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青说道:“都有可能。”
整个大楼落针可闻。
李冬青手放在桌沿上,他没坐下,就俯身凑在李逐歌的面前,说道:“不至于灭你的门,会杀了你……和方青濯。你有妻儿吗?”
李逐歌道:“一妻一女。”
“在这里?”李冬青抬头望去,楼上一张张张望的脸孔,好像没有找到。
李逐歌:“不,她妹妹成亲,带着孩子去了武陵。”
“那就只有你和方青濯。”李冬青点了点头,微微退后一些,说道。
李逐歌一扬眉,说道:“至少告诉我,你为什么杀我?”
“李掌门,”李冬青笑道,“我真的不信青濯什么也没告诉你,你今天不也是穿戴整齐等着我来吗?”
李逐歌一低头,看见自己的一身衣服,又抬起头来。
自古以来,大国吞并小国,只有一个办法,杀了他们的国王,或者收付他们的国王。除此之外,再无他法。李冬青站在这里的这一瞬间,其实也怀疑过,自己走这一条路该不该。
任由江湖自生自灭,也许几年之后,大门派也会自然而然地联合在一起,他们或许能生存,又或许真的会灭亡,但这是历史的箭头所指向的方向。
李冬青一定要让所有人,抛下百年的基业,从这一刻开始,放下彼此的偏见和仇恨,一定要让所有江湖人抹去自身的痕迹,融合在一起,一定要让他们承担百姓的生命,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他是否值得这样去做,站在这里的这一瞬间,李冬青有所动摇,就是一瞬间。
李逐歌说道:“刘拙,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叫李冬青。”李冬青认真地道。
李逐歌:“怕,你还知道自己是谁,那你知道什么是江湖吗?”
李冬青洗耳恭听。
李逐歌:“无路可走的勇士们,选择自己想走的路,自由地决定自己的生死,每个人都有权利决定他想怎么死。”
李冬青沉默了片刻,李逐歌说:“怎么?”
大家都在等待着这片沉默过去,他们看着俩人。
李冬青道:“我以为……你会说出更让我信服的理由。”
“相比之下,我在吞北海听到的故事更好一些,”李冬青说道,“其实说实话,我来这里之前,也没有那么坚定,我也觉得可能会失败,不过霍黄河给我讲了一个他祖师爷的故事,我才决定一定要做这件事。”
“什么故事?”
李冬青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李冬青退后一步,他的剑就放在李逐歌的手边,但是他没去管,转过身来,对方青濯说道:“你们确实可以决定自己的生死,你们有权力死在刘彻的手中,在这里,守着一块骨头,骄傲地死在南方。你说这就是江湖,江湖人就是可以自由地去死,我不反对。我当时入江湖,也是为了这个。”
“但当年成立黄金台,不是为了死,是为了生。那时候民不聊生,百姓们为了活命,拿起了武器保护自己,保护妇孺,保护自己的妻儿。黄金台是为了给更多的人生命,为了江湖儿女守护百姓,让草莽英雄也能树立丰碑。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李冬青坚定地道:“现在,江湖之路已偏,吾辈当扶正。”
他转过身来,看着李逐歌,说道:“李掌门,你也可以是这个人。”
他看了一眼那把剑,说道:“或者自由地死。”
李逐歌:“江湖上门派数以百计,你打算一一这样游说吗?”
李冬青笑道:“所以,我还是希望你能活着。”
李逐歌笑了,但是没有点头。他低头吹了吹茶叶。人在思考的时候手里总想干点什么,就比如说吹茶叶,再比如喝茶。
李冬青一般是什么也不做,平淡地等着。
闻人迁走过来,坐在了李逐歌旁边,嘴边哼着歌,也给自己倒了杯茶。
霍黄河道:“喝了一晚上,还没喝够?给我来一杯。”
闻人迁:“自己倒。”
俩人坐在李逐歌一左一右,当自己家里一样,自斟自饮,闻人迁哥俩好一般对李逐歌说道:“唉,李掌门,我知道你顾忌什么。”
闻人迁说:“结盟只是说大家一起搭伙过日子,一起熬过这个寒冬,你还是掌门人,只是换个地方去当这个掌门人。”
李逐歌道:“这么多门派,你觉得不会起纷争吗?我不懂政治,但是我也知道,匈奴草原上,被大单于统治、融合的那些民族,仍然会互相争斗,他们的子民也不见得过得多好罢?”
闻人迁指了指李冬青,说道:“咱们的大单于,可不是草原上的那个。”
李冬青有心想说,我没想当大单于,不过心想:算了。
他就算说了大家也不会信。不过更关键的是:他也着急回去。宁和尘可能还在等他。这次没叫宁和尘一起来,就是想让他歇一歇,不过李冬青怕宁和尘只是坐在屋里,也不睡觉,等他回去。宁和尘就很像是以前的林雪娘,或者比她还要溺爱李冬青,无原则地爱,如果李冬青晚归,他也不睡,就点一盏灯,在灯下看两本无聊的书。等他回来了在他耳边亲吻两下,一边聊天,一边等他洗漱上床。
李逐歌看了一眼李冬青,问道:“你今年多大来着?”
“十七。”李冬青第无数次回答这个问题。
李逐歌笑了,摇了摇头。仿佛十七岁就已经是最大的罪过了,剩下的不值一提。
方青濯却忽然开口,说道:“他很强。”
“我在吞北海一战,和他并肩过,”方青濯说,“他很强,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
李逐歌平静地开口:“那又如何?”
李逐歌不在的时候,方青濯代表的是仓山河,他没办法做出冒险的决定,当李逐歌坐在这里,他好像就可以代表他自己了,方青濯固然气愤他们的所作所为,但是理智尚在,李冬青刚才所说的话好像是在敲打他的灵魂。哪个少年没有做过拯救天下的梦?
李冬青道:“掌门,不能如何,但我可以保护你们。”
“你保护不了所有人,”李逐歌说道,“你只是在挑衅刘彻。战争真的挑起来,你只能看着他们去死。”
闻人迁状似疑惑,问道:“李掌门,难道你和刘彻关系很好?不挑衅他,他就会饶你一命?”
李逐歌顿时让他气得说不上话来。
闻人迁喝茶喝了两杯了,来之前还喝了不少,一晚上灌了一肚子水,肚子一饱,脾气就大了,说道:“你以为,我们和你打商量来了,这把剑放在这里,是为了好看?”
霍黄河瞅了一眼上头的花花绿绿的小鱼剑穗,道:“是挺好看。”
“给句痛快话罢,李掌门。”
李逐歌老神在在,一耸肩,示意随便处置。李冬青看他的神色,就知道李逐歌其实瞧不起他。李逐歌从心里就觉得李冬青不敢杀他。
李冬青上前一步,拿自己的剑,手刚搭上去,李逐歌的袖子里忽然现出一把长剑,冲他刺去,李冬青被逼得退后一步,李逐歌霍然暴起,剑重重地甩出去,劈了过去,李冬青如猫一般弹起,脚尖点在他的剑身上,仰面翻了个跟头,李逐歌意欲将他横劈成两段,李冬青刚刚站起来,险险地侧身躲过去。
一时间屋里只有俩人打斗声,没人插手。
李冬青赤手空拳,躲过李逐歌一剑,脚踩在桌子上,李逐歌一剑将那桌子劈碎,李冬青接着力腾空而起,落在他背后,李逐歌霎时转身,又是一剑横挑,李冬青下腰,让剑身擦过自己的衣服,划破了一道口子,李逐歌这一剑又走空,他身体稍稍探出些许,李冬青霍然跳了起来,一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往反一掰,一手蓄力拍在李逐歌的胸口,把他往椅子上一推,李逐歌“哐当”一声坐在椅子上,手上的剑对准自己的喉咙。
李冬青微微气喘,道:“你这剑用的,我还以为是用刀。”
所有人:“……”
“只有一句话,”李冬青把他的剑架在他自己的脖子上,说道,“行,还是不行。”
李逐歌看着他半晌,闭上眼睛,说道:“五十耻无名……风流晚辈先。”
李冬青放开他,他的手垂了下去,剑就落在了地上,李冬青笑道:“李掌门,日后还要靠你多多照拂。”
第78章 剑起江湖(七)
晚上的月光照的路面波光粼粼, 夜色中蝉鸣, 天上的群星仿佛是打碎的玉盘, 星星点点闪着异色磷光。夜色中挥撒一把紫光,星河璀璨。
李冬青回到院里,屋里的光还亮着,他推开门,宁和尘倚在床头睡着了, 手边一本书从手里头滑落,听见他推门声一下惊醒了。看见是李冬青,问道:“什么时候了?”
“不知道,”李冬青说, “反正不早了。”
他走过去,在他嘴边亲了亲,然后脱了鞋, 说道:“今天耽误了一会儿,我不大喜欢和他们打交道。太麻烦了,左右说不通, 大家各执一词,各说各话,谁也不听谁的, 霍黄河一句话不说, 只想动手,闻人迁的嘴又太厉害,老是和人吵架, 头疼。”
宁和尘撑着胳膊,在床头看见他脱衣裳,有些困了,随口说道:“结果如何?”
“李逐歌明天和我一起去闻钟家,”李冬青笑道,“他说闻人越如果来,他就来。”
宁和尘哼笑了一声,说道:“遛你玩儿呢。”
“可能是罢,”李冬青说,“明天你见见就知道了。”
宁和尘懒洋洋地道:“明天什么时候?”
“困了就先睡罢,”李冬青笑道,“我明天如果走得早,先带着霍黄河他们过去。你睡罢。”
宁和尘却说道:“闻人家满门烈骨,对你而言说不定是件好事。你还记得当年闻人和闻钟是怎么分家的吗?”
“嗯?”李冬青去一边洗脸,模模糊糊地说道,“掌门人死了,两个徒弟都想当掌门,就分家了,是吗?”
“是,”宁和尘说,“这两家往上数其实是一家,这家人做事一向忠义两全,不然也不会宁愿自立门户,也不手足相残,他们认准死理。”
李冬青觉得好笑,道:“这可不太像你会说的话。”
宁和尘:“不然我说什么?”
“我以为你得说‘姓闻人的都是些蠢材,脑袋挂在脖子上,有和没有没啥区别’。”李冬青道。
宁和尘:“也可以这么说。”
李冬青脱了衣服掀开被子上床:“不愿意杀自己的师兄,就算是忠义了吗?”
“你还要什么样的?”宁和尘问,“有的人不光会杀了师兄,还会栽赃给别人,把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都灭口,然后自己当掌门。每到了师兄的忌日,他还要流两滴眼泪。”
李冬青后悔了,道:“确实算。”
宁和尘道:”不过确实不止这个,你知道闻人家的家训是什么吗?“
“没听说过。”
“恻隐、羞恶、辞让、是非。”
“孟子。”李冬青喃喃道。
孟子说的,人生来四善端,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对应的便是:仁、义、礼、智。李冬青倒是没有想到,一个江湖门派,还信这个。
宁和尘说:“如果闻人家不愿意掺和这件事,当年就不会去帮吞北海,如果他们下定决心,那肯定誓死追随,闻人迁心思不坏,你可以和他相处着试试。”
李冬青看了他一眼,道:“李逐歌去年也参与了吞北海之战,但是他也不愿意。”
“他有其他心思,”宁和尘把书放到一边,推了他一把,“把灯灭了去。这世上心思不纯的人占大多数,放不下是人之常情,李逐歌是你不逼他,他就不走的那种。未来你还要见到很多人,不是是与非就能说得清的,所以闻人家信是非,就是最了不起的。”
李冬青却:“我今天没想跟你聊这个。”
宁和尘:“想聊什么?我今天累了。”
于是李冬青霎时没事了,下床吹灯。
宁和尘躺下了,对李冬青道:“压着我头发了。”
李冬青却反而凑上来,小声道:“现在呢?”
宁和尘没用力气推了他一下,没有推开,李冬青凑过来贱兮兮地,可怜兮兮地说道:“你那天晚上还跟我说,如果有时间……”
“有吗?”宁和尘问,“伸出头去看一眼,天要亮了,乖儿。”
李冬青:“……”
宁和尘等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中衣上的系的扣子上,轻轻地吻了他脸颊一下,问道:“会吗?”
李冬青脑袋蒙了。
第二日。
“如果搞定了闻人越,这么多人,安顿到哪儿?”叶阿梅在饭桌上问。
李冬青:“你问到点上了。”
叶阿梅不可置信:“你没想过?”
“你要是昨天问我,我还没想过,”李冬青说,“今天有了。刘彻助兵东瓯,打赢了之后东海王说要举国迁徙,要到中原长江以北生活,东瓯不出一个月,就是一座空城。”
叶阿梅:“你让大家去东瓯生活?”
“东瓯不好吗?”
“离中原太远了。”
“要的就是离中原远,”李冬青却说,“离皇权越远越好,沾不上边才是最好的。”
闻人迁走进来,看见李冬青愣了一下,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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