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意识慢慢地、慢慢地混沌,从现实中抽离开,他能听得见霍黄河在他耳边的怒吼,赢了吗?他想问,你为什么吼?为了我,还因为宁和尘输了?
可已经张不开嘴了,于是就只能不去管了——他在等,可等到最后,没有听见金附灵的声音。
黑暗、平静、长安宁——
世界再见。
第94章 剑起江湖(二十四)
楚钟琪恰好醒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咳嗽了几声, 醒了过来, 楚服站在树旁,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楚钟琪睡了一觉,有点不清醒,问道:“什么情况了?”
这时候, 宁和尘脚边掉落下了一颗头,砸在地上,他平静地转过头来,脸颊旁留下一道细细的剑痕, 正在往下淌血。
宁和尘走过去,王苏敏已经咽了气,黑瘦、邋遢、满脸是血。他在死前, 饿了七天七夜,受了七天的暴晒,苦难受尽, 煎熬受尽,和朋友短暂说了几句话,匆匆死去。
宁和尘无情地看了一眼金附灵。
金附灵却没感觉到, 他开始后知后觉地有了实感, 两步跪在王苏敏身前,去探他的鼻息,皮肤还是温热的, 但已经没有热气喘出来了。这通常意味着一个人死了。
宁和尘站在他后面,面色苍白如雪,他死死地盯着金附灵,说道:“你,离他远点。”
霍黄河看了眼他的脸色,便知道已经不大好了。
宁和尘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明知道,他要死了,他七天,七天没有吃过东西了。你也知道,我力竭了,我会输给刘远芳,你让刘远芳杀我,”宁和尘眼里含不住的泪花夺眶而出,“你明知道,这会害死王苏敏。”
宁和尘指着楚服他们:“我们所有人,都是为了王苏敏而来——他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把他当人,当一个朋友看,就因为你,当然,也因为我——”
宁和尘自嘲地笑了,说道:“你想杀了我,要我的人头,给刘彻交差,你不在乎王苏敏的死活。”
他索性把剑扔了,砸在了金附灵的脚下,金附灵这才转过头去看向他。
宁和尘苍白极了,唇色发青,微微颤抖,对他说道:“你让王苏敏为了救我而死。”
霍黄河听出不对,马上说道:“雪满,雪满,冷静点。”
宁和尘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他说道:“你毁了我,你也毁了一个少年的梦——”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强烈、这么失态、这么多的话,他道:“你不在乎,可有人在乎,李冬青在等他回去,他把王苏敏当成挚友。我爱他,超过一切,我什么,什么都能给他,你却让他的朋友,为了救我而死。”
这对李冬青而言,像不像一个笑话?
霍黄河扶住宁和尘,说道:“不是这样的,跟你没关,别再想了,你累了。”
宁和尘的情绪崩溃了。李冬青终其一生,都会后悔他没有来救王苏敏,宁和尘最终也逃不出毁掉李冬青珍视的东西的命运。他已经尽力了!
金附灵道:“我没想杀他,在长安,我放了你一命,我让你救他,我没有想要杀他!”
“可你杀了他!”宁和尘吼道,“你杀了王苏敏!”
霍黄河怒道:“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金附灵:“难道是我让他去宁和尘死的吗!他为了救你!他因你而死!他根本不想活,他想死,好让我一辈子受煎熬,让我一辈子都在悔恨中度过!”
楚钟琪爬起来,看着他们三人。楚服轻声说道:“哥,你的朋友死了。”
“知道了。”楚钟琪说。
楚服:“你死的时候,我也会这样吗?”
“哪样?”
“疯了,”楚服说,“大家都疯了。”
“不会,”楚钟琪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死了,谁也怪不着。”
楚钟琪磕磕绊绊地走过去,走一步打三个摆子,跪到王苏敏的身边,把了把脉,探了探鼻息,然后伸出衣袖,仔细地把他脸上的血擦干净了,抬起头来,问道:“这人杀吗?不杀一起挖坑,埋罢。”
他问的是金附灵。霍黄河说:“王苏敏让留他一命。”
楚钟琪:“哦,那留吗?”
几人沉默了。
霍黄河说:“王苏敏没有别的遗志,只有这一条。”
“哦,”楚钟琪看了一眼金附灵,又问,“留吗?”
霍黄河:“留罢。”
楚钟琪跪着,听此便低下头来,用额头碰了碰王苏敏的额头,在他耳边念叨了两句,霍黄河坐下了,随口问道:“你在为他祈福?”
“只是告个别,”楚钟琪用手把他的蓬乱的头发梳理起来,“告诉他等等我,没准过一段日子,我俩就又能见面了。”
霍黄河不再说话了。
楚钟琪非常耐心,把王苏敏的衣服整理好,头发梳好,他捡起地上那块被霍黄河扔了的石头,重新放到了王苏敏的手上,对几人说道:“可以干活了吗?不会指望我来挖罢?”
霍黄河站起身来,意识到奇迹不会发生,王苏敏确实不会再醒过来了,他拍了拍身上的土,说道:“我来罢。”
楚钟琪抬眼,对宁和尘说道:“你还能站着?”
这话话音还没落下,宁和尘一头栽倒在了地上,冷汗横流,登时失去了意识。
霍黄河吓了一跳,楚钟琪没当回事,说道:“我来罢。”
他把宁和尘平躺放好,撕开衣服,看了看伤痕。楚钟琪说道:“我刚都怕他一口气上不来,气死了。”
“那就更完了,”霍黄河用王苏敏的断刀在地上挖坑,随口说道,“死一个人,就够李冬青受了。死两个,你说李冬青会不会杀到长安,斩了皇帝?”
楚钟琪却平淡道:“我不懂了,你们都拿李冬青当借口。”
楚钟琪道:“承认自己接受不了朋友的死,这么难吗?”
霍黄河愣了一下,又笑了:“你说得对,但我和他没什么交情。”
“咱俩也没有,”楚钟琪说,“不过你死了我还是会礼貌地难受一下的。”
霍黄河:“多谢,不过应该是你先死。”
楚钟琪:“这谁说得准呢。”
霍黄河嗤笑了一声。
“往常这个时候,”楚钟琪低头给宁和尘处理伤口,随口说道,“王苏敏会说‘这个确实能说得准’,他一定会拿我命短开玩笑,因为我自己也开。”
霍黄河却说:“这是我这个月第二次给死人挖坑了,上一个是我爹。”
楚钟琪:“那你一定很有经验。”
“这不好笑。”霍黄河平静地说。
楚钟琪却笑了起来:“我真羡慕你还能严肃对待人生。我觉得真的很好笑,”他抬头看了一眼金附灵,问道,“你说是吗?”
金附灵看着他,没有说话。
楚钟琪替他回答:“是的。”
四下宁静,只有刨地的声音,大地之母传来壮烈的悲歌:“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点短,因为我花了点时间,写了下面这些话:
我感觉大家是有些不能接受王苏敏的死,我写过一些死亡的角色,但当时好像大家都接受了,所以我以为王苏敏也是一样的,就没有给大家预警,也没有解释,现在看来是不太对的。
王苏敏的死是从一开始出现就预告了的。他第一次见到李冬青,告诉他自己有一块石头,这块石头是从昆仑山捡的,意味着他人生走到半途会有一劫。
王苏敏唱的歌,也是战死的歌。这个角色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悲情角色。
死亡当然会推动剧情,甚至不止是推动剧情,确实是一个讨巧地写作方法,当你不知道写什么了,就发便当,不过我确实,确实不是这样想的。
大家应该也能感觉得到,王苏敏在俗辣江湖里,算一个塑造的比较完整的角色了,为了推动剧情,故意写死一个这样的角色,是不可能的,我觉得这样肯定有点得不偿失。
我之前说,这篇文很难写,其实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之前写小说的时候,就从来没有这么脱离大纲过,之前写,都感觉是在和人物交流,他们说他们想要的,我说我想要的,我感觉人物大体上是很听话的。写俗辣江湖,我至少已经改了十几次大纲了,就在近一个星期内,我改了两次大纲了。我感觉根本不知道这本书的走向,写了一半,我都感觉自己不熟悉这些角色。甚至大纲对我一点意义也没有了,我写它纯属是想知道,大概还得写多久。
所以王苏敏的原定结局,其实早就不重要了,原本,我也不给人物设置必须活着,活着必须死,一般都是根据人物小传和剧情走,我铺垫了很多很多,但最后还是会看剧情走向。王苏敏确实有死亡暗示,可我也想过让王苏敏活着,不会非得让他死。到最后的时候,是感觉,王苏敏不想活了,当他的人生意义变成了守护李冬青之后,他生存意志是很单薄的。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保护宁和尘,而保护宁和尘,事实上也是保护李冬青。
我真的,真的不是为了刺激读者,故意发刀,关于他死亡的剧情意义,我就不说了,会影响观看。
这是我铺垫最长,写起来最难的一次死亡了,卡文了很长时间,写完之后,把文档中关于王苏敏的伏笔标记去掉了,感觉也很难受,这个角色的剧情彻底结束了。我是个感情充沛的人,写东西自己也哭,可能会比你们更难受,我是自己第一个读者,不想随意玩弄你们对角色的感情。但我还是觉得很对不起,也谢谢大家对王苏敏的感情。
剑起江湖的这一剧情结束了,下一部分进入最后了:托遗响于悲风。
第95章 托遗响于悲风(一)
三日后, 散仙城城内。
李冬青站在看台, 眺望北方, 肩背挺直,像是伤已经没事了。
闻人迁走上来,看见他,说道:“怎么办?”
李冬青回头望他:“什么怎么办?”
“掌门人们说的话,”闻人迁, “就咱俩就别装了,你告诉我真心话。”
李冬青手放在桅杆上,手指点了点,说道:“他们, 你,都不认识火寻昶溟,他不会背叛我, 他没有那个胆子,……就算有,他也不会。”
闻人迁:“那是以前, 人都是会变的。”
李冬青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而且他走得时候,对你并不满意,”闻人迁看着他, “你俩吵架了。”
李冬青也看向他:“没有。”
闻人迁皱着眉头, 李冬青说道:“你和你的朋友不会拌嘴吗?这就算吵架?”
“火寻昶溟不满意你对他的安排,”闻人迁说,“你逼他做他不喜欢做的事, 而且不问他的意见。而且,李冬青,我不会在他跟我‘拌嘴’之后,还让他独自带着几千兵马北上。那是你当时的全部人手。”
李冬青无奈道:“你们想把我留在这里,那就换让我放心的人去我想去的地方。”
闻人迁被他弄得无话可说,摇了摇头,对李冬青道:“他已经去了四天了,没有消息。是生、是死,前线到底是什么样,连封书信也没有——如果他没有背叛你,那他就是死了。我倒是希望是后者,至少我们不用挥剑斩向自己人。”
李冬青看着他,微微蹙眉,本不欲说话,但停了片刻,还是说道:“在你眼里,没有值得信任的人吗?”
“很遗憾,”闻人迁并不觉得遗憾地说,“没有。”
李冬青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我有。”
闻人迁:“感人,但你怎么说服掌门人们相信呢?”
“说服不了,”李冬青看着远方,“十一天了。”
“宁和尘他们去长安已经是第十一天了。”李冬青说,“他们出事了。”
李冬青转过头来,看着闻人迁,平静地道:“不需要谁说服谁了,通知所有人,不用再等待了,即刻准备出发。”说完转身走了。
闻人迁追道:“去哪儿——?”
“长安。”
李冬青的决断是正确的,下午的时候,所有人穿好新鲜的戎装,站在拉练场,李冬青骑在马上,看着他们。
这三天内,又有近一千人来到了散仙城。闻人迁几乎养不起,从掌门人们的兜里掏钱,才把这些人安顿起来。多恢弘的大业,落到最后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李冬青周旋在掌门人之间,谈钱、谈地、谈铠甲、谈马匹,一开始也想好好处理,仁善一些,到第三天,就全推给闻人迁了。
李冬青说:“我一直觉得,天下苦战久矣。不管是为了什么,不能再打下去了。”
“我曾经这么觉得,”李冬青补充说,“但我也看到了江湖人族,百姓饿死。我以为杀几个人,就能解决问题,但是我错了。杀了他们,没有解决问题,反而让朝廷更加容不下江湖。”
“十天前,我的朋友被扣留在长安。刘彻说要用我来换,但我当时受伤了,我不知情,苍鹰郅都之子宁和尘和吞北海叶芝泽之子霍黄河,代替我去了长安。至今未归。”
李冬青平静地、坚定地说道:“我相信,他们已经遇到不测。月氏火寻氏贵族火寻昶溟,从我儿时就陪我长大的玩伴,带着三千兵马,三日前,去了长安。他自从走出散仙城,就彻底消失了踪迹,我也有理由相信,他遇到了危险。”
“我一直在寻求和朝廷的和平共处,”李冬青说,“但似乎这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
李冬青话未说完,却突然传来马蹄疾行的声音,他抬头望去,方青濯驾马而来,急急地道:“长安城传来了消息,王苏敏、宁和尘、霍黄河,还有楚钟琪兄妹,鏖战一日夜,死在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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