琪忽然问:“你还记得宁和尘吗?”
李冬青愣了一下,问道:“记得。怎么这么说?”
“没事,”楚钟琪说,“他这人挺有意思。”
李冬青笑了起来,他说道:“楚兄,我其实是知道你的病的。”
就这一句话,楚钟琪登时酒醒,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冲到了脸上、头上。他就愣怔地看着李冬青。
“但是我的血不能救你,我不是真命天子,如果我可以,我会救你的。”李冬青说,“也许只有卫子夫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可以。”
楚钟琪哑然片刻,放了酒杯,说道:“其实,也只是楚服自己算的命,不一定准。”
李冬青说:“死胎都能救活,你们茅山,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呢?”
楚钟琪这才相信,李冬青确实都知道了。
楚钟琪半晌后,无语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他娘的真是小瞧了你。”
李冬青“哈哈”笑了两声,说道:“你不该告诉我你的真名,我想到那个女巫,就猜到了。不过我没告诉过别人,你放心吧。”
“了不起,弟弟,”楚钟琪敬了他一杯,说道,“被你玩了。”
“是宁和尘找了你的麻烦吗?”李冬青问道,“我本来不想提这件事的。”
楚钟琪:“不是,是我自己不想骗你们了。这是我真心话。”
李冬青站在门口,对他道:“楚兄,大家都是真心拿你当朋友的,别想那么多。你没放我的血,就不欠我什么。”
楚钟琪这才笑了出来。
“但他确实找了我点麻烦,”楚钟琪说,“让我离你远点。”
李冬青笑道:“看来我师父走的时候,也不大放心。”
俩人相视而笑,楚钟琪摇了摇头,叹道:“了不起,了不起。”
却不知道是在说什么。
第63章 收拾山河(六)
天亮的时候, 月氏人聚在城门口, 外头是厮杀声, 无数人在门后死了又活,血顺着城门的缝隙流淌进来,渗进土里,血就不再做声了。每次到了战争的时候,往日大家珍惜的生命就变得不值一提, 死亡只能变成冰冷的数字,唯一的作用只是上报给上位者。人们在战争中死了,就像是错过一场晚饭一样简单。
如李冬青所预料的一样,除了大的氏族, 散落在东瓯的月氏平民,几乎没有人愿意离开。火寻昶溟感觉到了痛苦,再加上昨晚上一夜未睡, 眼睛肿得要命。
令人意外的是,楚钟琪来了,手边什么行李也没带, 他来的时候只带了自己的浮尘,走的时候也是这样。楚钟琪说道:“既然都要北上,把我放到长安, 剩下的看我的命罢。”
几人便笑了起来, 楚钟琪四下望望,说道:“所以,我们怎么出去?”
“逃出去, ”火寻郦转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晚上的时间已经足够让她重新坚强起来了,反正人到底是装出来的坚强,还是真的坚强,都是一回事。她说道,“咱们在中原已经如过街老鼠了。”
楚钟琪立马说道:“是你们,跟我可没什么关系。”
“没办法,”李冬青笑道,“谁让你爱我们,必须和我们在一起。”
楚钟琪让他恶心到了,抖了抖自己的鸡皮疙瘩,气氛稍稍缓和下来。
火寻昶溟抹了自己的热泪,也跟着他们一起笑了起来,他们再次回头看了东瓯的太阳,没有人送别,谁也没料到离别是这样的。到最后只有林将军走出来,他和火寻昶溟、李冬青是老朋友了,没说什么,只是敲了敲他们的胸膛,说道:“人各有志。”
李冬青没说什么,火寻昶溟忍了忍,没忍住,上前抱住了他,把自己的眼泪擦在他冰凉的铠甲上,火寻昶溟说:“林将军,我会想你的。”
林将军说道:“爷们点。”
火寻昶溟只好松开了他,林将军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看向李冬青,和他身后的人,林将军脸上还带着血,他只是点了点头。
李冬青有种预感,东海王一定在某个角落看着他们,他无意再让林将军牵扯进来,拉开了火寻昶溟,说道:“我们该走了。”
太阳快要升起来了,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也知道这就是最后一眼了,可真的回首,有感觉似乎没什么具体在留恋什么的感觉。李冬青经历了太多次离别,他知道人爱一个地方,只是因为爱那里的人和发生在那里的事,除此之外,天底下任何一个地方的太阳,都是一样的。
他们从城墙和尸首上掠过,从兵器的寒光上飞过,火寻真被一个歌女背着,她手闲着也是闲着,可能是觉得伤感,她拿出了自己腰上的羌笛,吹了一首思乡的曲子。
就在这个夜晚,他们离开了生活十八年的地方,而且几乎是放弃了这个地方。这十八年是毫无建树的十八年。
楚钟琪听着羌笛声,望着身后的火光,又回头看身边那些窈窕的歌女们,配合上火寻昶溟通红的眼圈,他说道:“我离开过几十座城了,我说实话,从师门下山的时候,我都没搞的像你们这么夸张。我当时还是被赶下山的。”
王苏敏道:“你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李冬青刚想打岔,就听见楚钟琪坦然地说道:“茅山。”
王苏敏:“茅山很多年没有过徒弟下山了,我以为里头的人死绝了。”
楚钟琪赞同道:“这个确实。”
他们在树林中穿行,慢慢地听不见身后的声音了,火寻昶溟两步赶上了李冬青,低声说道:“咱们这样做真的对吗?”
李冬青看着他,火寻昶溟太过于有情义了,他热情似火,对谁都坦诚相见,最关键的是,火寻昶溟没有经历过离别,他是个真正的大少爷。火寻昶溟说:“东海王帮了我们,他是看着我们长大的,他……”
“是有点过分,”李冬青也实话实话,道,“但是月氏和东瓯之间,一定要做个选择。东海王就算是失去了东瓯,也不会丧命,但是咱们如果没有月氏,就是灭族。”
火寻昶溟不说话了。
楚钟琪勾着他的肩膀,说道:“姑娘,你真是够可爱的。”
火寻昶溟甩掉他的手,楚钟琪又搭了上去,说道:“我有时候觉得你未经世事的样子,特像我妹妹。”
李冬青指着楚钟琪道:“别跟昶溟说你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他真的会信。”
楚钟琪放肆大笑了起来。
楚钟琪道:“你去看看人群后头的那群女人,你比较适合那里。”
火寻昶溟自嘲一笑,不再说话了。
李冬青其实是可以理解火寻昶溟的,他知道火寻昶溟的心情,离开乞老村的那一夜,他那时候的感受没有一天敢回忆起来,后来离别的感觉就被慢慢地被其他的疼痛冲淡了。再到后来,当他开始主动选择离别,并开始承担责任之后,这种感觉就彻底丧失了。但是李冬青虽然已经没有这种感情了,他也不会像楚钟琪一样,去嘲笑火寻昶溟,因为那其实就是嘲笑当初的自己,冲着当初的自己吐口水。楚钟琪虽然爱说一些大道理,但是以前也没有像今天这么烦人过,他显然也被触及到了。
李冬青指着楚钟琪,说道:“你适可而止。”
王苏敏笑道:“他要是知道什么是适可而止,就不会走到今天。”
“妹妹,”楚钟琪也意识到过界了,他追上去撞了下火寻昶溟的肩膀,“无意冒犯,给你开个玩笑。”
火寻昶溟摇了摇头,说道:“没关系。”
“你们看,”楚钟琪指着火寻昶溟,笑道,“他真的很像我妹妹,我犯浑之后,也是这个表情,这句话。”
火寻昶溟让他逼疯了,说道:“离我远点!”
但也是因为这个,火寻昶溟非常快地就走出了自己的情绪里,而且为了摆脱楚钟琪给他起的新外号,再也不提这些事情了。
李冬青开始觉得,楚钟琪确实很有自己的一套。
在于此同时,在长安城,这一夜对于宰相田蚡而言,也是同样艰难的一夜。
他一夜未睡,整个府上的人,几乎都守在他的身边,他枯坐在灯前,头发花白,干枯得像是杂草。
田蚡喊道:“你们听啊!”
他新娶回家的夫人哭道:“到底听什么?!听什么啊!”
田蚡染上了一种怪病,他身体好好地,但是到了晚上总是夜惊,有时候会梦魇,白天就是整日整日的发呆。皇上来看过他一次,与他一起坐了一会儿,田蚡一句话也没跟他说。
刘彻回去以后,就找了个临时宰相,给他放了个一个大假。
市井流言:田蚡被魏其候的魂魄缠住了。
到底是不是被魂魄缠住了,没人能知道,但是人总是不吃饭、不睡觉,消瘦下来是很快的,死起来也很快。
田蚡府上,已经在筹办丧事了,也就是这么几天而已。
今天田蚡的症状又加上了幻听,他总是听见下雪的声音,确信下面风雪交加,总是让仆人把门窗关紧一些,他开始冷了起来,抱着几条棉被打颤。
天亮一些的时候,症状缓解了一些,他开始意识到,是自己生病了,之前的几天他自己是意识不到的。田蚡问身边人,自己这几天怎么了,听了之后,就要把被子扔了,证明自己没有病,结果刚刚站起来,就四仰八叉地栽了下去。
一个下人走进来,说道:“刘翁主求见。”
田蚡从地上翻起身来,不想让人搀扶自己,他挣扎着弓起身体,爬到被子前,把自己的身体扔在了上头,再被下人扶了起来。田蚡喘了几口气,才说:“让她进来。”
刘陵仍然穿得美丽,乌黑的头发用一根绳子绑在身后,穿着一件鹅黄色的曲裾,小步子走了进来,田蚡看着她,低低地仰视着她,嘴微微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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