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解有些想不通这个世界了,为什么有人谨小慎微地、心惊胆战地活着,却总是伤痕累累,被这世道逼上死路,而有些人却肆无忌惮地活着,还能活得如此尽兴?
难道极恶之人,老天爷也怕吗?好一个欺软怕硬的老天爷。
郭解怒气勃勃喷涌而出,霎时血气上蒸,火从心起,怒不可遏。老天爷,你好不要脸!
金附灵首先察觉到他的异常,转头一望,郭解却已经脚底一抬,接着树叶的轻微之力,手抬长剑杀了过去——!
郭解怒道:“喝啊——!”
宁和尘轻轻一挑,四两拨千斤,把他的剑拨到一旁,他借力往下一躺,掉下了山林里。消失了踪迹。
郭解:“?”
他落在树丫上,四下望,并没有看见人,金附灵说道:“郭解,撤罢。”
郭解仿佛没有听见,直接落在了地上,大喝一声:“宁和尘!有种出来!”
声音巨大,震耳欲聋,震得飞鸟纷纷出林,在半空盘旋。
郭解红了眼睛,吼道:“宁和尘!”
金附灵已经看出了不对,退后一步,悄悄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郭解仰天大吼:“啊——!”
宁和尘身影终于一晃,郭解瞬间转过头去,宁和尘拍了拍他的肩膀,单手持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顺便也把胳膊搭在了他肩膀上,郭解硬是拧过头来,把剑生生没入了自己脖子一截,宁和尘神色都没什么变化,他看出郭解已经入魔了。
宁和尘问自己:“气成这样吗?”
郭解猩红的眼睛瞪着他,顶着脖子上的剑,一剑捅向了他的小腹,宁和尘硬是被逼得退后一步,郭解又是一声暴喝,冲了上来,宁和尘近乎没有表情,他只接了两招,就霍然卷起了长剑,将郭解的手臂卷在了剑身上,手腕一抖,郭解的胳膊分崩离析。
金附灵倒吸一口凉气。
郭解的剑被缠得短成了只有短短一截,掉在了地上,还被手臂的残肢紧紧地握住,宁和尘一脚踢了起来,握住他那只还尚且温热的手,把他的断剑捅进了他自己的小腹。
郭解瞬间涌出了一口黑血。
宁和尘退后一步,抖了抖剑上的血。
郭解瞪大眼睛,看着他,说道:“我在……地狱等你。”
宁和尘:“好啊。”
郭解被他这句话取悦了,他好像就是在等这句话,他和宁和尘会在地狱相遇,到时候一切功过重算,他不会再轻易跪下膝盖,他在地狱等着宁和尘。
他会等着很多人,在地狱迎来很多道貌岸然的英雄,死后大家殊途同归。
郭解哑然,无声地大笑起来,倚着树干,慢慢地坐到了地上,瞪着眼睛死了过去。
宁和尘回头,看向金附灵。
金附灵说:“人的命,真是难说。郭解一辈子怕死,居然是这个结局。”
“江湖要脱离皇帝的控制了,郭解的地位也就不保了——其实和我差不多,我既不是中原人,也不是匈奴人,两边都是叛徒,”金附灵说,“他可能是受不了罢。”
宁和尘:“你也想死吗?”
“不,”金附灵说,“还没活够呢,再等等罢。”
宁和尘视线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旁边的草丛,那里有人的喘息声,金附灵离得远,没有听见。
金附灵道:“做一个交易,我放你一马,你放我一马,可以吗?”
宁和尘敏锐地感觉出有危险临近,他下意识飞快瞥了眼右手边,金附灵微微笑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间日光升起,找遍山野,树林中的影影绰绰把日光打成筛子,一柄剑从草丛中反射出银光来,宁和尘骤然回头,伏在草丛中的人慢慢地站起来,她伏着身子,脚踩在了霍黄河的背上,剑对准他的脖颈。
这个刺客是个女人,宁和尘对上号来,这是最后一个高手了。女游侠,刘远芳。
她身后,才是束手无策的楚钟琪、王苏敏和楚服。
宁和尘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来,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肯定是要能保我的命的东西,”金附灵笑道,“我放了你一马,那现在,你还给我,怎么样?刘彻喜欢你,如果把你带回长安,他肯定会很开心,皇上开心,就是我们这些走狗的开心。”
宁和尘看了眼那个女人,甚至没有讨价还价,直接把剑扔了,把手摊开,示意成交。
金附灵道:“雪满,你就算没有剑,我也不敢近你的身。”
他轻慢地道:“你自己把胳膊折断罢。”
“可以,”宁和尘说,“但你如果不放人又怎么说?”
金附灵:“我也没有在和你讨商量,你只能这么做。”
宁和尘看了一眼刘远芳,没有马上动作。
据传言所说,刘远芳已经成亲生子了,早就已经不管天下事了,眼前这女人只是平平无奇的一个妇人,身材挺拔,四肢粗大,面色发黄,两腮肥硕,她的手很大,看上去就是干活儿的手,非常有力气。宁和尘头回察觉到了危险,他处在完全被动的情况。
霍黄河被踩在地上,抬起头来,在草色轻轻中,和宁和尘视线相对,他神色很冷静。
宁和尘其实不是很懂他的意思。他现在在想,如果是李冬青,他会怎么做?
冷静下来,不要冲动。宁和尘转过头来,说道:“你先放了霍黄河。”
金附灵:“我没和你做交易——”
“我也没有,”宁和尘说,“如果你现在杀了霍黄河,那死的就是你们两个,和霍黄河。如果你现在放了他,那我就折断自己的胳膊,任你处置——”
宁和尘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随你。”
金附灵没有马上说话。俩人都在各自思考,短短片刻间,俩人视线相对,无形的几招都已经在空中暗暗地交锋过了。
金附灵相信宁和尘的狠心,如果执意逼他,他真的会放弃霍黄河的命,毕竟他杀郭解的时候,连神色都没有变过。郭解和宁和尘,也曾经一同处事过,不能说是丝毫交情也没有的。
金附灵和这世上的很多人都一样,他相信宁和尘是没有感情的。
可如果这样,攻守关系骤然逆转了。
金附灵沉默了,宁和尘看着他。
俩人的相貌都是及其出色的,他们相对而立,遥遥地望着对面,而对于旁观者而言,也有一种在这个危急时刻不该有的旖旎心情,美人与美人,两个心思狡诈,狠心的美人。是这个世上最危险的东西。
楚钟琪甚至觉得自己看得有趣,生出了些莫须有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之情。死在谁的手里,其实都行。
片刻后,金附灵攥起拳头来,抬起胳膊,这是一个信号,代表着刘远芳随时会放开霍黄河。
金附灵说:“我能指望你信守诺言吗?”
宁和尘本来背在身后的双手拿出来,晾在他面前,说道:“我一口气就能断了自己两只胳膊,但你也可以不信。”
金附灵很难做出这个决定,如果宁和尘突然毁约,那他将竹篮打水一场空,很可能既死在这里,又带不走这里任何一个人的命。可是如果不放手,他也只能保证霍黄河会死。
宁和尘只要一息尚存,他就还能战斗,刘远芳如果压制住宁和尘,那他还有机会——金附灵看了一眼霍黄河身后那几个人,不小心看见了王苏敏,他转过眼来,仔细打量着宁和尘。
金附灵忽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感觉,他和宁和尘根本不可能达成任何协议,宁和尘随时准备杀了他。
金附灵忽然把手落下了,淡淡地说:“杀。”
第92章 剑起江湖(二十二)
宁和尘登时一抬脚踢起脚下的剑, 暴喝一声:“你敢!”
霍黄河猛然转过身去, 拽起刘远芳的脚, 要将她甩向一边,刘远芳却的下盘却好似有千斤重,他只感觉好像是千斤顶压在胸口,他奋力一掰,竟然听见自己手腕骨头碎裂的声音。
刘远芳的剑已经到了他胸口, 宁和尘情急之下,竟然将剑直接甩了出去,堪堪省了片刻时间,就在这个危机时刻, 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楚钟琪忽然间抖出自己的浮尘,喝了一声:“阵来!”
那声音犹如洪钟。
天地四面八方压来一个太极八卦阵,楚钟琪站在阵中, 大喝一声:“艮!”
山势忽然起伏起来,万丈的山丘拔地而起,将霍黄河和刘远芳掀翻在地, 就连宁和尘也撞了上去,摔了下去,楚钟琪站在山顶上, 用细瘦的脖子发出一声暴喝:“离!”
他的浮尘燃起大火, 他一抖,遍山的山火燃了起来。
所有人:“……”
一时间所有人的想法都是一样的:这个干瘦得像个猴的楚钟琪到底是何方人物?
宁和尘忽而想到,李冬青杀楚断的那天晚上, 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我认识一个茅山的……比他要强很多。”
宁和尘不知道楚钟琪到底有什么能耐,他其实一直以为,不过尔尔。现在看来,这分明就是逆天之力!怪不得不能长寿,这种怪物活在世上,还有其他人什么事?
楚钟琪在山火之中挥了挥浮尘,哀道:“坎。”
山火之下,涌起千层浪花,席卷而来,波涛汹涌,水声浩浩荡荡,一时间山起、火烧、水涌,人间乱象。
楚钟琪已经狠狠地将刘远芳压在了水波之下,霍黄河却也溺水了,楚服游过去,将霍黄河拖出来,却被刘远芳狠狠地拽住了脚腕,拖下水去。
楚钟琪跪在地上,双目淌出黑色的血泪,他一挥手上带火的浮尘,说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天地之间开出遍地雷花,噼里啪啦得降了下来。
所有人都懵了。
楚钟琪忽然使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让所有人都感觉没法打了,楚服怒道:“楚钟琪!你不要命了吗!”
刘远芳在水里被雷劈得七荤八素,头发爆炸,脸庞漆黑,站起来,拿起自己的剑来,又被电了个乱七八糟,不愧是高手,她晃了晃脑袋,又爬上了山。
宁和尘也有些懵了,看了她一眼,才反应过来,捡起剑来。
楚钟琪使出这几招,好像就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缓缓地倒在了地上,被楚服轻轻地接住,抱在怀里,带了下去,楚服落了两滴眼泪,抱着他藏了起来。
王苏敏也在树后,看见他俩,问了一句:“死了?”
“没有,”楚服说,“但快了。”
王苏敏:“还有多久?”
楚服:“我不知道。他出生的时候,师父就说他要死了,可是也活到现在,他其实出生的时候,就是死的,借命活着,只有一口气。”
王苏敏看了一眼楚钟琪灰暗的脸,说道:“这口气要断了。”
楚服实在忍不住了,趴在楚钟琪身上哭了起来。楚钟琪醒着的时候,她不敢哭,不敢让楚钟琪看出她难受,在乎,楚钟琪看见了,就要骂她,教训她。
王苏敏倚在树上,看着她,说道:“真没法救吗?”
“听说真龙的血可以,”楚服抬头看他,眼里是茫然和无助,“可也只是听说啊。”
王苏敏想了想,才明白为什么楚钟琪和李冬青做朋友,可能就是奔着血去的。显然也没什么用。
楚服抚摸着楚钟琪的脸,说道:“我哥从小能通鬼神。他不用看书,就知道阵法怎么结,是‘道’告诉他的,他再告诉我……他比师父还厉害。”
王苏敏:“师父?”
楚服:“是他爹,我的师父。他是茅山的正统大弟子,楚断只是个半路和尚,楚断和我,是师父收留的孩子。我哥是师父的亲儿子。”
王苏敏明白了:“你俩不是亲兄妹。”
楚服笑了起来,似乎笑他不懂事。王苏敏挠了挠头。
楚服道:“我师父一直觉得,他这辈子就是捉鬼镇邪的,结果自己生了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他不肯给我哥治病,一直在等着他自己死。”
但楚钟琪却没死,他每天活在“道”中,看天下事,穿梭在生与死之间,却通透了些法术,楚钟琪自己不敢用,怕他这样的人用了这东西是天谴,他就教给楚服,楚服的移花接木、诅咒术、杀人术,都是楚钟琪教的,楚钟琪自己却从来不记,他也不敢用。
纵然如此小心翼翼,他今年却还是做好了撒手人寰的准备了。
楚钟琪年初给自己卜了一卦,应该也就是今年了。
楚服这辈子都在害怕她哥死,可是现在真的要到了这一天了,她反而茫然了,好像很不真实。
楚钟琪告诉她:“这世上有很多不该死的人,但是都死了。我从阎王爷手里偷了二十多年,已经够不要脸了,不能再强求了。”
楚服实在是不能理解楚钟琪,楚钟琪总是说一些她不能理解的话,她不能顺流而下,也不能窥探生命与死亡的奥义,不知道“道”是如何安排的,她只是不想楚钟琪死。那么多办法,那么多法术,肯定有那么一两个,能不让他死,为什么不用?
微小的心愿是没有神明聆听的,楚钟琪甚至已经放弃了自己,他开始使用这些之前不敢用的法术了。
王苏敏道:“天妒英才,他很豁达,你也别想不开。”
楚服觉得可笑:“你也死到临头过,你能豁达吗?”
王苏敏想说,其实还挺能的,但是看这个氛围,还是别说了。
其实王苏敏还挺羡慕楚钟琪的,临死有人给他哭丧,有人爱他爱得恨不得替他去死。楚钟琪也没见多用心活,但就比他混得好很多。
但这话又不能聊,他只能闭嘴了,转头去看了一眼,外头还在打,霍黄河和金附灵打,宁和尘和刘远芳打。打了又打,打来打去,王苏敏看得眼花缭乱,他心里挺奇怪,金附灵居然已经可以和霍黄河做对手了,他来长安这些年,看来也没有待着,下了一番苦功了。
90/97 首页 上一页 88 89 90 91 92 93 下一页 尾页 |